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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已经很少回忆过去。一是不敢想、不愿想，因为回忆总有着太多的遗憾和抱恨，一些人一些事总让人生出些许惆怅和忧伤；二是不及想，每天为了生计而奔波而打拼，人就象机器上的一颗螺栓，每天随着惯性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地机械地重复着一个个单调乏味的白天和黑夜，久而久之思想和灵魂也变得机械和麻木起来。 然而我还是想起了他。 关于他的回忆让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忽然地想起他,是因为某次同学聚会时的一些扯淡的闲话。
认识Y君和真正和他来往，这中间整整相隔了五年。 当初还是读书的时候，正逢“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年龄，自恃识得几个方块字能拼凑几句长短句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谓激 情以及无知无畏的勇气外加一腔热血满腹酸词儿半瓶子的才气，几个臭味相投的同学便伙在一起时常三五成群招摇过市舞文弄墨信手涂鸦。或慷慨激昂愤世嫉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整个一当代“愤青”舍我其谁；或信口开河大言不惭一身痞气玩世不恭仿佛已看破红尘超然世外；或张口人生闭口爱情满嘴名言警句最好再加杂几句洋文能唬得别人一愣一愣。说话时通常眼含忧郁语气深沉最好别按中国话的口气能带点儿莎士比亚味儿更好，不要怕别人不懂他越不明白越好办。 经过一番穷折腾倒也折腾出了个文学社赚了几把稿费外加赢得了一些漂亮女孩水样的目光。 这个时候Y君并不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同级但不是一个系。他是正儿八经的中文系，我却是个不务正业的理工男。就在我们名噪校园的时候他依然默默无闻。 时常在校园里遇见他。一件皱皱巴巴的西装一双尖尖的皮鞋总是擦得锃亮。稀疏的头发很整齐的偏向一边儿。Y君脑门很大且向外鼓着很智慧的样子，两只小眼睛象两颗小小的绿豆。最有意思的是在两只眼睛下面分别对称长着两颗芝麻大的黑痣仿佛两颗永远不干的泪。相书上管这种痣叫泪痣，据说有这种痣的人不是吉相。我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与此有无关系，但这两颗痣的确让Y君看起来就有了一些异相。 Y君的另一特点是不论春夏秋冬何时何地手里总拿着把折扇，与人交谈时会出其不意“哗”的一声打开而后又“哗”地一声合起。这扇子于他其实已不是纳凉之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标志或者说是他身体的一部分。Y君略微有些躬腰与人说话时就躬得更厉害了，加上手里的扇子使他看起来就象个蹩脚的相声演员因此很有些喜剧意味，而我却认为他更象个迂腐的师爷。 我们经常在上厕所的时候相遇。我这人其实骨子里是很腼腆很落寞的我不爱主动同不熟悉的人说话。Y君总是主动地向我点一点头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而我则同样还之一笑。整个大学时光我们就是这样竟没有说过一句话。
后来的事情发生在毕业两年之后。那时我正在一家单位不好不坏地混着日子。当年的同伙早已劳燕纷飞最初的激 情也已冷却成冰。除了千篇一律饱含水分的公文和一些不得不写的让自己都恶心的歌功颂德的应景之作外我已很少动笔。 就在我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Y君的来信。来信厚厚的一大叠，开头恭敬地写着我的大名：xxx您好：另起一行写着：鄙人xxx信好像是用美工笔写的，字迹潦草半文半白基本上是一句话一行看起来又象散文又象是诗。费了好大劲儿连蒙带猜总算读完了他的信。 在信里Y君诚挚地表达了他对我的仰慕之情，他说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很佩服我只是无缘结交。他说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单位不景气人也得不到重用；在家里跟父母在外面跟同事关系都很紧张，没朋友没恋人没人理解他，只有文学现在是他的唯一寄托；他说其实他满腹才华一腔抱负却无法施展...... 我被他的诚挚所感动。在我自己都快把那一切包括文学都快要忘了的时候居然有人仍清晰地记得并如此地“仰慕”（这个词儿真他妈让人高兴却又脸红），这不能不让我感动。 我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信，信里对他的“仰慕”表示了言不由衷的谦虚同时也谈了谈自己的情况当然少不了侃一侃文学。年底的时候我收到一张贺年片上面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句话，我费了半天劲才明白那是几句祝词。后面附了一封短信请我去“寒舍”面谈并有一张手绘的路线图。 按图索骥我找到了Y君那个位于一个肮脏的菜市场后面的“寒舍”。一间低矮的平房仅一床一桌一椅。让我惊诧的是那四处堆放的书，那一个个书名令我肃然起敬直犯眼晕。Y君很得意地向我介绍那一本本煌煌巨著并很豪爽地要我挑几本回去看，我以“君子不夺人所爱”为由婉言谢绝心下却想着尚未看完的武侠小说。 那天我们抽了一地的烟头好像还喝了点儿酒。其间我们谈了很多彼此都很激动。我深深地震惊于Y君对文学的虔诚和痴迷，那种近乎于偏执狂般的带有宗教情绪的热爱。他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枕头下床底下一切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地方找出他的作品逼着我看。那些有的象诗有的象散文更多的是杂乱的字句和只言片语充满了梦的呓语，直看得我是痛苦不堪。他喃喃地向我讲述着他的作品，——与其说是讲述倒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呈现着一种奇怪的绯红。 我忍不住指出他文字中流露的严重的自恋倾向和不知所云的语法甚至是病句。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许侮辱我的文字！”他愤怒地说，而后他又伤心不已：“怎麽会这样，你不可以的，你不可以这样。” 我再也坐不下去，只好找个借口匆匆落荒而逃。
后来我们又通过几封信，信里他仍然痴迷于他的文学他的梦。读他的信说实话实在是种负担每次都让我疲惫不堪。再后来我就搬了家换了新单位，渐渐地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再次听到Y君的消息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合伙儿杀富济贫宰一个做生意赚大发了的哥们儿攒一个饭局。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坐在茶楼的窗前剔着牙喝着水抽着烟，秋日的阳光暖暖的让我们渐渐萌生起些许小情调。就在这秋日温暖的阳光里我们有些小资地回忆起从前。抚今追昔，在大家的言谈中我再次听到了Y君的故事。 毕业后Y君进了一家工厂在车间里做检修工。起初大家对这位新来的知识分子还有几分尊敬——毕竟还是文化人。Y君却压根儿不屑于这些人为伍整日里埋头于书中作着他的文学梦，天长日久大伙儿渐渐就生出些反感；偏偏Y君言行举止又有些另类，渐渐就和大伙儿疏远起来。领导上还是对他不错的，常常请这位秀才捉刀代笔炮制一些总结发言什麽的。有一回单位里召开表彰会，Y君所在的部门在表彰之列并且要有一个代表发言，领导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Y君，要他写一个发言稿并代表部门上台发言。 应该说这于Y君来说并非难事，而且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也是一个自我表现的绝好机会。我这麽说似乎有些世俗有些功利，其实这年头谁又不这麽想呢？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Y君当时的心理是什麽，或许他真的想好好表现一番只不过弄巧成拙了；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儿；或许他本就对这一切充满了厌恶，天赐良机让他逮着机会把大伙儿都涮了一把...... 表彰会在热烈隆重的气氛中进行着，轮到Y君上台了。在大伙儿如雷的掌声里，Y君迈着八字步象一只鸭子摇摇摆摆走向主席台。Y君那天依旧穿着一件永远都皱皱巴巴的西装，歪斜地系着一条颜色恶俗的领带，稀疏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偏向一边儿，脚上的尖头皮鞋锃明瓦亮，鼓鼓的大脑门儿在舞台灯光下泛着亮亮的光，腋下夹了一个劣质的皮包。 Y君在群众的掌声里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地走向主席台。途中他偏过身向台下的观众招了一下手，这个举动引起一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Y君走到主席台正中坐下，跻身于一群领导中这丝毫没有让Y君有一丝局促和紧张。 Y君从腋下拿出他的皮包——整个事情就从这皮包开始。他拉开皮包的拉练，伸手进去掏啊掏。先掏出的是一盒香烟，而后是一个打火机，接下来是笔记本，一叠卫生纸，手绢......底下开始窃窃私语，继而是笑声。大伙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象一个魔术师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东西，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掏出什麽来。其间一位领导欠起身似乎要制止他，没等他起身Y君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并向他做了个请勿打扰的手势。就这样，一台的领导眼睁睁地看着Y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的一堆杂碎铺满了神圣的主席台。 Y君越掏越多，最后干脆把皮包口朝下抖搂开了。一串钥匙，口罩，一小捧花生米和葵花籽的混合物，甚至还有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样式可疑分不清男女的内裤......底下已经是哄堂大笑。Y君就在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中认真地扒拉着，终于，他直起了腰出了口气，他终于找到了他苦苦寻觅的东西——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巴掌大的小纸片，——也就是他今天的发言稿。Y君如释重负，他拿起手绢擦了擦脑门，随即右手一抖，“哗”地一声展开从不离身的折扇，轻快地扇了两下，一桌子杂碎立刻轻舞飞扬起来，向一群领导扑面而来。好个Y君，立时收手，“哗”一声将扇子收拢起来，并立刻向各位领导做了个歉意地表示 。接下来，Y君伸手拿过旁边一位领导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咂咂嘴，又摇了摇头，似在品味茶质的好坏，这才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发言。再看下面，早已是笑得人仰马翻了...... 结果是可想而知，Y君第二天就被发配去烧茶炉子了。此后，Y君更加沉默寡言和孤僻，除了烧炉子就是埋头于他的圣贤书中。其间，他和父母终于闹翻，——他和父母的矛盾其实由来已久，他曾告诉我的，他认为他的父母不理解他，是典型的小市民，太庸俗了；他认为他的出生是个错误，这个错误的根源就在于他的父母贪恋一时之欢。我曾为他如此评说自己的父母而愤愤不平。 人们时常可以看到他在小屋里时而苦读时而奋笔疾书，涂抹着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文字；时而又喃喃自语，自己向自己低声倾诉着什麽。 终于有一天，他走出小屋，满脸的庄严肃穆。他揣着厚厚一叠稿纸，向每一个他见到的人郑重地说道: "同志们，我就是周恩来转世再生，我要继续为人民服务，请相信我！——请看，这是我的《治国纲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严肃得可怕。 很快，他的父母接走了他。经过一番诊断，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Y君就这样疯了。 平心而论，其实他的文笔是很不错的，如果不是走火入魔，也许他会有所成就。世间的事有时就是这样，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文学这东西，我们曾如此地热恋着她，或许今后还将热恋着她，继续为她迷醉为她痴狂。只是，在缪斯女神神秘的微笑里，我们会不会迷失自己？ “现在都说玩儿文学。究竟是我们在玩儿文学，还是文学在玩儿我们，或者是我们自己在玩儿自己？！” 夕阳里，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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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7-20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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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就是太高看自己，太自命清高了点吧。理想是多么的美好，现实是多么的骨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