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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萬季野詩問 清‧萬斯同問,吳喬答

■清萬斯同問,吳喬答,一卷。萬斯同(1638~1702),字季野,號石園。
浙江鄞縣人。黃宗羲弟子,邃於明史,與兄斯備俱有名於時。康熙十七年召試博學鴻
詞,不赴。後客徐乾學府,以布衣參修明史。門人私謚貞文先生。撰《明史》記傳稿
六十卷,有《明樂府》、《石園文稿》。此卷即吳喬答其問詩之作,作於康熙二十年
(1681)冬吳喬客京師徐乾學邸時。趙執信《談龍錄》言〔昆山吳修齡論詩甚精
,所著《圍爐詩話》,余三客吳門,遍求之不可得,獨見其與友人書一篇。〕,郭紹
虞先生疑其與友人書殆即此卷,後編入《圍爐詩話》中,甚是。通行有花薰閣詩述本
、丁福保輯清詩話本。
■昨東海諸英俊問:〔出韻詩,唐人多有之,而王麟洲極以為非,何也?〕答曰:〔
出韻必是起句,起句可用仄聲字,出韻何傷?蓋起句不在韻數中,故一絕止言二韻,
一律止言四韻。如《滕王閣詩》,本是六韻,而序云:『四韻俱成。』以『渚』、『
悠』不在韻數中故也。〕
■又問:〔和詩必步韻乎?〕答曰:〔和詩之體不一:意如答問而不同韻者,謂之和
詩;同其韻而不同其字者,謂之和韻;用其韻而次第不同者,謂之用韻;依其次第者
,謂之步韻。步韻最困人,如相毆而自縶手足也。蓋心思為韻所束,於命意佈局,最
難照顧。今人不及古人,大半以此。嚴滄浪已深斥之。而施愚山侍讀嘗曰:『今人只
解作韻,誰會作詩?』此言可畏。出韻必當嚴戒,而或謂步韻思路易行,則陷溺其心
者然也。此體元、白不多,皮、陸多矣,至明人而極。〕
■又問:〔初、盛、中、晚之界云何?〕答曰:〔三唐與宋、元易辨,而盛唐與明人
難辨。讀唐人詩集,知其性情,知其學問,知其立志。明人以聲音笑貌學唐人,論其
本力,尚未及許渾、薛能,而皆自以為李、杜、高、岑。故讀其詩集,千人一體,雖
紅紫雜陳,絲竹競響,唐人能事渺然,一望黃茅白葦而已。唐、明之辨,深求於命意
佈局寄托,則知有金矢之別;若唯論聲色,則必為所惑。夫唐無二『盛』,盛唐亦無
多人;而明自弘、嘉以來,千人萬人,孰非盛唐?
■則鼎之真贗可知矣。晚唐雖不及盛唐、中唐,而命意佈局寄托固在。宋人多是實話
,失《三百篇》之六義。元詩猶在深入處。明詩唯堪應酬之用,何足言詩?〕
■又曰:〔下手處如何?〕答曰:〔姑言其淺處。如少陵《黑鷹》、曹唐《病馬》,
其中有人;袁凱《白燕》詩,膾炙人口,其中無人,誰不可作?畫也,非詩也。空同
云:『此詩最著最下。』蓋嫌其唯有豐致,全無氣骨耳。安知詩中無人,則氣骨豐致
,同是皮毛耶?〕又問:〔唐人詩,盡如《黑鷹》、《病馬》否?〕答曰:〔不能。
崔鴛鴦、鄭鷓鴣,皆以一詩得名,詩中絕無二人,有志者取法乎上耳。〕諸君因以拙
作相質。答曰:〔眼見易遠,下足處必近,後人何敢與古人同日語耶?〕諸君相逼不
已。答曰:〔拙草名托物,非詠物也。如《蜂詩》云:『利劍行空猶俠客,細腰成病
似詩人。』《燈花》云:
■『脂浮初夜根無托,灺落三更子不成。』《落花》云:『來歲東皇別造蕊,不曾容
汝復青枝。』其中有不佞在。無手病,有賢子,不處革運者,不得作此語也。〕諸君
又曰:〔同朋發矢,方知中的與否,煩君亦作《白燕》詩見示。〕偶爾妄言,撞此禍
事,袁公必大笑於前,吾兄必大笑於今矣。
■問云:〔今人忽尚宋詩如何?〕答曰:〔為此說者,其人極負重名,而實是清秀李
於鱗,無得於唐。唐詩如父母然,豈有能識父母更認他人者乎?宋之最著者蘇、黃,
全失唐人一唱三歎之致,況陸放翁輩乎?但有偶然撞著者,如明道云:『未須愁日暮
,天際是輕陰。』忠厚和平,不減義山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矣。唐大大率
如此,宋詩鮮也。唐人作詩,自述己意,不必求人知之,亦不在人人說好;宋人皆欲
人人知我意;明人必欲人人說好,故不相入。然宋詩亦非一種,如梅聖俞卻有古詩意
,陳去非得少陵實落處。不知今世學宋詩者,尊尚誰人也?子瞻、魯直、放翁,一瀉
千里,不堪咀嚼,文也,非詩矣。
■又問:〔詩與文之辨?〕答曰:〔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
,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啖飯則飽,可以養
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
。如《凱風》、《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詩其可已於世乎?〕
■又問云:〔人謂作詩須合於《三百篇》,其說如何?〕答曰:〔未卵而求時夜,耳
食者之言也。尚未識唐人命意遣辭之體,而輕言《三百篇》,可乎?且《三百篇風》
與《雅》、《頌》異,變與正異,宋注與漢注異,僕實寡學,不敢妄說。如少陵《玄
元廟詩》,誰人做得?尚只是變雅耳。卑之無甚高論,嚴絕宋、元、明,而取法乎唐
,亦足自立矣。如楊妃事,唐人云:『薛王沉醉壽王醒。』宋人云:『奉獻君王一玉
環。』豈直金矢之界而已哉?使其作《凱風》《小弁》,必大詬父母矣。余所見《三
百篇》僅此,餘實不能測也。
《苕溪漁隱》曰:『彼時薛王之死已久。』史學善矣,不必如是責酒以飽也。宋人長
於文,而詩不及唐,三體不能辨。〕
■又問:〔宋、明之界云何?〕答曰:〔宋人不可輕也。宋詩如三家村叟,布袍草履
,是一個人。明詩土偶蒙金。昨日已言之矣。唐人死話亦活,實話亦虛,明人反是。
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六宮處處如秋水,不獨長門玉漏長』,
未見有幾篇也。〕
■又問:〔丈丈何故捨盛唐而為晚唐?〕答曰:〔二十歲以前,鼻息拂云,何屑作『
中』『晚』耶?二十歲以後,稍知唐、明之真偽,見『盛唐體』被明人弄壞,二李已
不堪,學二李以為盛唐者,更自畏人,深愧前非,故捨之耳。世人誰敢誇大步?士庶
不敢作卿大夫事,卿大夫不敢作公侯事。自分稷、咼自許,愛君憂國之心,未是少陵
,無其心而強為其說,縱得遣辭逼肖,亦是優孟冠裳,與土偶蒙金者何異?無過奴才
而已。寒士衣食不充,居室同於露處,可謂至貧且賤矣,而此身不屬於人。刁家奴侯
服玉食,交遊卿相,然無奈其為人奴也。二李、刁家奴,學二李者又重佁矣。〕
又問:〔學晚唐者,寧無此過?〕答曰:〔人於詩文,寧無乳母?脫得攜抱,便成一
人。二李與其徒,一生在乳母懷抱間,腳不立地,故足賤也。誰人少時無乳母耶?〕
■又問:〔唐詩亦有直遂者,何以獨咎宋人?〕答曰:〔世間龍蛇混雜,誠是淆訛公
案也。七律自沈宋以至溫李,皆在起承轉合規矩之中。唯少陵一氣直下,如古風然,
乃是別調。白傳得其直遂,而失其氣。昭諫益甚。宋自永叔而後,竟以為詩道當然,
謬引少陵以為據;而不知少陵婉折者甚多,不可屈古人以遂非也。且唐人直遂者亦不
止少陵,皆少分如是,非詩道優柔敦厚之旨亦然,唯一歎耳!。〕
■又問:〔少陵七律異於諸家處,幸示之。〕答曰:〔如『劍外忽傳收薊北』等詩,
全非起承轉合之體,論者往往失之。於『吹笛關山』篇,則曰次聯應前首『風』字『
月』字,三聯歎美,有何關涉?不知此前六句皆興,末二句方是賦,意只在『故園愁
』三字耳。論者謂『蓬萊宮闕』篇,首句刺土木,次句刺禱祠,次聯應首句,三聯應
次句。有何關涉?不知此詩全篇皆賦,前六句追述昔日之繁華,末二句悲歎今日之流
落耳。更有異體如『童稚情親』篇,只須前半首,詩意已完,後四句以興足之。去後
四句,於義不缺;然不可以其無意而竟去之者,如畫之有空紙,不可以其無樹石人物
而竟去之也。義山『人生何處不離群』篇,前有後無,錢似此篇,故題曰:《杜工部
蜀中離席》,乃擬此篇而作也。義山初時亦學少陵,如《有感》五言二長韻可見矣,
到後來力能自立,乃別走《楚辭》一路,如《重感》七律,亦為『甘露之變』而作,
而體格迥殊也。介甫謂義山深有得於少陵,而止贊『雪嶺未歸』一聯,是見其煉句,
而未見其煉局也。又唐人七言絕句,大抵由於起承轉合之法,唯李、杜不然,亦如古
風浩然長往,不可捉摸。此體最難,宋、明人學之,則如急流小棹,一瞬而過,無意
味也。〕
■又問:〔嚴滄浪之說詩,耑貴妙悟,如何?〕答曰:〔作詩者於唐人無所悟入,終
落宋、明死句。貴悟之言是也,但不言六義,從何處下手而得悟入?彼實無見於唐人
,作玄妙恍惚語耳。且道理之深微難明者,以事之粗淺易見者譬而顯之。禪深微,詩
粗淺,嚴氏以深微者譬粗淺,既已顛倒;而所引臨濟、曹、洞等語,全無本據,亦何
為哉?〕又告之曰:〔唐人精於詩,而詩話則少;宋人詩離於唐,而詩話乃多。今人
拘於宋人之說詩,而不問其與唐人違合,莫不稱王稱伯,狐魅後學,使尊奉己說;學
之者亦尊奉一先生之言,如聖經王律,愚何人而敢為此?諸君皆智慧絕人,當自取法
乎上。唐人數百家,各有能事,非鄙朽一人所能盡測也。已前所說,不過我心所見者
云爾,非唐人止於此也。諸君當屏絕宋以後議論,細讀唐人之詩,自必深有所得;不
獨王、李、鍾、譚以己意判唐人者不足道,即鄙朽以唐人論唐人者,亦不足道。且人
之學問,莫非以楔出楔;前去者是楔,後入者獨非楔乎?唐人多有不合於漢、魏者,
何況《三百篇》?『功德天黑暗,女寸步不離』,堅守唐人之詩,猶是金屑在眼,後
人之說,亦何為哉?至於羔雁應酬之用,則明人自有矩矱,可稱當行作家,『刺繡文
不如倚市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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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君又曰:〔《三百篇》之意渺矣,請更詳言之。〕答曰:〔『《國風》好色而不
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發乎情,止乎禮義。所謂性情也。興、賦、比、風、雅
、頌,其體格也。優柔敦厚,其立言之法也。於六義中,姑置風、雅、頌而言興、賦
、比,此三義者,今之村歌俚曲,無不暗合,矯語稱詩者自失之耳。如『月子灣灣照
九州』,興也。『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賦也。『南山頂上一盆油』,比也。
行之而不著之者也。明人多賦,興、比則少,故論唐詩亦不中竅。如薛能云:『當時
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見唐室之不可扶而悔入仕途,興也。升庵誤以為賦
,謂其譏薄武侯。
義山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言云表露未能治病,何況神仙?托
漢事以刺憲、武,比也。於鱗以為宮怨,評曰:『望幸之思悵然。』呂望何等人物?
胡曾詩云:『當時未入非熊夢,幾向斜陽歎白頭。』非詠古人,乃自況耳。讀唐詩須
識活句,莫墮死句也。〕

■又問:〔命意如何?〕答曰:〔詩不同於文章,皆有一定之意,顯然可見。蓋意從
境生,熟讀《新舊唐書》、《通鑒》、稗史,知其時事,知其處境,乃知其意所從生
。如少陵《麗人行》,不知五楊所為,則『丞相嗔』之意沒矣。『落日留王母』之刺
太真女道士亦然。馬嵬事,鄭畋云:『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與少陵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正同。此命意之可法者也。〕

■又問:〔佈局如何?〕答曰:〔古詩如古文,其佈局千變萬化。七律頗似八比:首
聯如起講、起頭,次聯如中比,三聯如後比,末聯如束題。但八比前中後一定,詩可
以錯綜出之,為不同耳。七絕,偏師也,或斗山上,或斗地下,非必堂堂之陣,正正
之旗者也。五律氣脈須從五古中來,『初』『盛』皆然,中唐鮮矣。明人多以七律餘
材成之,是以悉不足觀。五絕最易成篇,卻難得好。五古須通篇無偶句,漢、魏則然
,晉、宋漸有偶句,履霜堅冰,至唐人遂成律。明之選唐詩者,『中原還逐鹿』、『
秋氣集南澗』皆置古詩中,盲矣。〕

■問曰:〔丈丈於唐詩,皆如義山《無題》之見作者意乎?〕答曰:〔是何言歟?安
可淺視唐人也?茅塞之心,有見者,有不見者,有疑者。其見者,如韓偓《落花》云
:『眼尋片片隨流去』,言昭宗之出幸也。『恨滿枝枝被雨侵』,言諸王之被殺也。
『縱得苔遮猶慰意』,望李克用、王師範之勤王也。『若教泥汙更傷心』,恨韓建之
為賊臣弱帝室也。『臨階一盞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綠陰』,悲硃溫之將篡弒也。明人
云:不讀大曆以後一字。其所自作,未有命意如晚唐此詩之深遠者也,可易言『初』
『盛』哉?疑者不可枚舉,止就致堯言之。如『動天金鼓逼神州』一律,觀其起句及
『杜郵』、『鳳池』,酷似李茂貞兵犯京師,天子賜宰相杜讓能死,代其姬人之作,
而題又絕不相近。白傳挽元微之云:『銘旌官重威儀盛,騎吹聲繁鹵簿長。後魏帝孫
唐宰相,六年七月葬咸陽。』此詩有似具文見意。『具文見意』,乃杜元凱《左傳序
》之言,謂但記其事,不著議論而意自見。周伯●以王建『五色雲中駕六龍』後二首
卻哀惜當之。此所不同者,極其褒美,無哀惜之義,即似譏刺,然與平生交情不合故
也。〕

■又問;〔『小犬隔花空吠影』,意何所指?〕答曰:〔太祖破陳友諒,貯其姬妾於
別室,李善長子弟有窺覘者,故詩云然。李、高之得禍,皆以此也。〕

■又問:〔施愚山所謂今人只解作韻者若何?〕答曰:〔每得一題,守住五字,於《
韻府群玉》、《五車韻瑞》上,覓得現成韻腳子,以句輳韻,以意輳句,扭捻一上,
自心自身,俱不照管,非做韻而何?陷溺之甚者,遂至本是倡作,亦覓古人詩之韻而
步之,烏得不為愚山所鄙哉?古詩不對偶,不論粘,不拘長短,韻法又寬。唐律悉反
之,已是束縛事。若又步韻,陶、謝、李、杜,無以措手。〕

■又問:〔金聖歎謂唐詩必在第五句轉,信乎?〕答曰:〔不盡然也。如曹鄴
荻花蘆葉滿汀洲,一簇笙歌在水樓。金管曲長人盡醉,玉簪恩重獨生愁。
於第二聯流水對中轉去。杜少陵律詩如古詩,難論轉處,而『童稚情親』篇竟無後半
首,何以曰第五句轉乎?起承轉合,唐詩之大凡耳,不可固也。〕

■又問曰:〔丈丈極輕二李,與牧齋之論同乎?〕答曰:〔渠論於鱗者盡之矣,空同
猶有屈處。於鱗才本薄弱,而又學問淺,見識卑;空同唯是心粗氣浮,橫戴少陵於額
上,輕蔑一世,是可厭賤。若其匠心而出,如『臥病一春違報主,啼鶯千里伴還鄉』
,上句敘坐獄,得昌黎『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造語之法;下句言人情涼薄,從《楚
辭》『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而來,豈餘人所及?以此詩情事,用不著少陵
,只得匠心而出,所以優柔敦厚,深入唐人之室。若平生盡然,豈右涯量也?謝茂秦
於明人中最不落節,而全集中無此深入處。
觀其所以教王、李諸公學唐人者,不過聲色邊事,見處可知。仲默才最秀,亦以見處
不深,用於摹擬,入目燦然,吟詠即如嚼蠟。鳳洲日出萬言,不暇用心,何以能佳?
中郎欲翻王、李,而力有不逮。至於鍾、譚,直是兒童之見,何足言詩?〕

■又曰:〔請將風、雅、頌,再詳細言之。〕答曰:〔《離騷》出於變風、變雅。唐
大大抵宗之,不可具述。如『明堂聖天子,月朔朝諸侯』、『得罪風霜苦,全生天地
仁。青山數行淚,白首一窮鱗』、『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盛唐人《
早朝》諸篇,不可謂非《二雅》之遣音也。少陵《玄元廟詩》,極似《頌》體,而《
頌》乃稱道老君功德於宗廟中,此詩多諷刺,體似《頌》而意非也。今世用於宗廟中
者,皆是元曲宮調,難以詩言,此義置之可也。〕

■又問:〔《尚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則詩乃樂之根本也。樂既變
而為元曲,則詩全不關樂事;不關樂事,何以為詩?〕答曰:〔古今之變難言,夫子
云:『《雅》、《頌》各得其所。』則《三百篇》莫不入於歌喉。漢人窮經,聲歌、
意義,分為二途。太常主聲歌,經學之士主意義,即失夫子《雅頌》正樂之意。而唐
人《陽關三疊》,猶未離於詩也。迨後變為小詞,又變為元曲,則聲歌與詩,絕不相
關矣,尚可以《尚書》之意求之乎?詩在今日,但可為文人遣興寫懷之作而已。漢人
五言古詩,平淡高遠,而樂府則濃譎吞吐;意者樂府入歌喉,而古詩已是遣興寫懷之
作也。古今事變不能窮究矣。〕

■問:〔《焦仲卿妻》在樂府中,又與餘篇不同,何也?〕答曰:〔意者此篇如董解
元《西廂》、今之數落《山坡羊》,乃一人彈唱之詞,無可考矣。〕

■問:〔詩唯情景,其用處何如?〕答曰:〔《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敘景者十之
二。建安之詩,敘景已多,日甚一日。至晚唐有清空如話之說,而少陵如『暫往北鄉
去』等,卻又全不敘景。在今卑之無甚高論,但能融景入情,如少陵之『近淚無乾土
,低空有斷雲』;寄情於景,如嚴維之『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哀樂之意宛然
,斯盡善矣。明人於此,大不留心,所以無味。〕

■問:〔三唐變而愈弱,其病安在?〕答曰:〔須在此處識得唐人好處,方脫二李陋
習。《左傳》一人之筆,而前則典重,後則流麗,所托者然也,豈必前高於後乎?三
唐人各自作詩,各自用心,寧使體格稍落,而不肯為前人奴隸,是其好處,豈可不知
,而唯舉其病?楊、劉學義山而不能流動,竟成死句。歐、蘇學少陵,只成一家之體
,尚能自立。至於空同,唯以高聲大氣為少陵;於鱗,唯以皮毛鮮潤為盛唐,其義本
欲振起『中』『晚』,而不知全無自己,以病為樂也。然在今日,遂為不祧之祖,何
也?事之關係功名富貴者,人肯用心。唐世功名富貴在詩,故唐世人用心而有變,一
不自做,蹈襲前人,便為士林中滯貨也。明代功名富貴在時文,全段精神,俱在時文
用盡,詩其暮氣為之耳。此間有二種人:一則得意者不免應酬,誤以二李之作為唐詩
,便於應酬之用;一則失意者不免代筆,亦唯二李最便故耳。〕

■問:〔六朝詩,多有本非詩人,偶然出句即絕佳者。唐人不然,何也?〕答曰:〔
六朝體寬無粘,韻得協用,粘綴但情真意切,得句即佳。故『城上草』一篇,止十三
字,而意味無窮。唐詩法嚴,非老於此工能之至者不佳也。此實唐詩難於古詩處,耳
食者是古非唐耳。〕

■問:〔古詩如何?〕答曰:〔以文譬之,脫盡時文,方可入古文門庭。鄙人未嘗於
此有苦心,焉敢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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