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

雪夜听风

第一章
改朝换代

他们当中三个人无论谁去松潘都必会落得挨枪籽儿的下场。
他们三个人是谁呢？南坪城人称赵二爷的赵司令，紧挨着南坪城中田山世袭土守备的儿子民国永安乡长杨老爷，袍哥舵把子杜大爷。
1949年的冬天，他们这三个人在南坪城赵家大院厅房，作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向西北军区62军应邀派出的军政人员投诚，宣布南坪和平解放。
但是，此时的松潘县城还盘踞着西北王胡宗南的残部，松潘县城还没解放。到了1950年的春天，松潘县城由西南军区118师林师长率部解放，所以，一开始局面弄得较为复杂。
说局面复杂，是陇南那边派出的人，解放了南坪，但从行政管辖而言，南坪却属四川松潘县管辖，他们三个人认真分析了天下大势，一致认为连国民党号称八百万的队伍都不是共共的对手，南坪区区弹丸之地，做无谓的抵抗无异于螳螂挡车，不自量力。
待到松潘解放后，陇南行署按照行政归属把管辖权等诸多麻缠事宜交给四川方，松潘方面派出代表进行接收，并且，着手成立南坪新政权的事情。
南坪新政权成立不久，松潘县也将成立人民办事处。
赵二爷接到了开会通知，他当时的新身份是南坪临时行政委员会主任。在投诚之前，他的旧身份是川陕甘边区反共救国军南坪区司令。民国三十七年当选为“国大代表”，参加了国民党在南京召开的国民代表大会。
在南坪城，赵二爷是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但凡有大小事情，南坪城的头面人物总是找赵二爷商量拿主意。
十一月初他照例骑着自己的那匹白马上了路。
那天，南坪天气寒冷。赵二爷天没亮就起了床，佣人们比老爷起床的时间更早，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大约是在凌晨四点钟左右的光景，佣人们起了床，穿衣打着呵欠，个个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管家赵四站在院坝内冲着佣人们骂道，“俄把你们一块块些懒眉日眼的，还不紧赶麻利点儿”。
老爷每次要出远门，佣人们喂牲口的喂牲口，擀杂面的擀杂面，划柴的划柴，在赵家深宅大院厨房、马厩、水井来回穿梭忙碌不停。以往，老爷要出远门都会带上贴心随从吴幺娃，但是昨天晚上一大家人吃完饭后，赵二爷特意叮嘱吴幺娃说，“老幺，这回你就不必跟着俄去了。”吴幺娃仍然习惯地早起，替老爷收拾着出门必带的那口牛皮箱，那还是民国十六年老爷十七岁第一次出远门时，他的父亲赵老太爷特意替他置办的，这口牛皮箱老爷已经使用了有二十多年，跟随着老爷数次辗转，箱角和箱面早摩挲得油光发亮了。吴幺娃打开这只牛皮箱，里边铺着一层深绿色的法兰绒，他仔细折叠好老爷要换洗的衣物，一件贴身的真丝茶色衬衣、衬裤，一条黑色的灯芯绒裤子，还有一件蓝色的夹袄。老爷平时生活简朴，出门不像女人那么麻缠，大小箱子里装满了女人的东西。老爷出门简单，反正就是去开会，管吃管住的会。
最后，吴老幺仔细将一把德国造的二十响匣子枪擦拭得瓦蓝锃亮，还特意为老爷准备了三只压满黄橙橙子弹的弹夹，也一并装入了这只牛皮箱子。吴老幺心想，弓杠岭一带经常土匪出没，带上一把硬火，老爷好防身，但最好老爷用不着。想着三百来里的路程，只有老爷一个人骑马去，吴老幺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嘴里“呸、呸”了两声，好把心头不祥的感觉给吐出来。
老爷吃了一碗杂面，天就放亮了，老爷从厅堂八扇门后的衣帽架摘下那顶浅黄色的狐皮帽子顺手戴上，整理坐绉的外衣，套上大衣，又伸手抻了抻大衣。老爷是个体面的人，每次出门都要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抻抻展展，他出了厅堂，吴老幺早就在大门外牵着这匹白马，恭候着老爷出来。
这一年，赵二爷四十岁。
赵二爷走出赵家大院的大门，并没有立即骑马，而是示意由吴老幺牵着马，像老爷往常出门一样，吴老幺牵着马跟在老爷的身后，赵二爷背着手，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地走在街道上，他们路过灵觉寺，隐约还能听得见寺庙内和尚们诵经的声音。站在灵觉寺外的土坎包，就能看见白水江面上那座吊桥，南坪人把这座桥叫上桥。
每次只要是老爷叮嘱过，吴老幺总是要把老爷送到城外的上桥那棵青杨树下，吴老幺牵着缰绳，老爷扶住马背，剪麻地翻身上马坐稳，冲吴老幺招招手，笑着说道，“幺娃，你回去吧，屋里的事你把细点。”吴老幺“唔，唔”答应着，赵二爷这才双腿轻轻磕碰马肚，白马轻快地小跑起来，沿着白水江畔的官道策马而去。
赵二爷要去参加的会很重要。
赵二爷是去参加松潘县人民办事处成立大会。
现在，又到了改朝换代的一个关口。
一九五零年十一月初，南坪已是初冬了。过了上桥就是安乐，那里是杨老爷的地盘，杨老爷是蕃人。杨家是安乐的大家族，已三代世袭安乐土守备，赵二爷的父亲曾是清宣统南坪营的五品长官，到了民国改朝换代后便赋闲在家。
赵家与杨家是世交。赵家的老太爷是流官，而杨家的太老爷则是土官。只不过到了赵二爷父亲的时候，赶上了清朝民国的改朝换代，赵老太爷只得在南坪定居了下来，在南坪置地建宅。
赵二爷闲暇的时候，就会骑着白马，去中安乐杨家土守备的官邸打麻将。打麻将在南坪城是有钱有身份的人玩的赌博游戏。赵二爷、杜大爷、杨家老爷，还有袁老爷他们经常爱在一起玩这个游戏，麻将是一半骨头和一半竹子精心雕刻的，筒、条、万、东西南北风、中、发、白，梅兰竹菊，外加听用。既消磨掉无事时候的闲暇时光，又是这些南坪地界上的头面人物联络感情，彼此交流社会动态商量对策的良机。
有时，赵二爷会带着吴幺娃，当老爷们扯开堂子，专注地开始打麻将时，吴幺娃则莫啥子事情做，闲得发慌，就逗杨家少爷玩。杨家少爷那时还是块五、六岁的碎娃，正是调皮淘气的年龄，赵二爷非常喜欢杨家少爷，每次到杨家爷俩见面，总是少不了你掇一下我的肚皮，我掇一下你的腰杆打闹嘻戏一番。杨家少爷有个哥哥，十几岁因病夭折，杨家老爷自然把这个唯一的少爷宠得不行。

杨家老爷是第三代中田山土守备，管辖村寨包括本寨、半山寨、潘溪寨和安乐寨，安乐寨又分中安乐寨和下安乐寨，但南坪当地人一般叫其安乐杨大老爷，是因其官邸是修建在中安乐。中安乐寨在沟内楞岗岩山下一台地上，所以，赵二爷去找杨守备要骑马走上一、二十里的山路。
赵二爷骑着马，想着每次进安乐沟谷去中安乐时的情形，禁不住乐了，他想起杨家少爷那块调皮机灵的样子，不由轻声叹息道，“那真是块费头子娃（南坪方言：调皮淘气的意思）呀。”
南坪不像川，碧口不像甘。
南坪话中把“这个，或者这个人，一个人”，说成“这块，这块人，一块人”。
过了安乐沟口，就是岭岗岩山口，那是从南坪城去松潘县城必去的官道。安乐沟口南面的沟坎之下便是涛涛的白水江。那还在第一任中田山守备杨太老爷的时候，有一年，松潘总兵云南昆明人夏毓秀要来南坪巡视，突遇暴雨，将夏总镇给短（音读duan 南坪方言：阻隔的意思）到岭岗岩山口的那边，是杨太老爷亲自背着夏总镇过了岭岗岩。
南坪这块地方，打清康熙二年后，各寨的首领纷纷归顺。朝廷在松潘设总兵一名，在松潘县的漳腊分别还设有左右两营，南坪营归漳腊左营节制。到了雍正二年，因安乐隔白水江对岸扒拉沟，出了一个名叫刚让笑的人造反，攻占了扶州城，赶跑了时任南坪营守备，守备从永丰翻越野猪关逃到了阴平境内的中寨自杀。时任松潘总兵张元佐得知南坪蕃变，急调在阆中驻防的游击刘屏瀚率部由白水江下游星夜兼程而上，漳腊营邱名扬率部从弓杠岭而下，两面夹击，并且，动用了红衣大炮，把扶州城毁灭殆尽。张总兵上奏陕甘总督年羹尧转奏朝廷下拨银两数万，由时任巴州知州吴赫监督另选择新址筑城，扶州之南，白水江对岸有处坪地，新修建的城因其在扶州之南，故称作南坪，这便是南坪城的由来。
到了民国时代，南坪改为松潘县的分县，松潘县派出县佐一名负责治理。
然而，流官和土官这个在清代施行的制度却并没有彻底消亡，尤其是乾隆皇帝两次用兵大小金川后，乾隆皇帝深感土司制度的弊端，下决心施行改土归流。
南坪四周皆大山。
从隋唐松州到明清的松潘卫、松潘厅，再到民国时期的松潘县，松潘一直就是内地连接大西北一个重镇。
历朝历代，南坪就是一个朝廷安置流民的地方。
这些流民主要来自甘陕，也有四川内地流窜逃荒而来流民。南坪虽说地广，但山高谷深，有限的耕地养活不了更多的流民。至清代中晚期，一种非常奇特而利润回报丰厚的植物传入了南坪。
这种植物叫罂粟。
南坪城周边的高山密林，气候土壤却最适合种植罂粟，当地流官、土官、乡绅、袍哥，想出了一个既毒辣而又巧妙的办法，那就是为稳住这些可怜的流民，让他们染上大烟瘾，不怕流民些逃跑了。每天流民下地种植罂粟，好的田则用来种植水稻、麦子。到了晚上，主人家才赏流民一点土烟，让既是流民，又是烟民的这些外来者过足了烟瘾。
民国十六年，赵二爷十七岁了，已经是块大小伙子，父亲送他去了松潘汉军炮兵团三营，通过关系让他当了一名排长。赵老太爷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心里清楚，乱世得送子从军，家里方才好有一个依靠，一个前清五品员员是具有这样一种的眼光的。
赵二爷自幼习文，生得人高马大的。是块从军好材料，很快，一年后，经松理茂清乡司令何副官推荐考入28军政治学校学习，眼看赵二爷前程一片光明，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不料，这年冬天老父害了一场大病，赵老太爷托人捎信将二爷招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老太爷决定让儿子结婚，二爷从此退出了军界。
至民国十九年，县佐阎子章荣升茂县县长，阎县佐跟赵家的关系一直挺不错，他跟赵老太爷商量，他自己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况且，赵二爷年轻气盛，当兵两年，心早就当野了。赵二爷就跟随着阎县长去了茂县，任管狱员。那时的茂县城还在凤仪镇，民国二十一年叠溪发生大地震前的老茂县城。
赵二爷平时为人侠义，机灵，是赵老太爷最器重的儿子。赵二爷生得五官端正，身材修长，如若不是生在乱世，原本是要走科举从文之路。但，既然投笔从了戎，要闯社会，那么，从政也是不失一条明智的选择。不知道赵老太爷如果考虑的，民国二十年，即茂县叠溪大地震的头一年，赵老太爷作为赋闲乡绅应邀去了茂县参加行政风物展览会，估到将赵二爷给拽回了南坪。赵二爷也因此躲过了一劫，老茂县城在大地震中葬于山体滑坡，整个凤仪镇几乎没人逃了出来，连阎县长也未能逃脱葬身一座山垮塌掩埋的厄运。

赵二爷边骑着马，边回忆着自己这前半生所经历的一切。
临近中午，他走拢到了靖安桥，因为赵二爷是逆流而上，白水江在靖安桥这里分为白河和黑河。
他先是在白水江逆流方向的右岸碎石官道，过了靖安桥他就得在白水江的左岸骑马行走。他预计到松潘县城得走上个三、四天，今晚只能歇息在前山六部落之一的塔藏。若是往黑河方向走，就是陵江了，那里也有一条路去松潘，就是穿越羌活沟，从上寺寨沟出来，不过，那样就绕远了。况且，羌活沟谷深林密，大冬天的一个人行路，恐有诸多不便。还要一条路就是去达弄的沙窝寨，翻越羊膊岭去若尔盖十二部落，过山岭就是苟象寺，出了沟谷就是包座了，沿着甘松小道，也能去松潘。
   赵二爷从褡裢里取出一块馍，将就胡乱打发了一顿午饭，这要是搁在过去，他肯定会先吩咐吴幺娃打前站，给二道桥的薛大爷打声招呼，热菜温酒啥的招待着。现在是新社会了，对的，那是陇南新政权行署吴副专员爱讲的话，在南坪临时行政委员成立大会上，吴副专员亲自莅临了南坪城。自从1949年11月起，赵二爷没完没了地出席各界各种会。
想到陇南行署，他又想起了民国三十八年的那个也叫陇南的旧行署，旧行署赵文龙主任的一纸任命，让他既哭笑不得，又有黄泥巴落到裤裆里的感觉。
起因是永和斜坡的何保长主动跑到陇南，托人找到了赵主任呠上这座靠山，赵主任正巴不得在此大厦将倾之际，有人愿意为党国效力，庚即草拟了一道手令任命何保长为川甘陕边区南坪人民反共救国军支队长，何保长被封了官，高兴之际又向赵主任献计，南坪城的赵二爷在当地威望高，又是国大代表，赵主任听后亲自手书一封信，托何保长带回南坪转交给赵二爷，并且，亲自电告在汉中的胡宗南长官，胡长官回电委任赵二爷为川甘陕边区人民反共救国军南坪区司令，下辖三个支队。
赵二爷魂头都没摸着，就当上了司令。
赵二爷总觉得心头不踏实，对胡宗南长官，他在民国二十三年的夏天见过面的，那还是国军在松潘战役前，为阻挡北上的红军，王耀武旅长的部队驻扎在阴平、南坪一带，赵二爷作为地方上主事的人，协助国军筹粮，组织牛二鬼些（南坪话：流民、难民）给国军运输粮食。
松潘战事吃紧，王旅长的部队扯起线一般源源不断地越过岭岗岩向松潘方向开拔。事隔十四年后，风水轮流转，从都江堰方向当年的红军，现在的解放军部队也源源不断地向松潘、理县方向开拔。
赵二爷没想到的是胡宗南长官居然还记得起自己，亲自给自己颁发了委任状。并且，派人送来了军旗和印信关防。
赵文龙主任在给赵二爷的信中说，胡长官打算派出游击师进驻南坪。这是一封绵里藏针的信，先给赵二爷封了官，然后，就是大军随即跟进。赵二爷当过兵，知道在这乱世，大军进驻意味着什么。对于桑梓之地，他是不希望战火燃烧到自己的家门口。
不管赵二爷内心是真不愿意，还是假不愿意，胡长官的手令还是要执行的。况且，在松潘城还驻扎有胡长官一个师的正规军呢。
赵二爷找来土守备杨老爷、袍哥杜大爷商量着成立反共救国军的事宜。
  南坪城不大，历史也不长。从雍正七年南坪城落成到民国三十八年，二百二十年的历史，但若要是从西汉元鼎六年设置甸氐道算起，到民国三十八年却已有一千八百三十八年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了。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南坪就像人身体内部胸腔和腹腔之间的那层隔膜，粘连着北方与西南的要害部位。
仅是粗略地梳理一番，南坪城里的赵、王、袁、薛等几大家族通过叔伯、表亲和联姻等都是挨得上的亲戚，那家若遇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彼此之间是要相互照应。
隋唐以后，吐蕃人进入了这片土地。南坪既是西南连接西北的一个重要通道，又是氐人、羌人、突厥人、吐谷浑人、回纥人、蒙古人、汉人等多民族活动的走廊。

连城

咳咳，接着趴电脑，，这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只是因为有好字看，，，，，，

连城

一路看下来，仿佛也是坐在赵二爷的马背上恍恍惚惚就进了年代。。。。。

等岁文字一步步沧桑。。。

三月风

小说写得好精彩，期待下集。

三月风

小说写得好精彩，期待下集。

清风

文笔很优美。

清风

期待精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