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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堂詩話 宋‧ 張戒
卷上

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
也。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
不期于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
三百篇》幾于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潘、陸以後,專意詠物,雕鑴刻鏤之工
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謝康樂〔池塘生春草〕,顏延之〔明月照積雪〕
案:〔明月照積雪〕乃謝靈運詩,此誤。謝玄暉〔澄江靜如練〕,江文通〔日暮碧
雲合〕,王籍〔鳥鳴山更幽〕,謝貞〔風定花猶落〕,柳惲〔亭皋木葉下〕,何遜
〔夜雨滴空階〕,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鑴,麤足意味,便稱佳句,然比之陶、阮
以前蘇、李、古詩、曹、劉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煙雲
,春無草樹,豈復可觀?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
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
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後世所以莫能及也。世
徒見子美詩多麤俗,不知麤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麤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
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
、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于盧
仝,遂有〔不唧溜鈍漢〕、〔七碗喫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
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
顏魯公之書,雄姿傑出,千古獨步,可仰而不可及耳。
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
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後進,可也。黃魯直自言學
杜子美,子瞻自言學陶淵明,二人好惡,已自不同。魯直學子美,但得其格律耳。
子瞻則又專稱淵明,且曰:〔曹、劉、鮑、謝、李、杜諸子皆不及也〕。夫鮑、謝
不及則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詩,亦何愧于淵明?即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而
子建詩,微婉之情、洒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劣論也。古今詩人推陳
王及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至于李、杜,尤不可輕議。歐陽公喜太白詩,乃稱
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案:李白詩刊本〔明月〕或作
〔朗月〕。此等句雖奇逸,然在太白詩中,特其淺淺者。魯直云:〔太白詩與漢、
魏樂府爭衡〕,此語乃真知太白者。王介甫云:〔白詩多說婦人,識見污下。〕介
甫之論過矣。孔子刪詩,《三百五篇》說婦人者過半,豈可亦謂之識見污下耶?元
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而復以太白為不及,故退之云:〔不知
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退之于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
子美詩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處;識漢、
魏詩,然後知子美遣詞處。至于〔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
足道耳。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王介甫詩,山谷以為學三謝。蘇子瞻學劉
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魯直自言學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
亦在所習,不可不謹。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屋下架屋,愈見其小。後有
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當復從漢、魏詩中出爾。
詩以用事為博,始于顏光祿,而極于杜子美;以押韻為工,始于韓退之,而極于蘇
、黃。然〔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豈專意于詠物哉?子建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婦人清夜獨居愁思之切,非以詠月也;而後
人詠月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
郊居閒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故曰:
〔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
足之蹈之。〕後人所謂〔含不盡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韻,何足道哉!蘇、黃用
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只知用事押韻之為詩,
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志之為本也。風雅自此掃地矣!
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
、韓退之是也;意氣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鍾嶸《詩品》
以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觀子建〔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
南國有佳人〕、〔驚風飄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
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篇》異世同律,此所謂
韻不可及也。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閒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杜子美、李太白、
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
可學,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如放
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新婚戍
邊,而云:〔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褥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壯遊》
云:〔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
龍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
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如〔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
後代希〕,〔公若登台輔,臨危莫愛身〕,乃聖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
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荊軻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
去兮不復還。〕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
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
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
為奇。樂天云:〔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麤爾。此句用〔悲
〕、〔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
設法式也。
《國風》云:〔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詞婉,其意
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貴也。《古詩》云:〔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李
太白云:〔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皆無愧于《國風》矣。杜牧之云:〔多情
卻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蘊。元、白、
張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
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蘊之責哉?
陶淵明云:〔世間有喬松,于今定何聞。〕此則初出于無意。曹子建云:〔虛無求
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
為藥所誤。〕可謂詞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東坡評文勛篆云:〔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吳音。安國用筆,意
在隸前,汲冢魯壁,周鼓泰山。〕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世人作篆
字不除隸體,作古詩不免律句。要須意在律前,乃可名古詩耳。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
工有淺深。章八元《題雁塔》云:
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卻訝鳥飛平地上,忽驚人語半天中。
迴梯倒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案:此詩刊本〔
忽驚〕作〔自驚〕,〔倒踏〕作〔暗踏〕。此乞兒口中語也。梅聖俞云:
復想下時險,喘汗頭目旋。不如且安坐,休用窺雲煙。
何其語之凡也。東坡《真興寺閣》云:〔山林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
浩浩同一聲……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勝。〕案:此
詩刊本〔山林〕作〔山川〕,〔呀咻〕作〔呀喘〕。《登靈隱寺塔》云:〔相勸小
舉足,前路高且長……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亦何有,雲海浩茫茫。〕案
:此詩刊本〔亦何有〕作〔空有無〕。意雖有佳處,而語不甚工,蓋失之易也。劉
長卿《登西靈寺塔》云:〔化塔凌虛空,雄規壓川澤。亭亭楚雲外,千里看不隔…
…盤梯接元氣,半壁栖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云:
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
此二詩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首云:
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案:此詩刊本〔蒼天〕或作〔蒼穹〕,〔曠士〕或作〔壯士〕。不待云〔千里〕
、〔千仞〕、〔小舉足〕、〔頭目旋〕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絕
塵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視東
坡〔側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
能辨皇州?〕豈特〔邑屋如螘冢,蔽虧塵霧間〕,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鴉鵲
浩浩一聲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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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風》、《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
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
,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崑崙琵琶,且遣
不近樂器十餘年,忘其故態;學詩亦然。蘇、黃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
人聲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鑴刻之習氣淨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
詩。《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子建、李、
杜,皆情意有餘,洶湧而後發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
詩,皆為文造情耳。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劉勰
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聖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
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杜子美云:〔續兒誦《文選》〕,又云:〔熟精《文選》理〕,然則子美教子以
《文選》歟?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殊不知《
文選》雖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之文盡在,所失雖多,所
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從
《戰國策 、《陸宣公奏議》中來,長于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云:〔
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雄之說淺易則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為艱深而非
之也?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云:〔雄死後作者不復生。〕雄文章豈
可非哉?《文選》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
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
杜子美《登慈恩寺塔》云: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
此但言其窮高極遠之趣爾,南及蒼梧,西及崑崙,然而叫虞舜,惜瑤池,不為無
意也。《白帝城最高樓》云:〔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案:此詩
刊本〔對斷石〕或作〔封斷石〕。使後來作者如何措手?東坡《登常山絕頂廣麗
亭》云:
西望穆陵關,東望琅邪臺。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
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

襲子美已陳之跡,而不逮遠甚。山谷《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
一道月分明。〕此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為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
。山谷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死四百年,後來名世之士,不無其人,然而未
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論不為過。
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真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
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云:〔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云
〔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
太真之絕色可想也。至于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
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案:此詩刊本〔向天
〕或作〔向空〕,〔一笑〕或作〔一箭〕。不待云〔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
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睹江水江花豈終極〕,
案:此詩刊本〔江水〕或作〔江草〕。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
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題云《哀江頭》,乃
子美在賊中時,潛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
,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
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十百言,竭
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
梅聖俞云:〔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樂
天長處。然情意失于太詳,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蘊,此其所短處。
如《長恨歌》雖播于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乃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
。其敘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首云:〔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
多年求不得〕,後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又云:〔君
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案:白居易詩刊本〔回看〕或作〔回首〕。
此固無禮之甚。〔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下云云,殆可掩耳也。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語,乃樂天自以為得意處,然而亦淺
陋甚。〔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內雖淒涼,何至挑
孤燈耶?惟敘上皇還京云: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敘太真見方士云: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欄杆,梨花一枝春帶雨。
一篇之中,惟此數語稍佳爾。《長恨歌》,元和元年尉盩厔時作。是時年三十五
。謫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詩工拙,遠不侔矣。如《琵琶行》,雖未免
于煩悉,然其語意甚當,後來作者,未易超越也。
韓退之詩,愛憎相半。愛者以為雖杜子美亦不及,不愛者以為退之于詩本無所得
,自陳無己輩皆有此論;然二家之論俱過矣。以為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為退之
于詩本無所得者,談何容易耶?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
,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湧,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
乍沒,姿態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蘇、黃門子由有云:〔唐
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猶可以兼韓之豪也。〕此論得之。
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
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退之詩正
可與太白為敵,然二豪不並立,當屈退之第三。
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為
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
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
,不無優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至于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
亦所不及也。
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
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格卑,但其詞傷于太煩,其意傷于太盡,
遂成冗長卑陋爾。比之吳融、韓偓俳優之詞,號為格卑,則有間矣。若收斂其詞
,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蘇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皮日休曰:〔
天下皆汲汲,樂天獨恬然;天下皆悶悶,樂天獨舍旃……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鑑
焉。〕此語得之。
退之于籍、湜輩,皆兒子畜之,獨于東野極口推重,雖退之謙抑,亦不徒然。世
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郊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詞意
精確,其才亦豈可易得。
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後。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則〔楓落吳江冷〕,豈足
以定優劣?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
浩然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困矣。子瞻云:〔浩然詩如內庫法酒,
卻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才爾。〕此論盡之。
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
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絕,然其筆力
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與杜子美並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長城
〕之目,蓋不徒然。
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
詩至佳麗而老成。如《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
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案:王維詩刊本
〔啼鳥換〕或作〔啼鳥緩〕。〔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等句,信不減子美。
雖才氣不若李、杜之雄傑,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摩詰性澹泊,本學佛而善
畫,出則陪岐、薛諸王及貴主遊,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于富貴、山林,兩
得其趣。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句,雖不誇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貴人
口中語,非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比也。
張司業詩與元、白一律,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但白才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
精,元體輕而詞躁爾。籍律詩雖有味而少文,遠不逮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
然籍之樂府,諸人未必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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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
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柳、王、孟之高致也。義山多奇趣,
夢得有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妝。
李義山此詩,非誇徐妃,乃譏湘中也。義山詩佳處,大抵類此。詠物似瑣屑,用
事似僻,而意則甚遠。世但見其詩喜說婦人,而不知為世鑒戒。
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松柏雨蕭蕭。
案:李商隱詩刊本〔妝成〕或作〔修成〕。此詩非誇王母玉桃,阿嬌金屋,乃譏
漢武也。
景陽宮井剩堪悲,不盡龍鸞誓死期。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
此詩非痛恨張麗華,乃譏陳後主也。其為世鑒戒,豈不至深至切?
內殿張絃管,中原絕鼓鼙。舞成青海馬,鬥殺汝南雞。
不睹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宸襟他日淚,薄暮望賢西。

夫雞至于鬥殺,馬至于舞成,其窮歡極樂不待言而可知也;〔不睹華胥夢,空聞
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為所惑亂也。其言近而旨遠,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
。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鏗鏘飛動,極敘事之工,然意則不及此也。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壚從古擅風流。浣花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此詩送入蜀人,雖似誇文君酒壚,而其意乃是譏蜀人多麤鄙少賢才爾。義山詩句
,其精妙處大抵類此。
往年過華清宮,見杜牧之、溫庭筠二詩,俱刻石于浴殿之側,必欲較其優劣而不
能。近偶讀庭筠詩,乃知牧之之工,庭筠小子,無禮甚矣。劉夢得《扶風歌》、
白樂天《長恨歌》及庭筠此詩,皆無禮于其君者。庭筠語皆新巧,初似可喜,而
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與牧之詩不可同年而語也。其首敘開元勝遊
,固已無稽,其末乃云:〔豔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此語豈可以瀆至尊耶?
人才氣格,自有高下,雖欲強學不能,如庭筠豈識《風》、《雅》之旨也?牧之
才豪華,此詩初敘事甚可喜,而其中乃云:
泉暖涵窗鏡,雲嬌惹粉囊。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妝。
是亦庭筠語耳。
王介甫云:〔遠引江山來控帶,平看鷹隼去飛翔。〕疑非介甫語。又云:〔留歡
薄日晚,起視飛鳥背。〕又云:〔灑筆飛鳥上,為王賦雌雄。〕語雖稍工,而不
為難到。東坡云:〔飛鳥皆下翔〕,失之易也。李太白《登西靈寺塔》云:〔鳥
拂瓊簷度,霞連練栱張。〕亦疑非太白語。《廬山謠》云:
翠景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此乃真太白詩矣。如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視太白一何遠也。陶淵
明云: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則歸雲宅,朝為飛鳥堂。
此語初若小兒戲弄不經意者,然殊有意味可愛。
杜牧之序李賀詩云:〔《騷》人之苖裔〕,又云:〔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
也。〕牧之論太過。賀詩乃李白樂府中出,瑰奇譎怪則似之,秀逸天拔則不及也
。賀有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韻。元、白、張籍以意為主,而失于少文;賀以詞
為主,而失于少理;各得其一偏。故曰:〔文質彬彬,然 後 君子。〕
元微之戲贈韓舍人云:
玉磬聲聲徹,金鈴箇箇圓。高疏明月下,細膩早春前。
此律詩法也。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谷晚年乃工
。山谷嘗云:〔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雖山谷集中,亦不過《白雲亭
宴集》十韻耳。
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陸宣公之議論,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
後發明。子美之詩,得山谷而後發明。後世復有揚子雲,必愛之矣,誠然誠然。
往在桐廬見呂舍人居仁,余問:〔魯直得子美之髓乎?〕居仁曰:〔然。〕〔其
佳處焉在?〕居仁曰:〔禪家所謂死蛇弄得活。〕余曰:〔活則活矣,如子美『
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此等
句,魯直少日能之。『方丈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桃源人家易制度,
橘州田土仍膏腴。』此等句,魯直晚年能之。至于子美『客從南溟來』、『朝行
青泥上』、《壯遊》、《北征》,魯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此等句,魯直能到乎?〕居仁沉吟久之,曰:〔子
美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余曰:〔然則未可謂之得髓矣。〕
往在柏臺,鄭亨仲、方公美誦張文潛《中興碑》詩,戒曰:〔此弄影戲語耳。〕
二公駭笑,問其故,戒曰:〔
郭公凜凜英雄才,金戈鐵馬從西來。舉旗為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
豈非弄影戲乎?『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師筆下蛟龍字』,亦小兒語耳。如魯直詩
,始可言詩也。〕二公以為然。
作麤俗語倣杜子美,作破律句倣黃魯直,皆初機爾。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則
不可。張文潛與魯直同作《中興碑》詩,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語。魯直自以為入
子美之室,若《中興碑》詩,則真可謂入子美之室矣。首云:〔春風吹船著浯溪
〕,末云:〔涷雨為洗前朝悲〕,鋪敘云云,人能道之,不足為奇。
乙卯冬,陳去非初見余詩,曰:〔奇語甚多,只欠建安、六朝詩耳。〕余以為然
。及後見去非詩全集,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況建安乎?詞不逮意,後世所患。
鄒員外德久嘗與余閱石刻,余問:〔唐人書雖極工,終不及六朝之韻,何也?〕
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只如此耳。〕言亦有理。
〔獨坐燒香靜室中,雨聲初罷鳥聲空。瓦溝柏子時時落,知有寒天木杪風。〕此
絕句非余得意者,而陳去非獨稱誦不已。張巨山出去非詩卷,戒獨愛其《征牟書
事》一首云〔神仙非異人,由來本英雄……蒼山雨中高,綠草溪上豐〕者,而去
非亦不自以為奇也。王雱云:〔作文字易,識文字難。刪《詩》定《書》,須仲
尼乃可。〕蕭統《文選》之有不當,又何怪也?
王介甫只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谷只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
亦詩也。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為工,李義山詩只知有金玉
龍鳳,杜牧之詩只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詩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
詩也。惟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
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案:《說郛》刊本作〔或刻或奮〕
。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故曰:〔吟多意有餘〕,又曰:〔詩盡
人間興〕,誠哉是言。案:此條及下條原本未載,今據《學海類編》增入。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余
嘗觀古今詩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
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
思無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
子美耳,餘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
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
,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
《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
詩同年而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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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巳上人茅齋》
■余嘗聞劉右司棐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
為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云『枕簟入林,
茶瓜留客』,豈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
■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家世不若商、周為愧,而妄認老子
為祖?必不足以為榮,而適足以貽世笑。子美云〔世家遺舊史〕,謂老子為唐之
祖,其家世不見于舊史也。〔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五聖〕、〔千
官〕等句,雖若狀吳生畫手之工,而其實謂無故而畫五聖千官于此也。凡此事既
明白,但直敘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
、老,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云〔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
〕也。
《戲為六絕句》
■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
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
一人而巳,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後人敬之,況其下者乎?子美忿之,故
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也。然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其云:〔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若子美真所謂掣鯨魚碧海中者也,而嫌于自許,故皆題為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
〔浩歌彌激烈〕,〔沈飲聊自遣〕也。案:此詩刊本〔自遣〕或作〔自適〕。此
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
!其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
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案:此詩
刊本〔鞭撻〕或作〔鞭箠〕,〔實欲〕或作〔實願〕。又云: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于
〔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于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
■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烏朝飛而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
向人家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鞭至于斷折,馬至于九死,〔骨肉不待同
馳驅〕,案:此詩刊本〔又向〕或作〔又來〕,〔不待〕或作〔不得〕。則達官
走避胡之急也。以龍種與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
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臨交衢〕,然〔且為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
也。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銳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
至此極也。〔竊聞太子已傳位〕,必云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言
〔聖德北服南單于〕,又言花門助順,所以慰王孫也。其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
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為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
■自〔文物多師古〕以下四句,不惟美太宗之治,亦歎今之不然也。《書》云:
〔上帝降災于下方。〕太宗即位之初,兵戈猶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盪
滌汙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蓋歎其威靈如在。
〔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歎後世子孫寂寥,無復太宗開國時遺風,是以〔
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
■山谷云:〔詩句不鑿空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山谷之言誠是也。然此乃眾
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
發于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曰〔東走無
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案:此詩刊本〔安巢〕或作〔安枝〕。言人思安
居,不復避亂也。曰〔寸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
送〕,曰〔不知何國〕,曰〔復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隱士休歌《紫芝曲
》〕,言時平當出也。〔詞人解撰《河清頌》〕案:此詩刊本〔解撰〕或作〔角
撰〕,〔河清〕或作〔清河〕。言當作頌聲也。〔田家望望惜雨乾,布榖處處催
春種〕,言人思歸農也。〔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之歸休
,室家之思憶,敘其喜躍,不嫌于褻,故云〔歸莫懶〕、〔愁多夢〕也。至于〔
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雖但敘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
主文而譎諫也。〔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
得誇身強。〕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易‧師》之上六曰:〔
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子美于克捷
之初,而訓敕將士,俾知帝力,不得誇身彊,其憂國不亦至乎?子美吐詞措意每
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山谷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
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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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雜詩》
■〔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雨
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第十八首:〔塞雲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
句畫出邊塞風景也。〔山雪河冰野蕭索,青是烽煙白人骨〕,亦同。
《苦竹》
■觀此詩前四句,則苦竹叢在目前矣。
《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
■杜子美、李太白,才氣雖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聖人刪詩之本旨,與《三百五
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元微之論李、杜,以為太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
,摹寫物象……誠亦差肩于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李尚未能歷其藩
翰,況堂奧乎!〕鄙哉,微之之論也!鋪陳排比,曷足以為李、杜之優劣。子曰
:〔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序》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
教化,移風俗。〕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
,聞之者足以戒。〕子美詩是已。若《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真所謂主文而譎
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
牆〕,誠哉是言!〔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
之羨,且曰:〔我生胡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讀者遺其言而
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之情見矣。
《劍門》
■〔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余嘗聞之王大卿俁曰:〔一夫怒乃可,若不怒
,雖臨關何益也。〕《昭陵》、《泥功山》、《岳麓寺》、《鹿頭山》、《七歌
》、《遭田父泥飲》、《又上後園山腳》、《收京》、《北征》、《壯遊》,子
美詩設詞措意,與他人不可同年而語。如狀昭陵之威靈,乃云:〔玉衣晨自舉,
鐵馬汗常趨〕;案:此詩刊本〔鐵馬〕或作〔石馬〕。狀泥功山之險,乃云:〔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狀岳麓寺之佳,乃云
:〔塔劫宮牆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案:此詩刊本〔塔劫〕或作〔塔級〕
,〔宮牆〕或作〔宮壇〕,〔香廚〕或作〔石廚〕,〔清涼〕或作〔清崇〕。此
其用意處,皆他人所不到也。《鹿頭山》云:〔遊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案
:此詩刊本〔京華〕或作〔咸京〕。《七歌》云:〔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
傷懷抱〕,《遭田父泥飲》云:〔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又上後園山腳
》云:〔到今事反覆,故老淚萬行,龜蒙不可見,況乃懷故鄉〕,案:此詩刊本
〔不可〕或作〔不復〕,〔懷故〕或作〔復舊〕。皆人心中事而口不能言者,而
子美能言之,然詞高雅,不若元、白之淺近也。《收京》云:〔賞應歌《杕杜》
,歸及薦櫻桃〕,有旨哉!與陸宣公諫德宗尋訪內人疏何異?子美顛沛造次于兵
戈之中,而每以宗廟為言,如《北征》往往是也,此其意尤不可及。《壯遊》云
:〔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不待褒貶而是非自
見矣。
《江頭五詠》
■物類雖同,格韻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與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與燕
雀殊科。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杜子美多大言
,然詠丁香、麗春、槴子、鸂鶒、花鴨,字字實錄而已,蓋此意也。
《屏跡二首》
■〔用拙存吾道〕,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心跡雙清,從白首而不厭也。子美
用意如此,豈特詩人而已哉?〔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此子美觀物之句也
。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乎?妙哉,造化春工,盡于此矣!
《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
■嚴云:〔莫倚善題《鸚鵡賦》〕,杜云:〔阮籍焉知禮法疏〕。二人贈答,不
可謂無意也。
《陳拾遺故宅》
■此宅蓋拾遺與趙彥昭、郭元振輩嘗題字于壁間,云公後登宰輔,少陵詩紀此而
已。
《謁文公上方》
■此僧不下階除十年餘,雖長者佈金,而禪龕只晏如。子美以為〔大珠脫玷翳,
白月當空虛〕,必高僧也。〔庭前猛虎臥〕,或實有之,子美不徒用事爾。汲引
吹噓,皆傳法之意。
《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
■此非詩也,家書也。弟歸檢校草堂,乃令數鵝鴨,閉柴荊,趁臘月栽竹,可謂
隱居之趣矣。
《江陵望幸》
■此非詩,乃望幸表也。〔通蜀〕、〔照秦〕、〔含越〕、〔控吳〕,則指陳江
陵建都大略也。〔甲兵分聖旨,居守付宗臣〕,則祈請語也。氣象廓然,可與《
兩都》、《三京》齊驅并駕矣。
《山寺》
■章留後遊山寺,以僧告訴,〔遂為顧兵徒,咄嗟檀施開〕子美諷之曰:〔以茲
撫士卒,孰曰非周才?〕又曰:〔窮子失淨處,高人憂禍胎。〕何哉?夫窮子以
淨處為安,高人隱士以避世為福,以近人為禍,今山寺以使君之威,〔咄嗟檀施
開〕,雖棟宇興修,而煩擾之禍必自此始矣。子美之詩,有味其言也。
《寄司馬山人十二韻》
■子美自云:〔道術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又乞哀于山人云:〔相哀骨可換,
亦遣馭清風〕,然則子美亦嘗于仙術留意耶?子美于仙佛皆嘗留意,但不知其果
有得否爾?云:〔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恐未必實錄也。
《嚴鄭公宅同詠竹》
■《階下新松》竹欲令〔無翦伐〕,松欲高〔一百丈〕,雖云美意,亦有譏也。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
■〔寒天留遠客,碧海挂新圖〕,此兩句不待他求,而得高人之趣。〔匡床竹火
爐〕,無長物也,可謂簡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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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相疑行》
■以子美之才,而至于頭白齒落無所成,真可惜也。故嘗有〔中宵秖自惜,晚起
索誰親〕之句。案:此詩刊本〔中宵〕作〔宵中〕,或作〔消中〕。穀梁子曰:
〔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王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
。〕子美之自惜,蓋歎時之不用,人之不知耳。悲夫!〔往時文彩動人主〕,今
不幸流落,至于〔飢寒趨路傍〕,〔晚將末契託少年〕,豈其得已?〔當面輸心
背面笑〕,案:此詩刊本〔契託〕或作〔節契〕,〔輸心〕或作〔論心〕。乃俗
子常態,古今一也。夫子美名垂萬年,豈與世上兒爭好惡者哉!而或者疑之,故
有〔寄謝〕之句,且題曰《莫相疑行》。
《赤霄行》
■子美自以為孔雀,而以不知己者為牛。自當時觀之,雖曰薄德可也;自後世觀
之,與子美同時而不知者,庸非牛乎?子美不能堪,故曰:〔老翁慎莫怪少年,
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蓋自遣也。淵明之
窮過于子美,抵觸者固自不乏,然而未嘗有孔雀逢牛之詩。〔忘懷得失,以此自
終〕,此淵明所以不可及也歟!
《杜鵑》
■山谷云:〔臣甫杜鵑再拜詩〕,為明皇遷南內時作也。
《武侯廟》
■孔明臥于南陽之時,豈期為人用耶?及玄德三顧,意氣相感,遂許以驅馳。更
幼主之託,抗表以辭,仗義北伐,卒死于軍,義風凜然,竦動千載。故子美于空
山之中睹其遺廟,而曰〔猶聞辭後主,不復臥南陽〕者,追想而歎慕之也。此詩
若草草不甚留意,而讀之使人凜然,想見孔明風采,比夫李義山〔魚鳥猶疑畏簡
書,風雲長為護儲胥〕之句,又加一等矣。
《鬥雞》
■〔簾下宮人出,樓前御柳長。〕此名《鬥雞》,乃看棚詩爾。
《偶題》
■此少陵論文章也。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
〕烏可以輕議哉?
《秋野》
■〔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夫生理有何難識,
觀魚鳥則可知矣。魚不厭深,鳥不厭高,人豈厭山林乎?故云:〔吾老甘貧病,
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几杖,不厭北山薇。〕案:此詩刊本〔吾老〕或作〔衰老〕
,〔北山〕或作〔此山〕。此子美悟理之句也。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
道,精于此故爾。
《晴》
■〔啼鴉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案:此詩刊本〔啼
鴉〕或作〔啼烏〕。子美之志可見矣。〔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高飛恨
久陰〕,則避亂之急也。子美之志,其素所蓄積如此,而目前之景,適與意會,
偶然發于詩聲,六義中所謂興也。興則觸景而得,此乃取物。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
■少陵遭右武之朝,老不見用,又處處無所遇,故有〔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
〕之句,余三復而悲之。
《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
■觀歷代史冊,人主之美,莫先于納諫。陸宣公云:〔以太宗有經緯天地之文,
有底定禍亂之武,有躬行仁義之德,有理致太平之功,其為休烈耿光,可謂盛極
矣。然而人到于今稱詠,以為道冠前古,澤被無窮者,則從諫改過為其首焉。是
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于斯。〕子美〔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
〕之句,即此意也。
《可歎》
■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
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
。恨世無孔子,不列于《國風》、《雅》、《頌》爾。〔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
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
〔似白〕。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傑出古今矣。河東女兒,不知以何事而抉
眼去其夫,豈秋胡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動引經〕,偉哉王
季友之為人也!〔群書萬卷常暗誦〕,而《孝經》一通,獨把翫在手,非深于經
術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
〔貧窮老瘦家賣履〕,案:此詩刊本〔履〕一作〔屩〕,或作〔屐〕。而高帝之
孫,二千石之貴,乃引為賓客,雖三年之久而未曾語,〔小心恐懼閉其口〕。賓
主之間如此,與夫勢利之交,朝暮變炎涼者,異矣!故曰:〔太守得之更不疑,
人生反覆看亦醜。〕案:此詩刊本〔亦醜〕或作〔已醜〕。陳蕃設榻于徐孺,北
海徙履于康成,顏回陋巷不改其樂,澹臺滅明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于王季友
復見之,子美以為可以佐王也。故曰:〔用為羲和天為成,用平水土地為厚……
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亦
醜〕或作〔已醜〕。陳蕃設榻于徐孺,北海徙履于康成,顏回陋巷不改其樂,澹
臺滅明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于王季友復見之,子美以為可以佐王也。故曰:
〔用為羲和天為成,用平水土地為厚……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
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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