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蝶

秦时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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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只蝶】当年

　　稚面垂髫当年好，不知时日久长。

　　
　　那年岁，管你是哪家小儿女，纯生生，皆是一幅能动弹的娇俏画儿。

　　
　　是否还曾记得？当初有人在念，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要么是你蹭到我家来，要么是我溜到你家去，鬼鬼祟祟盗了你爷爷的唐诗，就着一股尘埃味儿，头顶头瞅着黄黄的纸面就念开来。小孩子哪是懂那些凄凄艾艾的，边念边没心没肺的笑，笑声远比书声高，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即断肠！也不知受了哪个喜哼腔的蛊，好好的一首诗，被我念成戏了，末了还恬不知耻的问你爷爷，爷爷，啥叫断肠？
　　

　　你爷爷怕是恼咱动了他的宝还戏了他的诗，无知可恨呐，摇摇头不理人。你撅撅嘴说不理他。丢下那书，拉了我就往外跑。

　　
　　我被你牵扯着，边回头看你爷爷脸色边问，哪去？妳的声音跟你的小脚步一样笃笃抖着，像我奶-奶筛豆子。
　　

　　你说，捉、捉蝶去、去。

　　
　　好一方浅草，贪婪的需索着热-辣-辣的光，这胆儿大的弱物，竟也不怕晒弯了腰。倒也不稀奇，你拉我跑的当口，有风在耳边吹口哨，天上明晃晃，脸上悠悠凉。更入眼的，是不时转头瞧你，那粉扑扑的摸样。

　　
　　跑着跑着，哎哟！你唤了一声，扑将下去，也不知放手，连我一起拉倒在地上。一根茅尖儿扎了腿，那个疼，我瘪了嘴就要哭。可不怕羞，谁教你比我大，却跑不动了还将我往地下拉。你说，哭啥，去那大树底下歇会儿，我给你吹吹就好。抹眼一看，好大一棵树，咱爷爷他们小时候种下的吧？近旁还有几只羊，也不知是哪家的，没人管。其中一只老羊，吊着稀稀拉拉的胡子还不时傻叫唤，丑的慌。
　　

　　近了近了，有阴凉，你倒怯了，嗫嗫道，怕那畜生顶我。我说有我呢。你却忸怩开了，咦……不。
　　

　　听出来了，不信人。

　　
　　不怕热你就自个儿在这晒！被你小瞧惯了我也懂得凶人的不是？自顾自跑树底下乘凉去了。

　　
　　多年以后，告别故土，去向远方，想着惦着，却是回不来了。梦里的那些花儿、那方草、那棵树，甚而那只丑丑的老羊，平淡得不着痕迹，却又浓烈得化不开。想想心痛，念念心酸，那是魂的原乡。
　　

　　不知觉竟在树下睡着了。

　　
　　醒来时见你在不远处坡边左扑右捕，两只小辫儿上下飘动，身上那件花布衣裳在草间翩舞。你平时总在我面前显摆，我也在总挤兑说谁稀罕你这花蛾子破衣裳，可当下一看，我竟呆了。适时，脖子上痒痒，一抹，原来有几只蚂蚁在散步。我瞅着你这只没良心的大蝴蝶便在心里咒开了，你可是好良心，怕我睡死在这被虫子吃了你都不会管的！

　　
　　这块儿草坡是你与我分享的秘密福地，也不枉我总偷阿婆房里的花生酥来给你吃。一到日落前后，蝴蝶特别多。我喜欢蝴蝶，花花绿绿的，飘飘忽忽，很可人。可我胆儿小，看见忒大的便认定是大树虫变的蛾子，瘆得慌。每每这当口，就该你有本事了，冲我大喊大叫，痴货，这叫凤蝶！

　　
　　跟你在这里玩，自比在你家盗了那些黄扑扑的书来乱念一气还开心的。你好贪心的，捉了好几只还在追，轻拈了它们的翅膀，它们在你手里是那么温驯。直到天色暗下来，你累了，我也慌了，怕回去晚了挨母亲训斥，你便往那坡崖边儿上举了小手轻轻一放，先前温驯的此时倒像遇了风的彩纸，三三两两翩翩而去。我像个木头人，伺候在旁侧看你心满意足的表演，为戏入迷后更惦记着回家满脸委屈，而你，蝶都飞走了还举着手招摇，一脸霞光。

　　
　　岁月流过，偶有念及往初便在心里说，彼时的你这么跋扈，倒也是个良人，知道疼惜生灵，捉了却也放了。

　　
　　于妳、于蝶，都美满了。

　　
　　多少次，疯够了汗津津跑回去差点儿跟准备出来寻人的母亲闯个满怀，母亲自是没有好颜色的，说，又跟张家丫丫疯去了不是？！忙拿做作业当借口窜近自己小屋关上门直喘气。去了哪儿，却是不敢跟家里人讲的，那坡儿下边，可陡可深着呐。也亏得你我胆子大过了姜伯约。
　　

　　倒也不是借口的。摊开作业本，气还没顺下来，就听得刚会说话的妹妹依依呀呀找哥哥。我不做声，听着她嘟嘟哝哝的寻唤声，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前会儿边走边回头所瞧见的：

　　
　　霞光里，小草不过尖尖角，却有彩蝶立上头。

秦时明月

　　【贰只蝶】彼日

　　韶华美卷缓着墨，一抹十年过。

　　
　　书，有人说是神品，也有人道不过凡物。且不争不询，只暗自明了：这一读下去，往往就注定远离，灵魂上的漂泊胜过物质上的遥望。
　　

　　这不，你我原乡几顾流年度，终成了书中漂泊人。有时我还会笑问你，瞧，这书，读不读都是错。

　　
　　你剜我一眼，语气倒是悠然，也不是嘛，虽离乡背井的去念书，至少，某君不会再把白居易的诗当戏来念了。亏我偶尔喝多了劳你照顾时还声泪俱下的念叨你是个良人，却也得个空就膈应我。

　　
　　生命比生灵更幽深多端。当初炫彩的，看着入神，而今怕是入心了；当初丑陋的，遇了无心，而今想来怕是反倒会入神。

　　
　　如你当初轻轻放飞的那些蝶，静谧着孕养，坚贞着破缚，然后美丽着寂灭。终是一个又一个轮回。

　　
　　又如我好不待见的那只羊，还在不在我是不知道了。后来只知道那原是刘大爷家的，他无儿无女，当下，也早走了。一撮寒灰化入土，周遭也该草长莺飞了。多寂寥。
　　

　　看多了书也不好，青丝尚在，人心易老。管你是十七八还是而立之遭。

　　
　　所以每当回来，不看书也不怎去找你，而是守着阿夏。
　　

　　小妹妹生得多好，黑油油的小辫儿，粉扑扑的脸，笑起来大眼睛便成弯弯月，要不是嘴里缺着地儿待新牙生，更不知该多美好。领着她遇了你时常这般念叨。你倒好，竟然反诘我，你在说这小妮子呢还是在说本姑娘当初？

　　
　　当初那只蝶……

　　
　　还真是没得错，有人说的好：怎生可人的女子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她尝过什么叫嫉妒。这心性，倒像我素来忌惮的大蛾子。

　　
　　切！你恶气声声，难不成我还跟一小丫头争宠？边说还边邪恶的捏了小女孩的脸蛋，你说是不，阿夏？看得出，举止轻巧，你总算还是疼她的。还是当年那只喜人的蝶。

　　
　　可我不也是疼你的么？

　　
　　你爷爷，我小时候他不待见，大抵一直念叨着我总纠结了你盗弄他的宝贝书还玷污了那诗罢。后来却反倒不待见你了，对我说，你比那死丫头有出息，而今你还知道一直捣鼓我那些书，你看看她，稀里糊涂都在画些啥！我讲给你时都差点笑岔气，你画人体也真不知道避讳的。
　　

　　之后一朝云黯，老人家就去了，没征没兆的。你哭的跟个疯娘似的，我心里更酸，惦着送我那么多书的故去人，还要搂着声嘶气弱的你安抚着。谁来慰我？
　　

　　不管爷爷怎么讲，我倒还是服你的。记得那个夏天，你拉了我去那片草坡，说给我画张像。我心里是不屑的，也没少训你，该好好学你的中文，别光顾着画画，下次期末再找我这个学法的来帮你忙看我不抽你。你只说，给我坐好了！

　　
　　完毕，却该我失神了。你在旁端端瞅我，我却只顾瞅画中人去了。画的人静默无言，倒是看的人恍惚拥有了召唤的本事，错觉呵。谁教这画中人这般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考试吃紧倒也不怪你的，你心高气傲，临了才来心慌。平日里倒是不单薄。一起读唐诗那么多年，我有次打趣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片孤城万仞山，咋样？你不置可否，却轻声道，一片孤城万仞山，蜡炬成灰泪始干。你我终是没有二王那般苍凉的默契的，你对得调皮，却也凄婉。
　　

　　我无意道，你这般对也不奇怪的，他俩情如兄弟，你我呢？

　　
　　不曾想，那一刻你竟成了哑巴，脸红红的，一时不复往初嚣张谈吐。

　　
　　阿夏竟似更依恋你。你教她看图，教她拼读不认识的字，教她当初你我这般小的时候都没人教过的东西。我看着心暖，暗自感激。
　　

　　谁料到，你竟还教她扑蝶。

　　
　　回来一空了你就牵她走，阿夏，走，姐带你去捉蝶。一大一小两只蝶，恍如隔世。于是我在背后叮嘱，可别拉着她疯跑啊，她那么小。你边拉着她跑，边说，得了吧你，该做啥就做啥去，咱阿夏可不是给根茅尖儿扎了就要哭鼻子的人！

　　
　　那段时光，阿夏快乐得不得了。学期里没回家，千里之外跟我通话都在问，张姐姐跟你啥时回来。哎，童言真纯，顺序之下，轻重了然。

　　
　　毕业了刚工作那年，我们最后一次回来。结果，世事无常。

　　
　　你带着阿夏去捉蝶，不知是你念着她大些了有所倏忽还是恋蝶的孩子太调皮，她追着一只蝶失足飘落到崖下去了。

　　
　　哭喊、纠结、控诉、赔偿、追悔、无奈。叹。

　　
　　世界就此覆灭，她的，我的，你的，咱俩的。我想起你曾一脸温柔的跟阿夏说，阿夏，姐姐挣了钱给你买双翅膀，让你飞好不好？小女孩幸福得直跺脚的样子犹在眼前，如今却跌入你给她的那个美丽的梦永不苏醒。

　　
　　上苍何其可恨，让你一语成籖。

　　
　　自此心中有座空空的坟，却葬着咫尺陌生的未亡人。

秦时明月

　　【此间蝶】今时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奈何众生皆难如愿。徒留苍颜白发，空守岁岁年年。

　　
　　山盟海誓不曾有，即便有，也已太晚。很久没梦见故人了，衰老了；而愈衰老，却愈想念故人，这是有限生命所给予的无限悖论。

　　
　　故人之故，缘起原乡，可惜，回不去了。许是心不从力，细一想，终是年华菲薄。

　　
　　回顾此生，竟是如此平坦。若要说有险难，便是阿夏逐蝶而去的那一年。很久以后于反复不忍中陡然念及，我还在想，是她太爱那些蝶追逐而去，还是那些蝶太爱她，于是将她无情带走了。

　　
　　呵，不管怎么解，总算两两如愿了。只是留得伤心人一天一天苍老，而后似风中落叶，陆续凋零。

　　
　　当初那些泛黄的书卷，早已经尘封。实在闲了，或读读老庄、或看看李义山集，若都不想翻动了——其实也不必翻动了，这么多年，早熟稔了——便沏一杯下午茶聊度残光。

　　
　　只是，每每茶泡着，倏忽间便自顾自入了神儿。醒转过来，茶都老了。喝一口塞喉，无奈，只得待其凉透，拿去浇了那盆杜鹃。丁香、海棠本来也有的，不知何故，都养枯了。
　　
　　大抵，老不中用了。

　　
　　前不久，儿女齐聚家里，说我该多动动。本不想多出去，多年以来都是如此，最后还是被长幼给拥着，一起去寺里看桃花。

　　
　　四月芳菲都尽了，倒是好，给这些粉扑扑的桃花留了更多的光景。

　　
　　寺里人很多，香火旺盛。有发觉，多是年轻人在那里跪拜祈愿，我们这年纪的反倒不多了。一来怕是行动多有不便，二来怕是此生多少事，该明的都明，该了的都已了。

　　
　　看到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跪在那里，佛像金碧辉煌，倒显得他像粒轻尘，轻飘飘的。我想到了那年的我，不也是这样为你我祈愿的么。愿你落笔生花，愿我前途美满，愿你我……
　　

　　可惜，佛终还是不度你我。

　　
　　看，还是会念起你。这几十年来，有老友多次提到，你就在另一条街。即便如此，我又能说什么呢，笑笑，而后默然。如今，提起过你的那些人，有的还在，有的已经先走了，想必，也没人会再在我这提起你了。毕竟，这时光都不多了，不是吗？

　　
　　逐蝶一场，对你几十年的不可释怀就这样葬着、埋着、却不曾枯朽。如一卷关于缘起缘灭的真经，怕是要等你我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缘相遇，再彼此讲读了。
　　

　　风烛之年，酷夏寒冬最难将息。偶感生命的节点逼得紧时，倒不太担心自己，总说万事了了，去也便去了罢。可心里这么一说又该骂自己糊涂了，一直以来不是尚想相问，你还好吗？

　　
　　其实还是多次梦见过你。一次，你着了白白的婚纱，孤身一人站在那个万众瞩目的五彩台上，向我伸出手，眼里却满是泪水。还有一次，你穿着那件花布衣裳不曾长大的模样，拉着阿夏款款走来，周遭都是翩舞的蝶，阿夏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我刚问了句你们回来了，就醒了。执念如此荼毒我身，喊不出声，想起身喝水，竟动弹不得，苍老若斯。

　　
　　偶尔掀开你为我画的那幅画，尘埃飞扬。

　　
　　有时候看着自己年轻的模样，念及前事，竟似在跟另一不相干个人对峙。万水千山的泅渡感细密绵长，却不知所往。自己检视他的朝气蓬勃，似有妒忌，叹息声从遥远的彼处他方传来，在画中人与画外人之间回荡；他也似是在检视我的苍老，看着看着，会觉得画中人满目悲悯，一脸凄伤。

　　
　　不忍复睹。

　　
　　这天，拗不过孙女娇言嫩语的纠缠，带她去放风筝。此时的她，跟阿夏当初差不多大，水灵灵，略有调皮的娇俏可人儿。多好，阿夏，跟着当年钟爱的那些蝶飞吧、飞，你也算永远美丽下去了。

　　
　　这块地儿很空旷且通风，好些老人及家长都在闲暇时过来，要么自己放松，要么将就孩子。我放眼一望，东南边那群小姑娘似是约好了的，全是蝶筝。看得我怔怔然。
　　

　　正出神，孙女扯了衣角问，爷爷，你看那边好多的呐，你喜欢哪个？我望着那群振翅高飞的蝶，应这幼小的孩儿，你看东南边儿，顶漂亮顶漂亮的那群就是了。孙女却嘟嘴道，我还是喜欢那只大蜈蚣，你说的那些蝴蝶那么小，可不喜欢。

　　
　　童言无忌，掣着线儿跑开了。我却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可知道，这颗泪是多么沉重苍老。因了当年那份爱，饱含至今日。

　　
　　相伴时不觉，离散了方知，一时多少事。不曾远，却也都远了。

　　
　　经年过后，韶华更短，你我之间谁先去。先去的，冥冥相待到何时？

　　
　　老眼迷蒙间，此生种种不敢问，只是当时已惘然。

　　
　                      　—【蝶】终—

秦时明月

灵风少爷，是这样发吧。
嘿嘿，我这学生好教吧？

十年灵风

明月兄客气了，是这样，不过以后整大块的文字可以稍稍分段，空开一下段落间的行距，这样看着眼睛轻松些。

十年灵风

旋律真美，徐小凤的“夜色朦胧……”{:soso_e160:}

秦时明月

十年灵风 发表于 2012-10-15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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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兄客气了，是这样，不过以后整大块的文字可以稍稍分段，空开一下段落间的行距，这样看着眼睛轻松些。

好的，马上就弄。

秦时明月

紫竹清玉 发表于 2012-10-15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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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时，幸福洋溢。

谢谢读。

桂子

二次逐蝶。
韶华美卷缓着墨，一抹十年过——是该化一直蝶在你眼前翩翩呢还是跟在蝶后，扑着，娇着，笑着……
流年不在，往事一页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