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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5 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晚唐惟司空圖善論詩,其〈與李生論詩書〉云:〔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
醝非不鹹也,止於鹹而已。所貴乎味者,謂其醇美在酸鹹之外耳。賈閬仙誠有警句
,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於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惟近而不浮
,遠而不盡,然後可以言韻外之致。〕數語大有意味。但其自為詩,亦未脫晚唐習
氣,而輒自譽云:〔千變萬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抑太過矣。余於圖所自摘警
句之中,獨賞其五言春詩〔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時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夢
無聊〕,山中詩〔川明虹照雨,樹密鳥衝人〕,喪亂詩〔驊騮思故主,鸚鵡失佳人
〕,美人詩〔晚粧留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則〔得劍乍如添健僕,亡書久似憶
良朋〕,又〔逃難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數聯而已。絕句如〔故國春歸
未有涯,小欄高檻別人家。五更稠悵迴孤枕,猶自殘燈照落花。〕亦自有致,然終
非盛唐氣象也。子瞻獨稱其詩文高雅,有盛唐遺風。蓋亦因人以重其詩耳。當時偽
梁所用,如敬翔、李振諸人,皆唐朝舊臣,一旦委質,甚且贊成弒逆。獨圖避世中
條山,終身不肯仕梁,豈非豪傑!乃《梁史》拾圖小瑕以譏之。而王禹偁《五代史
闕文》云:〔圖躁於進取,端士鄙之。〕世豈有見唐宦官用事,即棄官歸中條山,
屢召不起,及朱梁篡位,以禮部侍郎召,辭以老疾,聞哀帝被弒,不食而死,而猶
云〔躁於進取〕者哉!嗟乎!子瞻因人而重其詩,而史乃詘詩而毀其人,人之好尚
不同如此,又何怪後世奸佞之臣,以叩頭乞餘生誣方正學也哉!  馬嵬驛詩,人皆淒感,李商隱所謂〔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是
也。獨鄭畋云:
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當時論者以為此詩有宰相之器。及僖宗時,果拜相。余謂此詩善為本朝回護,佳則
佳矣,然不若少陵云〔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能道人所不敢道,而回護
自深。謂畋語為宰相之器,或亦自畋拜相後追言之耳,不然幾無以處少陵矣。
  發語難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勢;結語難得有情,有情故能鎖住一篇之
意。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動;能鎖住一篇,故一篇之勢亦完,兩相資也。唐
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制。殿前結綵樓,命上官昭容選一首為新翻御
製曲。群臣悉集其下,須臾紙落如飛,各認其名而懷之。既退,惟沈、宋二詩不下
。又移時,一紙飛墜,則沈詩也。評曰:〔二詩工力悉敵,沈詩落句云:『微臣雕
朽質,羞睹豫章才。』蓋詞氣已竭。宋詩云:『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猶自
健舉。〕所云〔健舉〕,豈非結語有情,通篇之勢亦完耶?昭容婦人,乃能辨工拙
於毫釐如此,令人嘆服不置。但結語猶易得,若發語有力,則雖唐人名家,亦人不
數篇而已,故發語尤難。
  唐之才子,自李、杜數人而外,其他人品多有可譏者。蓋唐人約句準篇,必以
沈佺期雲卿、宋之問延清二人為祖。張燕公嘗謂沈三兄須還他第一。而之問詞更藻
發,故當時號稱沈、宋。然二人諂事易之、三思,無所不至,使生於今日,士林且
羞於為伍,必不齒於詩文人之列矣。唐承六朝餘習,操觚之家,纔能屬律,便欲蕩
閑,往往自謂文人無行。而沈、宋復揚其波,後人豔其詞而慕之,復何所顧忌哉!
之問求北門學士不得,遂為〈明河篇〉。天后見之曰:〔吾非不知其才,但鄙其有
口過耳。〕然篇中乖槎問卜,實露諂兢,〔口過〕一語,武后已唾棄之,何足數哉

  嚴季鷹詩,世人未有推重之者,余獨愛其骨氣近少陵,詠〈楠木〉篇尤似少陵
〈古柏行〉諸作,蓋亦朋友漸摩之力耳。因此推之,凡與王、孟同時者,氣韻亦往
往相類。如綦毋潛〈靈隱寺〉詩云:
〔塔影掛清漢,鐘聲和白雲。〕〈題棲霞寺〉云:
〔天花飛不著,水月白成路。〕〈送章彝下第〉云:
〔黃鶯啼就馬,白日暗歸林。〕〈泛若耶溪〉:
〔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潭煙飛溶溶,林月低向後。〕〈若耶溪逢孔九〉云:
〔人生上皇代,犬吠武陵家。〕〈題鶴林寺〉云:
〔松覆山殿冷,花藏谿路遙。〕又〈過蘭若〉云:
〔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鐘聲戀翠微。〕裴迪《謁操禪師》云:
〔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鳥飛爭向夕,蟬噪已先秋。〕〈遊感化寺〉云:
〔入門穿竹徑,留客聽山泉。鳥囀深林裏,心閒落照前。〕〈華子岡〉云:
〔落日松風起,還家草露晞。雲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祖詠〈泊揚子津〉:
〔林藏初過雨,風退欲歸潮。〕此等語置之摩詰、襄陽集中,殆不能復辨,豈獨風
氣使然耶!
  儲光羲五言古詩,雖與摩詰五言古同調,但儲韻遠而王韻雋,儲氣恬而王氣潔
,儲於樸中藏秀,而王於秀中藏樸,儲於厚中有細,而王於細中有厚,儲於遠中含
澹,而王於澹中含遠,與王著著敵手,而儲似爭得一先,觀〈偶然作〉便知之。然
王所以獨稱大家者,王之諸體悉妙,而儲獨以五言古勝場耳。
  世以摩詰盜李嘉祐〔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之句為己作,但此語
亦不見佳,當緣摩詰作詩時,意景偶合,遂不覺用之耳。不然摩詰集中佳句勝此者
甚多,而必盜此,所謂捨其粱肉,鄰有殘藿而欲竊之,豈其然哉!若之問,小人也
。害劉庭芝至死,而盜其〈代悲白頭翁〉一篇。然宋集本自精麗,雖盜此詩,亦無
以踰之,徒留此笑具於詞林。此又別是一種肺腸,不可與摩詰並論也。
  李頎七言古詩,佳者本多,其〈雜興〉二句云〔濟水至清河至濁,周公大聖接
輿狂。〕,亦偶然興到語耳。而樂天獨嘆服此語,以為絕倫。常建五言律詩多靈妙
,其題〈破山寺〉詩,人皆賞其〔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而歐陽永叔獨酷
愛〔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二語,謂〔生平欲髣彿之,而終不可得。〕。前
輩看詩,不獨不隨人好尚,即其觸景觸機時,亦別有證入。
  劉長卿詩,能以蒼秀接盛唐之緒,亦未免以新雋開中晚之風。其命意造具,似
欲攬少陵、摩詰二家之長而兼有之,而各有不相及不相似處。其不相似不相及,乃
所以獨成其為文房也。
  詩有極尋常語,以作發局無味,倒用作結方妙者。如鄭谷〈淮上別故人〉詩云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蓋題中正意,只〔君向瀟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開頭便說,則淺直無味,此卻倒
用作結,悠然情深,令讀者低迴流連,覺尚有數十句在後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
往往如此,姑舉其一為例。
  劉慎虛、王昌齡五言古,風味近於王、孟。但王、孟澹宕而慎虛高嚴,王、孟
疏遠而昌齡綿密。詩家以澹宕疏遠為至,然每為淺學形似所混,獨高嚴與綿密,非
深心此道者難與措手。故世有假王右丞、孟襄陽,而無假劉江東、王龍標也。
  唐律多近古,然唐古風亦往往可截作律者。夫古詩可截作律詩,非古詩之至者
也。如王少伯昌齡〈別劉諝〉云:
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一樽廣陵酒,十載衡陽心。
倚伏不堪料,悲歡豈易尋。相逢成遠別,後會何如今!

只此四十字,格高而味厚,是一首絕好五言律。以多卻
身在江海上,雲連帝京深。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駸駸。

二十字,遂成古詩,便減價數倍。即此可悟律詩之妙,在言止而意猶不盡;古詩之
妙,在止乎其所不得止也。
  唐人五言古,氣沉力厚,初看似難入眼,反覆讀之乃佳者,惟杜少陵、王少伯
二人。但少伯在沉厚中時有生拗費力處,若少陵則生處皆熟,拗處皆圓,每於似生
似拗之間,忽復光怪爍閃,捉摸不住,所以高少伯數籌耳。若少伯七言絕,卻又渾
融無跡,在諸體之上,又非少陵所及矣。
  白樂天自愛其諷諭詩,言激而意質。故其立朝侃侃正直,所獻穆宗〈虞人箴〉
并〈雜興〉詩〔楚王多內寵〕一篇,指點色禽之荒,婉切痛快,字字炯戒。及讀其
〈長恨歌〉諸作,諷刺深隱,意在言外,信如其所自評,又不獨〈大觜烏〉、〈雉
媒〉等篇之有託而言也。乃杜牧之譏其詩〔纖豔不逞,非端人雅士所為,流傳人間
,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褻語,入人肌骨。〕但考樂天所行,不媿端雅,其詩亦
未見淫褻。不若牧之在揚帥牛奇章幕中,微服冶遊,奇章以街子潛隨,及召作拾遺
時,授以一篋,皆街子報帖,云〔杜書記無恙〕。故其詩云: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占得青樓薄倖名。
又在湖州時,欲採麗色,乃令刺史崔君大張水嬉,因閒行以物色之。見里姥引十餘
歲女子,將至舟中,姥女皆懼。牧曰:〔且不即納,吾十年必為此郡,若不來,乃
嫁。〕及守他郡,皆不愜意,至十四年後,乃上箋於所善宰相周墀,乞守湖州。蒞
政之夕,亟使召之,則女以踰十年期,從人三載生子矣。女懼見奪,攜幼以往。故
其詩云:
自是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籍,綠葉成陰子滿枝。
又為御史司洛陽時,李司徒閒居,聲伎皆絕色,牧之方持憲,乃托人達意,願與宴
會。至則南向坐,滿飲三卮,問曰:〔聞有紫雲者,未知孰是?宜以見惠。〕諸伎
皆回首而笑。故其詩云: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迴。
風流罪過,己尚不免,獨奈何以此責樂天也!
  杜牧之作〈杜秋娘〉五言長篇,當時膾炙人口,李義山所謂
杜牧司勳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是也。余謂牧之自有佳處,此詩借秋娘以歎貴賤盛衰之倚伏,雖亦感慨淋漓,然終
嫌其語意太盡。層層引喻,層層議論,仍是作〈阿房宮賦〉本色,遂使漢、魏渾涵
之意,漸至澌滅。是亦五言古之一變,有知者不以余言為河漢也。
  韓文公絕妙詩文,多在骨肉離別生死間,信筆揮灑,皆以無心得之,矩矱天然
,不煩繩削。亦是哀至即哭,真情流溢,非矜持造作所可到也。文則〈祭十二郎〉
是已,詩則吾得〈河之水〉二首焉。詩云: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東流。我有孤姪在海陬,三年不見兮使我生憂。
日復日,夜復夜。三年不見汝,使我鬢髮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悠悠去。我不如,水東注。我有孤姪在海浦,三年不見兮使我心苦。
採蕨於山,緡魚於淵。我徂京師,不遠其還。

二詩只似說話,而澹泊淋漓,詠之生悲。諸選皆收其鈺心劌腸之篇,而此獨以質樸
見遺,何也?
  七言古須具轟雷掣電之才,排山倒海之氣,乃克為之。張司業籍以樂府古風合
為一體,深秀古質,獨成一家,自是中唐七言古別調,但可惜邊幅稍狹耳。若元、
白二公,才情有餘,邊幅甚賒,然時有拖沓之累。蓋司業所病者節短,而元、白所
病者氣緩,截長補短,庶幾可與李、杜諸人方駕耳。
  張文昌〈節婦吟〉云: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情辭婉戀,可泣可歌。然既垂淚以還珠矣,而又恨不相逢於未嫁之時,柔情相
牽,展轉不絕,節婦之節危矣哉!文昌此詩,從〈陌上桑〉來,〔恨不相逢未嫁時
〕,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語甚斬絕,非既
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良人執戟明光裏〕,即〈陌上桑〉〔東方千餘騎,夫婿
居上頭。〕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使君之後,忽插此段,一連十六句,絮絮聒
聒,不過盛誇夫婿以深絕使君,非既有〔良人執戟明光裏〕,而又感他人〔用心如
日月〕也。忠臣節婦,鐵石心腸,用許多折轉不得,吾恐詩與題不稱也。或曰文昌
在他鎮幕府,鄆帥李師古又以重幣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詩以謝。然則文昌之婉
戀,良有以也。
  世傳楊汝士侍郎與元、白宴集賦詩,汝士後成,有〔文章舊價留鸞掖,桃李新
陰在鯉庭〕之句,元、白覽之失色。汝士歸謂子弟曰:〔我今日壓倒元、白矣!〕
又傳裴令公夜宴,半酣聯句,元、白有得色。時公為破題,次至楊侍郎曰:〔昔日
蘭亭無艷質,此時金谷有高人。〕元、白自知不能加,遽裂紙曰:〔笙歌鼎沸,勿
作此冷淡生活。〕汝士二詩,小有意致,然亦元、白家常語耳,乃謂不能加此,何
太怯耶?且汝士原無詩名,豈真元、白勁敵?何元、白一則失色,一則裂紙,才絀
於一時,氣奪於七字?此又元、白十分虛心處,莫謂其好名多忌,矜勝護前也。
[发帖际遇]: 幽篁沐风 发帖时在路边捡到 487 元 草币,偷偷放进了口袋.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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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5 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詩有長言之味短,短言之味長,作者任意所至,不復自止。一經明眼人刪削,
遂大開生面者。然明眼人往往不能補短,但能截長。如柳子厚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東坡刪其後二句。嚴儀卿云:〔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謝朓詩云:
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遊。雲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
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藉,茂陵將見求。
心事將已矣,江上徒離憂。

儀卿欲刪去〔廣平聽芳藉,茂陵將見求。〕十字,只用八句。余謂即玄暉復生,亦
當拍掌叫快。  杜牧之作〈赤壁〉詩云: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許彥周曰:〔牧之意謂赤壁不能縱火,即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臺上。孫氏霸業在
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付不問,只怕捉了二喬,可見措大不識好惡。〕
彥周此語,足供揮塵一噱,但於作詩之旨,尚未夢見。牧之此詩,蓋嘲赤壁之功,
出於僥倖,若非天與東風之便,則周郎不能縱火,城亡家破,二喬且將為俘,安能
據有江東哉?牧之詩意,即彥周伯業不成意,卻隱然不露,令彥周輩一班淺人讀之
,只從怕捉二喬上猜去,所以為妙。詩家最忌直敘,若竟將彥周所謂社稷存亡,生
靈塗炭,孫氏霸業不成等意,在詩中道破,抑何淺而無味也!惟借〔銅雀春深鎖二
喬〕說來,便覺風華蘊藉,增人百感,此政是風人巧於立言處。彥周蓋知其一,不
知其二者也。
  韋蘇州擬陶諸篇,非不逼肖,而非蘇州本色。蘇州本色在〔微雨夜來過,不知
春草生。〕,〔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豈無終日會,惜此花間月。〕,
〔空館忽相思,微鐘坐來歇。〕。如此等語,未嘗擬陶,然欲不指為陶詩,不可得
也。
  嚴滄浪謂〔柳子厚五言古詩在韋蘇州之上〕。然余觀子厚詩,似得摩詰之潔,
而頗近孤峭。其山水詩,類其鈷姆潭諸記,雖邊幅不廣,而意境已足。如武陵一隙
,自有日月,與韋蘇州詩未易優劣。惟田家詩,直與儲光羲爭席,果勝蘇州一籌耳

  唐人作唐人詩序,亦多夸詞,不盡與作者痛癢相中。惟杜牧之作李長吉序,可
以無媿,然亦有足商者。序云:
唐皇諸孫賀,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以為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
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
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
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
荒國陊殿,梗莽丘隴,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
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
長吉生二十有七死矣,使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

余每訝序中春和秋潔二語,不類長吉,似序儲、王、韋、柳五言古詩。而〔雲煙綿
聯〕,〔水之迢迢〕,又似為微之〈連昌宮詞〉、香山〈長恨歌〉諸篇作贊。若〔
時花美女〕,則〈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數段、皆為長吉傳神,無復可議
矣。其謂長吉詩為〔《騷》之苗裔〕一語,甚當。蓋長吉詩多從《風》、《雅》及
《楚辭》中來,但入詩歌中,遂成創體耳。又謂〔理雖不及,辭或過之,使加以理
,奴僕命《騷》可也〕數語,吾有疑焉。夫唐詩所以敻絕千古者,以其絕不言理耳
。宋之程、朱及故明陳白沙諸公,惟其談理,是以無詩。彼《六經》皆明理之書,
獨《毛詩》三百篇不言理,惟其不言理,所以無非理也。聖賢讀〔素絢〕而得〔禮
後〕,讀〔尚絅〕而得〔闇然〕,讀〔唐棣〕而得〔思遠〕。蓋聖賢事境圓明,風
謠工歌,無不可以入理。若但作理解,則固陋已甚,且不能加匡鼎之解頤,又安能
若西河之起予哉!《楚騷》雖忠愛惻怛,然其妙在荒唐無理,而長吉詩歌所以得為
《騷》苗裔者,政當於無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襲辭鄙,而理亦付之陳
言矣,豈復有長吉詩歌?又豈復有《騷》哉?
  極可笑詩,亦有非常遭際,不可枚舉。即如晚唐盧延讓者,有詩名,登第後,
以亂歸蜀。蜀主建見其詩有〔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之句。偶建于冬夜命宮女
燒栗,有數栗爆出燒繡褥。時建方作丹,是夜宮貓相戲,誤觸鼎翻。建瞿然曰:〔
詩人信無虛境,盧延讓曾預言之矣。〕次日即拜為工部。而唐翰林吳融及時相輩,
亦深賞其〔餓貓臨鼠穴,饞犬舔魚砧〕。延讓自嘆謂平生持行卷謁公卿,反不如得
貓犬力者是也。唐末詩人,隳延讓魔境最多。然運思甚艱,故延讓又有詩云:〔莫
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鬚。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不
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噫!可謂攻苦極矣。滄浪謂詩家〔須參活句,勿參死句
〕。彼晚唐人如此用之,只從死句去參,其墮魔障又何怪哉!
  唐釋子以詩傳者數十家,然自皎然外,應推無可、清塞(即周賀)、齊己、貫
休數人為最,以此數人詩無缽盂氣也。僧家不獨忌缽盂語,尤忌禪語。近有禪師作
詩者,余謂此禪也,非詩也。禪家詩家,皆忌說理,以禪作詩,即落道理,不獨非
詩,并非禪矣。詩中情豔語皆可參禪,獨禪語必不可入詩也。嘗見劉夢得云:〔釋
子詩因定得境,故清;由悟遣言,故慧。〕余謂不然。僧詩清者每露清痕,慧者即
有慧跡。詩以興趣為主,與到故能豪,趣到故能宕。釋子興趣索然,尺幅易窘,枯
木寒巖,全無暖氣,求所謂縱橫不羈,瀟灑自如者,百無一二,宜其不能與才人匹
敵也。每愛唐僧懷素草書,與趣豪宕,有〔椎碎黃鶴縷,踢翻鸚鵡洲。〕之概。使
僧詩皆如懷素草書,斯可游戲三昧,奪李、杜、王、孟之席,惜吾未見其人也。
  貫休詩氣幽骨勁,所不待言。余更奇其投錢鏐詩云:〔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
霜寒十四州。〕鏐諭改為四十州乃相見。休云:〔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遂去。
貫休於唐亡後,有〈湘江懷古〉詩,極感憤不平之恨。又嘗登鄱陽寺閣,有
故國在何處?多年未得歸。終學於陵子,吳中有綠薇。
之句。士大夫平時以無父無君譏釋子,唐亡以後,滿朝皆朱梁佐命,欲再求一凝碧
詩,幾不復得。豈知僧中尚有貫休,將無令士大夫入地耶!
  自元、白及皮、陸諸人以和韻為能事,至宋而始盛,至今踵之。而皮日休、陸
龜蒙更有〈藥名〉、〈古人名〉、〈縣名〉諸詩。又有離合體,謂以字相拆合成文
也。有反覆體,謂反覆讀之,皆成文也。有疊韻體,如皮詩所謂〔穿煙泉潺湲,觸
竹犢觳觫〕是也。有雙聲體,皮詩所謂〔疏杉低通灘〕之類是也。有風人體,皮詩
所謂〔江上秋風起,從來浪得名。送風猶挂席,苦不會帆情〕是也。夫〈離合詩〉
起於孔文舉〔漁父屈節〕之詩,然文舉詩以骨氣奇逸傳,不以離合傳也。疊韻起於
梁武帝、沈休文之〔後牖有朽柳〕,〔偏眠船舷邊〕,然武帝、休文詩以詞采風流
傳,非以疊韻傳也。迴文、反覆起於竇滔妻,然婦人語耳。雙聲體,據皮襲美云起
於〔螮蝀在東〕,〔鴛鴛在梁〕,然皆無心自合,非有意為之也。至於藥名起於梁
武帝,縣名起於齊竟陵王,彼亦偶為之,豈以此見長哉?皮、陸二子,清才絕倫,
其所為詩,自有可傳,必欲炫才鬥巧,以駭俗人,則亦過矣!鮑明遠有〈建除詩〉
。又有〈數名詩〉,然明遠所謂俊逸者,終在彼不在此也。然則學皮、陸者,亦學
其可傳者而已,無炫聰明以爭一時伎倆,自失千秋也。
  唐詩大振,婦女奴僕,無不知詩,遠及外域,亦喜吟詠。婦女則李季蘭有詩豪
之譽,薛濤有校書之稱。魚玄機、徐月英各著詩集,非煙、崔仲容並騁儷詞,然桑
、濮之音耳。至于詩人妻女以詩名者,則元微之夫人裴柔之,有〈贈夫之武昌〉之
篇;吉中孚妻張夫人,有〈拜新月〉之作;楊盈川姪女名容華者,〈新粧〉詩有〔
自憐終不已,欲去復徘徊〕之句;杜羔妻劉氏〈寄羔下第〉詩,有〔如今妾面羞君
面,君到來時近夜來〕之語。又進士孟昌期妻孫氏,為夫代筆。而宋若昭、若荀姊
妹五人,皆能詩,欲以學名家,不顧歸人,德宗召入禁中,呼為學士,每咨經史大
義,穆、敬、文三朝皆呼先生,尤奇事也。其他如葛鴉兒、薛媛、關盼盼輩,不啻
百家,並垂名篇,可謂盛矣。奴僕,則咸陽郭氏之捧劍者是也。外域,則新羅王獻
五言〈太平頌〉,亦自可觀;而楊奇鯤有〔風裡浪花吹更白,雨中山色洗還青〕之
句,竟是大曆佳作也。似有唐三百年,人人能詩矣。余於兵燹後,借得唐人殘編一
帙,其中可笑詩甚多,半出於士大夫,則又何也?因憶唐景龍中,左武將軍權龍褒
好為可笑詩,中宗戲呼為權學士,每詩出,人皆掩口譽之,輒答曰:〔趁韻而已。
〕以今觀之,唐人之為龍褒趁韻者何多也?豈當時聲教及於婦女外域,而土大夫或
有未嫺耶?抑傳者訛而選者濫耶?雖然,鄒、魯文學之鄉,亦有駔儈;邯鄲美人之
藪,豈無戚施?安在唐之詩家人人能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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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6-15 1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宋人詩佳者,殊不媿唐人,多看可助波瀾,但須熟看唐人詩,方能辨宋詩蒼白
。蓋宋之名手,皆從唐詩出,雖面目不甚似,而神情近之,如人耳孫十傳以後,猶
肖其鼻祖。昔蕭穎士絕肖其遠祖鄱陽忠烈王,非發塚破棺,親見鄱陽王者,不能識
也。但不可從宋入手,一從宋入手,便為習氣所蔽,不能見鼻祖矣。  謂宋詩不如唐,宋末詩又不如宋,似矣。然宋之歐、蘇,其詩別成一派,在盛
唐中亦可名家。而宋末詩人,當革命之際,一腔悲憤,盡洩於詩。如家鉉翁〈憶故
人〉詩云:
曾向錢塘住,聞鵑憶蜀鄉。不知今夜夢,到蜀到錢塘?

王曼之〈幽窗詩〉云:
西窗枕寒池,池邊老松樹。渴猿下偷泉,見影忽驚去。

謝皋羽詠〈商人婦〉云:
抱兒來拜月,去日爾初生。已自滿三載,無人間五行。
孤燈寒杵石,殘夢遠鐘聲。夜夜鄰家女,吹簫到二更。

又〈過杭州故宮詩〉二首云:
禾黍何人為守閽,落花臺殿暗銷魂。朝元閣下歸來燕,不見前頭鸚鵡言。

紫雲樓閣讌流霞,今日淒涼佛子家。殘照下山花霧散,萬年枝上掛袈裟。

皆宋、元間人也,情真語切,意在言外,何遽減唐人耶?
  詩人佳處,多是忠孝至性之語。即如宋、元之間,有史蒙卿者。為〈感時〉詩
云:
宮花攢曉日,仙鶴下雲端。盡是傷心事,那能著眼看。
風沙兩宮恨,煙草八陵寒。一掬孤臣淚,秋霖對不乾。

又元初吾郡劉詵,別號桂隱,有詩文集。其〈采薇歌〉云:
春采薇,嬰兒拳。賣與豪門破肥鮮,年年得米不費錢。
冬采薇,潛虯根。白石犖确屬掘難,俯身榛莽如獸蹲。
山寒雪高衣裂破,塹藤束縛筠籃荷。瘦妻弱子暮候門,地碓夜舂松節火。
沸漿浮浮翻小杓,濕霧騰騰升土銼。熬烹成器比甘飴,一飽聊償數日餓。
冬采薇,猶可為。春采薇,今年根盡春苗稀。
豪門有米無可賣,隴麥短短難接饑。
采薇采薇,我聞夷、齊嘗食之,餓死首陽天下悲。嗚呼!
天高蕩蕩萬物微,我死安得天下知!

二詩沉痛悲壯,安得以時代壓之!
  忠孝之詩,不必問工拙也。如陸放翁晚年作詩與兒云: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蓋傷南宋不能復汴也。及宋亡後,林景熙等收宋帝遺骨埋之,樹以冬青。景熙乃題
一絕於放翁詩後云:
青山一髮愁濛濛,干戈況滿天南東。來孫卻見九州同,家祭如何苦乃翁?

二詩率意直書,悲壯沉痛,孤忠至性,可泣鬼神,何得以宋、元減價耶?以此推之
,宋人學問精妙,才情秀逸,不讓三唐,自歐、蘇、黃、梅、秦、陳諸公外,作者
林立,即無名之人,亦有一二佳詩,散見他集。倘有明眼選手,為之存其精華,汰
其繁冗,使彼精神長存人間,何至後人詆訶之甚耶!明代弘、正、嘉、隆間諸詩人
,非無佳詩可傳,但其議論太刻,謂後人目中不可有宋人一字。不思唐人詩集,汗
牛充棟,今所稱不朽名篇,僅得爾許,不獨精靈之氣,神物護持,亦賴歷代明眼,
棄瑕錄瑜,排沙簡金,得有今日,豈真上天生才,唐、宋懸殊乎?果爾,則何以有
今日也。宋詩惟談理談學者,當如禪家偈頌,另為一書。彼原不欲以詩名家,不必
選入詩中耳,亦勿以此遂貶宋詩也。
  記昔年有田中丞者,招余同龍仲房泛舟曲水,有妓以仲房畫扇乞余題。余戲書
云:〔才子花憐惜,佳人水護持。〕妓頗讀書,問所謂〔水護持〕者,得非用飛燕
隨風入水,翠纓結裙故事乎?余曰:〔非也。但將汝脂黛蘭麝及汝腔調習氣,和身
拋向水中,洗濯淨盡,露出天然本色,方稱佳人,是謂『水護持』也。〕妓含笑點
首。今日學詩者,亦須拋向水中洗濯,露出天然本色,方可言詩人。
  近代選詩,皆以〈帝京篇〉諸作為不祧之祖,鍾、譚二子毅然去之,殊有膽識
。一部《詩歸》,生面皆從此開,稂莠既除,嘉禾見矣。
  今人貶剝《詩歸》,尋毛鍛骨,不遺餘力。以余平心而論之,諸家評詩,皆取
聲響,惟鍾、譚所選,特標性靈。其眼光所射,能令不學詩者誦之勃然烏可已,又
能令老作詩者誦之爽然自失,掃蕩腐穢,其功自不可誣。但未免專任己見,強以木
棗子換人眼睛,增長狂慧,流入空疏,是其疵病。然瑕瑜功過,自不相掩,何至如
時論之苛也。
  捨性靈而趨聲響,學王、李之過也。捨氣格而事口角者,學袁、徐之過也。捨
章法而求字句者,學鍾、譚之過也。
  徐文長七言古,有李賀遺風。七言律雖近晚唐,然其佳者,升少陵、子瞻之堂
,往往自露本色。惟五言律味短,而五言古欠蘊藉。集中詼語俊語,學之每能誤人
,此其所病。然嘉、隆間詩人,畢竟推為獨步。近日持論者。貶剝文長,幾無餘地
,蓋薄其為諸生耳。諺云:〔進士好吟詩。〕信哉!
  明代如李獻吉、王元美諸公,非無佳詩,若得明眼人刪削,尤可傳世。天、祟
間尤號極盛,然稱名家則有餘,稱大家則不足。乃往往高自標榜,互相屈辱,壓良
作賤,稱娣為姑,以此囂陵,不及古人。
  伯敬評杜雖未盡確,然不可謂非別眼。若其評太白,則未悉所長。
  袁中郎才情超忽,如千里神駿,但防泛駕嚙膝而已。後人詆訶,未免太甚。
  自鍾、譚集出,而王、李集覆瓿矣。記余曾與同輩賦〈愛妾換馬〉詩,都無警
句。有示以鍾伯敬詩云:
功名伏驥足,志節略蛾眉。不貴此時意,難於無後思。
封疆方有事,閨閣亦何為?君向承平日,明珠買侍兒。

慧舌靈腕,歎為絕唱。復有以王元美詩相示者,覺才思更邁。王詩云:
只解馳驅易,寧言離別難。蘭膏啼玉箸,桃雨汗金鞍。
物喜酬新主,人悲戀故歡。橫行渡遼海,那問翦刀寒。

遂以此二詩,糊名郵送萬茂先定其甲乙。茂先嘗進鍾、譚,退王、李,見此竟以王
第一。乃知前輩各有得力,不可隨人軒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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