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冬眠的蛇

汉时关

　　1
　　

　　赵兴点了支烟，完全没有理会坐在对面的王律师。他把头撇过来看着窗外，深深地吐了口烟，青色的烟雾便在屋里翻腾起来。窗外雾蒙蒙的一片，且下着小雨，小雨随风斜飘到眼前的窗户上，一眼看去仿佛一面流泪的玻璃。雾太大了，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被刚才外面哔哔啪啪的鞭炮声所吸引，呆滞的目光，显然别有所思。
　　说吧，你为什么要杀赵富，你是怎么杀死他的？王律师敲了敲桌子提醒赵兴。
　　赵兴并没有回话。
　　王律师接着伸手扶了扶镜框说，听见了吗？……鞭炮声，又是元宵了。你不想跟家人团聚吗？……只有把详细的经过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蛇……红色的……
　　你说什么？大点声。
　　赵兴仿佛自言自语，蛇……红色的蛇，它……不冬眠。
　　

　　2　　

　　那条蛇第一次住进赵兴的心里是在半个月前，也就是腊月二十九下午。在这之前，那条蛇它还并不是蛇。
　　赵兴家的年夜饭吃的比较冷清，简简单单的几个菜加上老婆孩子三个人。并不是他亲戚朋友少，除夕之夜哪个家里没有几样菜，哪个家里又没有几个客人。中午的时候，堂哥赵富来过了，本来叫他晚上去喝酒，赵兴是个简单的人，不喜欢复杂，所以就推辞了。
　　小会来找志强的时候，赵兴一家正在吃饭。小会是堂姐的女儿，跟赵兴的儿子志强一般大，七八岁了。赵兴老婆招呼小会吃饭，小姑娘忸怩着不要，老婆给小会拿来糖果，她拿了两颗揣在口袋，并没有急着去吃。小会靠着墙站在门边，低着头手里把玩着几个红色的袋子。赵兴一眼就看出了那是几个装钱用的红包。赵兴老婆估计也看见了，她问小会，是妈妈给的红包吗？
　　小会摇了摇头，不是。
　　赵兴后来一直在想，那条蛇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住进心里的。他早该知道会有这么条蛇的，从他用烟头点燃新年的第一束鞭炮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了。红色的鞭炮，长长的一卷，盘在地上，灰色的引线就像是两条敏锐的蛇信。只是那时的蛇一直沉睡，不曾醒来，直到现在小会和她手里的红包的出现，才慢慢地惊醒了赵兴心里的那条毒蛇。
　　赵兴老婆一听不是，便来了兴致，紧追着问，那是谁给你的？
　　小会慢慢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落在赵兴的瞳孔里，顿时让他心生害怕。赵兴恨了老婆一眼说，吃饭吧，问那么多干嘛！老婆没有理会，小会却抢着回答，是富舅舅给的。说完，嘴角绽开一丝满足的微笑。
　　赵兴偷瞄了老婆一眼，见她脸色刷一下就绿了。
　　你富舅舅真疼你，他给了多少啊？
　　200块。还有别人也给了……可是钱被妈妈收去了，红包是空的。小姑娘说到后面变得有些失落了。
　　赵兴听完趁老婆分神的时候，一下把手里握了半天的一张50块的递给小会，你兴舅舅没你富舅舅有钱，也给你一点……别嫌少，拿着……拿着……
　　小姑娘没有推辞地接下，谢谢兴舅舅和兴舅妈。
　　志强一看，不干了，突然放下手里的碗扯着妈妈的衣服也要。
　　赵兴老婆一把撇开孩子的手说，问你爸爸要去，他有钱。
　　赵兴赶紧又给了孩子一张50的说，拿着，和小会妹妹买糖吃去。
　　志强接过钱，拉起小会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3　　

　　赵兴收碗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批斗”的准备。他平时很少收碗，但也不是没有，一般都是在接受“改造”的时候。
　　老婆坐在凳子上，拍着桌子给赵兴说教。赵兴一边收碗一边偷看老婆的手，心想这一掌下去桌子都快破了奇怪老婆却不知道疼。
　　你真有钱啊，有钱也给老娘几块花花！
　　过年给小孩点压岁钱有什么不对吗？赵兴尽量调整自己的语气，使得听起来不像是在反驳，而是在疑问。
　　也不是说不该给，只是……只是，他们谁又给我们家志强一点啦。
　　赵兴没有说话，他知道老婆说的是赵富。
　　你看富哥中午不是刚来过吗，他怎么不给一点？
　　说不定是忘了呢？赵兴自己也没底气。
　　你别替他解释，你咋就一根筋呢，俗话说“前三十年是看父敬子，后三十年是看子敬父”，你在他们眼里就算个屁。老婆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见赵兴没有回答接着又说，那赵敏家小会他怎么没忘记，咱不都是一样的堂兄妹吗？他们也不是一个妈生的。
　　是真的忘记了吗？赵兴自己也在琢磨。不应该啊，哥两关系平时还不错的。赵富长自己六岁，三十几了却刚结婚不到半年，这其中也少不了赵兴的撮合呢，因为赵富的老婆是赵兴的一个小学同学，原来的丈夫结婚不到一年就病死了。
　　赵兴收好碗，看着老婆嘟囔着嘴，便说，我洗碗去了，中午富哥说晚上兄妹几个要来打麻将，你也别老拉着个脸，说不定到时候他会给的，这事先放放，你别瞎乱猜了。
　　老婆点点头，知趣地没有再说话。
　　

　　4　　

　　赵兴收拾好东西，摆好桌子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了，人一个还没来。他对着正在看电视的老婆交待了句我去买包烟就拉着志强出门了。电视的声音开的很大，不知道老婆听见没有。一路上不时有鞭炮声从夜幕里刺痛着赵兴的耳膜。好一派喜庆的气氛，可却让赵兴感到恐惧。每一声鞭炮就好似一个闹钟时刻提醒着他红包的事情，这使得那条蛇正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
　　赵兴并没有去买烟，他从口袋里掏出300块钱拿给儿子，并交代他说不能告诉别人这是他给的，有人问起就说是富叔叔给的，特别是妈妈问起的时候，一定不能说。
　　儿子接过钱虽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做却也开心地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父子两沿路返回。
　　赵兴一进门，就把电视的声音关了。
　　你干嘛。老婆瞪了他一眼。
　　赵兴说，这回你误会人家了吧，刚去富哥那里，他那里还有个客人，他马上就来，他还给了志强300块钱，一分不少，瞧你那小肚鸡肠的。
　　赵兴一口气说完忙找杯子喝水。老婆睁大眼睛问，真给了？
　　你问儿子。
　　志强看了看赵兴，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得意地在妈妈的眼前晃了晃。
　　赵兴对这儿子笑了笑，刚喝下去的水竟变成细密的汗珠从背心里冒了出来。
　　

　　5
　　

　　麻将打到11点，赵兴输了好几百，他本来就不常打，加上心又不在这，老是打错，气的老婆没差点当场揪他耳朵。大家都笑着说，一家人娱乐娱乐，打得小，输赢都是一家人无所谓，不比在外面打。赵兴和老婆一起笑着点头。看样子是富哥赢了一点，赵敏没什么输赢，还有一个是赵敏的老公，外地人，也输了一点。
　　赵兴问老婆拿钱，可他没想到的是老婆转头就叫志强，她叫，志强，把你富叔叔给你的300块压岁钱借你爸爸好不好。
　　此言一出，所有洗麻将的手都停了下来，顿时屋里一下子安静的让人害怕，大家都若有所思的不知道把目光移向哪里。赵富尴尬地笑了笑说，兄弟，我看开门（老家习俗，除夕晚上12点烧纸放鞭炮）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就不玩了，改天到我那再聚聚。
　　大家一翻客气之后，所有的人都散了。
　　

　　6

　　可以再给我支烟吗？赵兴把目光从窗外转移到王律师的身上。
　　王律师又给了赵兴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都是赵兴抽的。
　　你说什么蛇……什么红色的不冬眠的蛇？王律师觉得赵兴的话很难理解。
　　鞭炮。赵兴的回答很简洁。
　　你说鞭炮是蛇？为什么了？
　　过年了……放鞭炮……发压岁钱……蛇就醒了……毒蛇，咬人……
　　赵兴说的很小声，王律师听的断断续续的，仍然不能理解。
　　你为什么要杀赵富？
　　赵兴吐了口烟，烟雾在空中像一条腾空的蛇，一张血盆大口向他咬来的时候，他猛地起身离开，缭绕的烟雾里只残留下他最后的一句话——我打算放弃辩护……谢谢您！
　　

　　7
　　

　　赵富来找赵兴是初三那天晚上，赵富满身酒气，步履蹒跚。
　　赵兴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老婆带着孩子去岳父家里拜年去了还没回来。赵富一进门奔向赵兴就是一拳打去，赵兴本能地一躲，赵富险些摔倒，赵兴一把扶住他。赵富甩开赵兴的手说，兄弟，哈哈……赵兴，你个阴险的家伙，你告诉我老子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诬陷我？
　　赵兴莫名其妙，富哥，你喝多了，说什么呢，我怎么就诬陷你了呢？
　　说我喝多了？……不是诬陷？那你儿子那300块是哪里来的？
　　赵兴一下子想了起来，说，富哥，你听我解释……
　　现在好了，老婆为这事也跑了，说我败家……赵敏也跟我闹翻了，说我……说我偏心……
　　赵富说着说着就蹲在墙角哭了起来。
　　……我容易吗，三十几了讨个老婆……我容易吗？
　　富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赵兴本来想说你就是偏心，但是他知道不能说。
　　你为什么要害我……早知道这样，你还……不如不撮合我们……呃，呃……
　　赵富一口酒气上来，没忍住就对着墙角吐了起来。他边吐边哭。
　　赵兴上前去扶他，他一把把赵兴推去老远。赵兴便去里屋找纸，出来的时候，赵富已经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但仍弯着身子，身上满是酒气和污秽。
　　赵富看见赵兴出来，就三两步跑过去拽着赵兴的衣服往外拉，你去帮我找回来……走，帮我把媳妇找……回来……找回来。
　　赵兴被他踉跄着拽到了路口，好几次跌倒了爬起来又拽。农村的路很窄，又不平，拉扯中，赵富一下步子不稳跌倒在路边的水沟里，水沟水不多，但同样很窄，只有腰这么宽，两边又是石头堆砌起来的，且到路面的距离又比较高，这一下去，赵兴就知道完了。
　　赵兴爬下去拉了几下没拉起来，便大声呼喊邻居，等来人帮忙把赵富拉上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头上摔了很深一条口，身上全是血，且已经呼吸微弱了。
　　

　　8　　

　　
　　鉴于被告对于原告的起诉一直保持沉默，本庭将视为默认处理。现本庭宣判如下：
　　被告人赵兴因不能正确对待受害人赵富给小孩发放压岁钱一事，趁受害人酒后将其推倒致死，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原告指控的事实和罪名成立。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判处被告人赵兴有期徒刑10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在整个庭审过程中，赵兴始终都低着头，不言一语。宣判结束，两个警察向他走来。他抬起头，老婆和孩子已经泪眼涟漪，他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缓慢地将视线移到被告席上的赵富老婆身上，对着这个泣不成声的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手铐和脚链磕磕碰碰地发出哐哐的撞击声，赵兴好像听到了半个月前他用烟头点燃的那束像蛇一样的鞭炮在心里噼啪作响。

苏颜衣

唐唐V5！{:soso_e163:}

翱翔

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演绎着压岁钱的故事~以不眠的蛇暗喻现实中的点点滴滴~

欢迎你的到来时关~{:soso_e160:}道一声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