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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3]存餘堂詩話 [size=+2]明‧朱承爵
 
古樂府命題,俱有主意,後之作者,直當因其事用其題始得。往往借名,不求其原
,則失之矣。如劉猛、李餘輩,賦《出門行》不言離別,《將進酒》乃敘烈女事,
至於太白名家,亦不能免此病。鄭樵作《樂略》敘云:〔然使得其聲,則義之同異
又不足道。〕樵謬矣。彼知鐃歌二十二曲中有《朱鷺曲》,由漢有朱鷺之祥,因而
為詩,作者必因紀祥瑞,始可用《朱鷺》之曲。

《相和歌》三十曲內有《東門行》,乃士有貧行,不安其居,拔劍將去,妻子牽衣
留之,願同餔糜,不求富貴。作者必因士負節氣未伸者,始可代婦人語,作《東門
行》沮之。餘不盡述,各以類推之可也。《樂府解題》一書,著之甚詳。
謝朓詩,如《暫使下都》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金波麗鳷鵲,玉繩
低建章。〕如《登三山》云:〔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
練。〕皆吞吐日月,摘攝星辰之句。故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有云:〔恨不攜謝朓驚人
詩,來搔首問青天耳。〕
詩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祜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走入醋瓮
,皆苦吟之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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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建宮詞一百首,蜀本所刻者得九十有二,遺其八。近世所傳百首皆備,蓋好事者
妄以他人詩補之,殊為亂真。中有:
〔新鷹初放兔初肥,白日君王在內稀。薄暮千門臨欲鎖,紅粧飛騎向前歸。〕
〔黃金桿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更高。理盡昨來新上曲,內官簾外送櫻桃。〕
此張籍《宮詞》二首也。
〔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此白樂天《後宮詞》也。
〔閒吹玉殿昭華管,醉折梨園縹蔕花。十年一夢歸人世,絳縷猶封繫臂紗。〕
此杜牧之《出宮詞》也。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此牧之《七夕》詩也。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此王昌齡《長信秋詞》也。
〔日晚長秋簾外報,望陵鼓舞在明朝。添爐欲爇薰衣麝,憶得分時不忍燒。〕
〔日映西陵松柏枝,下臺相顧一相悲。朝來樂府歌新曲,唱著君王自作詞。〕
此劉夢得《魏宮詞》也。近讀趙與時《賓退錄》,其所述建遺詩七首,則是:
〔忽地金輿向日陂,內人接著便相隨。卻回龍武軍前過,當殿發開鵝鴨池。〕
〔畫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鑷采橋頭。每年宮女穿針夜,敕賜新恩乞巧樓。〕
〔春來晚困不梳頭,懶逐君王苑北遊。暫向玉階花下坐,簸錢贏得兩三籌。〕
〔彈棋玉指兩參差,背局臨虛鬥著危。先打角頭紅子落,上三金字半邊垂。〕
〔宛轉黃金白柄長,青荷葉子畫鴛鴦。把來不是呈新樣,欲進微風到御床。〕
〔供御香方加減頻,水沉山麝每回新。內中不許相傳出,已被醫家寫與人。〕
〔藥童食後進雲漿,高殿無風扇小涼。每到日中重掠鬢,杈衣騎馬繞宮廊。〕
又云:〔得之於洪文敏所錄《唐人絕句》中。〕文敏所得又不知其何所自也。觀其
詞氣要與九十二首為類。前所贗足者,每每見於諸人集中。惜今尚缺其一。
近世士大夫家,往往崇構室宇,巧結臺榭,以為他日遊息宴閒之所。然而宦況悠悠
,終不獲享其樂,是誠可悲也。因記白樂天詩云:〔試問池臺主,多為將相官。終
身不曾到,惟展畫圖看。〕乃知樂天之詩,真達者之詞與。
《天廚禁臠》說琢句法,有假借格。如〔根非生下土,葉不墜秋風〕,〔五風寒不
下,萬木幾經秋〕,皆以〔秋〕對〔下〕。〔因尋樵子徑,偶到葛洪家〕。〔殘春
紅藥在,終日子規啼〕,皆以〔紅〕對〔子〕。〔閒聽一夜雨,更對柏巖僧〕,以
〔一〕對〔柏〕。〔住山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十〕對〔遷〕。余謂古人琢
句,亦或未用意至此,論詩者不幾於鑿乎?
張靈字夢晉,吳中名士也。早歲功名未偶,落魄不羈,寄情詩酒間。臨終之前三日
作詩云:
〔一枚蟬蛻榻當中,命也難辭付太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松。〕
後一日又作詩云:
〔彷彿飛魂亂哭聲,多情於此轉多情。欲將眾淚澆心火,何日張家再託生。〕
二詩可想其風致,亦足悲夫!
王水部伯安,正德間,言事謫閩中。過溪覆舟幾厄,時有漁人泛溪中,拯之山上。
方徘徊間,邊遇一道者,自稱舊識,邀至中和堂主人處,盤桓數日,主人乃仙翁也
。臨行作詩送之云:
〔十五年前始識荊,此來消息最先聞。君將性命輕毫髮,誰把綱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誇令德,皇天終不喪斯文。武夷山下經行處,好對清樽醉夕曛。〕
張師錫《老兒詩》五十韻,摹寫極工。中有〔看嫌經字小〕,不免是老僧。〔腳軟
怕秋千〕,不免是老婦。
題目詩最難工妙。如東坡《為俞康直郎中作所居四詠》中有《退圃詩》一首云:
〔百丈休牽上瀨船,一鉤歸釣縮頭。園中草木知無數,獨有黃楊厄閏年。〕
其於〔退〕略不發明,而〔休牽上瀨〕、〔歸釣縮頭〕、〔黃楊厄閏〕,則已曲盡
〔退〕字之妙。此詠題三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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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苕溪漁隱評昔賢聽琴、阮、琵琶、箏諸詩,大率一律,初無的句,互可移用。余謂
不然。《聽琴》如昌黎云: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歐陽文忠公云:
〔渢渢驟風雨,隆隆隱雷霆。無射變凜冽,黃鐘催發生。
詠歌文王雅,怨刺離騷經。二典意淡薄,三盤語叮嚀。〕
東坡云:
〔大絃春溫和且平,小絃廉折亮以清。門前剝啄誰叩門,山僧未聞君勿嗔。〕
山谷云:
〔孝子流離在中野,羈臣歸來哭亡社。空床思婦感蠨蛸,暮年遺老依桑柘。〕
自是聽琴詩,如曰聽琵琶,吾未之信也。聽琵琶,如白樂天云:
〔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灘。〕
元微之云:
〔月寒一聲深殿磬,驟彈曲破音繁併。
〕歐陽公云:〔春風和暖百鳥語,花間葉底時丁丁。〕
王仁裕云:〔寒敲白玉聲何緩,暖逼黃鶯語自嬌。〕
自是聽琵琶詩,如曰聽琴,吾不信也。山谷聽摘阮云:
〔寒蟲促織月籠秋,獨雁叫群天拍水。楚國羈臣放十年,漢宮佳人嫁千里。〕
以為聽琴,似傷於怨,以為聽琵琶,則絕無艷氣,自是聽摘阮也。
歐陽公聽箏云:〔綿蠻巧囀花間舌,嗚咽交流冰下泉。〕
綿蠻之語,可移以詠情乎?東坡聽箏云:〔喚取吾家三鳳槽,移作三峽孤猿號。〕
孤猿號之語,可移以詠琵琶乎?自是聽箏詩也。

吳文定公原博,詩格尚渾厚,琢句沈著,用事果切,無漫然嘲風弄月之語。其《雪
後入朝詩》云:
〔天門晴雪映朝冠,步澀頻扶白玉欄。為語後人須把滑,正憂高處不勝寒。
飢烏隔竹餐應盡,馴象當庭蹋又殘。莫向都人誇瑞兆,近郊或恐有袁安。〕
其愛君憂國感時念物之情,藹然可掬。至如古人隨車縞帶,灞橋驢背,自是閒話頭


詩家評盧仝詩,造語險怪百出,幾不可解。余嘗讀其《示男抱孫詩》,中有常語,
如:〔任汝惱弟妹,任汝惱姨舅。姨舅非吾親,弟妹多老醜。〕殊類古樂府語。至
如《直鉤吟》云:〔文王已沒不復生,直鉤之道何時行?〕亦自平直,殊不為怪。
如《喜逢鄭三》云:〔他日期君何處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為險


吳人黃省曾氏刻劉叉詩,其跋語云:〔假太原少傅祕閣本校正一十二字,始得就梓
。〕其用心亦勤矣。余家舊藏本古律類分三卷,有《自問》一首云:〔自問彭城子
,何人接汝顛。酒腸寬似海,詩膽大於天。斷劍徒勞匣,枯琴無復絃。相逢多不合
,賴是向林泉。〕今黃本所遺。

昔陸放翁《老學菴筆記》嘗載宋太素《中酒詩》,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
。靜嫌鸚鵡鬧,渴憶荔枝香。病與慵相續,心和夢尚狂。由今改題品,不號醉為鄉
。〕放翁以為非真中酒者不能知此味。近浙舉子張傑子興亦有《中酒詩》云:
〔一枕春寒擁翠裘,試呼侍女為扶頭。身如司馬原非病,情比江淹不是愁。
舊隸步兵今作敵,故交從事卻成讎。淹淹細憶宵來事,記得歸時月滿樓。〕
余謂比太素更詳而有味。

中吳文徵仲《寄義興杭道卿詩》云:〔坐消歲月渾無跡,老惜交遊苦不齊。〕唐子
畏解元《詠帽》云:〔堪笑滿中皆白髮,不欺在上有青天。〕人多傳誦。李太師《
懷麓堂稿》《上元客罷》云:〔春回花柳元無跡,老向交遊卻有情。〕《謝人惠東
坡巾》云:〔分明木假山前地,不愧烏紗頂上天。〕其氣味每相似。

作詩凡一篇之中,亦忌用自相矛盾語。東坡有〔日日出東門,尋步東城遊。城門抱
關卒,怪我此何求。我亦無所求,駕言寫我憂〕。章子厚評之云:〔前步而後駕,
何其上下紛紛也?〕東坡聞之曰:〔吾以尻為輪,以神為馬,何曾上下乎?〕參寥
子謂其文過似孫子荊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終是詩病。

李太白《鳳凰臺詩》,昔賢評為古今絕唱。余偶讀郭功父詩,得其和韻一首云:
〔高臺不見鳳凰遊,浩浩長江入海流。舞罷青蛾同去國,戰殘白骨尚盈丘。
風搖落日催行棹,潮擁新沙換故洲。結綺臨春無處覓,年年芳草向人愁。〕
真得太白逸氣。其母夢太白而生,是豈其後身邪?

李文正公《懷麓堂稿》《五月七日泰陵忌辰詩》云:
〔秘殿深嚴聖語溫,十年前是一乾坤。孤臣林壑餘生在,帝里金湯舊業存。
舜殿南風難解慍,漢陵西望欲消魂。年年此日無窮恨,風雨瀟瀟獨閉門。〕
讀之不能不使人掩卷流涕。

唐人《送宮人入道詩》,《文苑英華》共載五首。中有張蕭遠一首云:〔捨寵求仙
畏色衰,辭天素面立階墀。金丹擬駐千年貌,玉指休勻八字眉。師主與收珠翠後,
君王看戴角巾時。從來宮女皆相妒,聞向瑤臺淚盡垂。〕尤覺婉切可誦。

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如曰:〔孫康映雪寒窗下,車
胤收螢敗帙邊。〕非事不覈,對非不工,惡,是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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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1-5 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張繼《楓橋夜泊詩》,世多傳誦。近讀孫仲益《過楓橋寺詩》云:
〔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欹枕猶聞半夜鐘。〕
亦可謂鼓動前人之意矣。

東坡少年有詩云:〔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謫惠州復有一聯云
:〔春江有佳句,我醉墮渺莽。〕則又加少作一等。評書家謂筆隨年老,豈詩亦然
邪?

溫庭筠《商山早行詩》,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歐陽公甚嘉其語,故自
作〔鳥聲茅店雨,野色板橋春〕以擬之,終覺其在範圍之內。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此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詩》也。其遠
大之志,自覺軒豁可仰。

余嘗見石刻一詩云:〔客懷耿耿自難寬,老傍京塵更鮮歡。遠夢已回窗不曉,杏花
風度五更寒。〕雖小詩亦自飄逸可愛。後題盧蹈衷父,字畫出入蘇、米,久未知其
履歷。近讀《渭南集》,乃知其為夾江人,佳士也。

近見寒山子一詩云:〔有人兮山陘,雲捲兮霞纓。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難征。心惆
悵兮狐疑,蹇獨立兮忠貞。〕昔人以為無異《離騷》。寒山子,唐人。豈亦楚狂沮
、溺之流與?

余家舊藏顧仲瑛詩帙一紙,乃《次韻劉孝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遊永安湖》二首,字
畫絕工。楊鐵崖先生嘗和之。中有一聯云:〔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鴣。
〕極為鐵崖所稱許。仲瑛家饒於財,而豪俠不羈,詩筆乃其餘事。中吳楊禮曹支硎
先生跋其後云:〔吾家鐵先生,平日豪氣塞雲漢,未嘗輕易假人以稱可語。今為仲
瑛拈出一聯,低頭遜避,乃知先生是中自有人也。然仲瑛之作如此二篇者,誠亦甚
少,宜先生之駭歎也。仲瑛在當時能以俠勝,詩筆特其餘耳。今求斯人,又何可得
?家有數百頃田,被新衣,駕大舫,赫赫買冠帶,欺鄉里愚民,彼視文字為何物?
然則雖有吾家先生,當何所詣哉!〕讀支硎之跋,益增景行之思云。

詩詞雖同一機杼,而詞家意象亦或與詩略有不同。句欲敏,句欲捷,長篇須曲折三
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近讀宋人《詠茶》一詞云:〔鳳舞團團餅,恨爾破,教孤
另。愛渠體淨,隻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二分酒病。味濃香永,醉鄉
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亦可
謂妙於聲韻,得詠物之三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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