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室那两天

君雅

                                     重症室那两天


       正月初九晚上，婷儿期盼已久的他老爸生日.

       我突然接到一陌生电话，对方的声音有点熟悉：“姐夫。”

       自从上部手机“自毙”后，很多电话本上的号码遗失，我努力搜索除了小舅子之外还有谁叫我姐夫，一边支吾着，对方没给我太多时间判断：“姐夫，姐在吗？”

       印象中小舅子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我连忙走出卧室让妻和他说话，嘀咕着：“咋没想到良榕呢？”

       妻的两句话，我知道了老爸在市第一医院急诊室。进屋，我穿上羊毛裤，披上厚厚的大衣。婷儿不像平常那样用管家婆的口气跟我们说话：“爸，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妻脸色苍白：“我们要去医院照顾外公，今晚就你和奶 奶在家，宝贝，乖乖的。”

       “知道了。”我们关上大门的瞬间，女儿眼里满含不舍、闪着一丝恐惧。

       一路上，妻双手冰凉，我这半个儿子异常冷静地试图焐热她：“刚才通话，有没听到老妈的声音。”

       “有的。”妻在发抖。

       “以老妈和老爸的感情，如果老爸生命垂危，她已经不可能说话了。”

       妻思索了一下：“有道理。”一下子振作起来。

       大概半个小时，我们到了市第一医院急诊室门口，马上拨通良榕的手机：“我们到了，老爸在哪里。”

       “在这里。”良榕从偏左那间诊室走了出来。

       老爸坐在诊桌边，原来就黑的脸像是被厚厚的抹上一层锅灰。老妈拉着我们：“感冒几天成这样，你爸还不想来。”

       医生看我们来了：“怀疑是急性肺炎，快扶病人去急救室，在对面。”

       我和妻扶着老爸起身，就十来步的距离。医生护士一边给他戴上氧气，一边测血压，值班的主任医生叫我们去交钱办入院手续，老妈把病历、医保卡、2000块钱交给我，我向护工问清方向，很快办好手续回到急救室，老爸已经坐上轮椅老老实实的吸着氧气。

       “这些你们都带上，现在马上去住院部呼吸科，他们会给病人做详细检查。”值班医生把入院条子交给我。

       市一的住院部，老爸痔疮开刀我来过，而这次老爸去的不是普通病房，而是重症室。重症室有六个床位，已经入住两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旁边那位似乎病情稳定，呼吸器已经撤掉。对面那位处于昏迷状态，心电监护机不断有报警提示。看着这些，我们的心陡然紧张起来。老爸刚躺床上，两位护士小姐开始忙前忙后，吸上氧气，戴上心电监护器，同时抽手腕的血，老爸叫疼，护士小姐用哄小孩的口气对他说：“你很勇敢了，抽动脉血是很疼的。”看老爸这么可爱，我们也呵呵地陪“笑”。一会儿，医生推着可移动的X光机（也许不是）给老爸拍胸片，接着开始吊瓶，值班医生再度进来看望老爸，说：“您高血压，心脏有问题。”老妈紧张地说：“治心脏的药一直没断过。”医生摇着脑袋：“很严重的肺炎肺气肿加上心衰。”

      值班医生走后没多久，实习医生来给老爸做雾化，唉，做他女婿九年，第一次见他这么老实。

                                                                                             

君雅

                                          重症室那两天(二)


       也许是年龄大了，嗅觉严重退化的缘故，在医院闻不到浓烈的西药和消毒水的味道，我想，小时候害怕医院可能源于此吧。

       十一点多，小舅子明天上班要开车，被我们赶了回去，老爸睡得迷迷糊糊还嘟嘟着：“早上要起来给婆婆(奶
奶)煮饭。”护士换好瓶叫我跟她出来，站在只留一个出口的柜台前，值班医生已经睡觉去了，一位护士在电脑前查看用药和费用剩余记录，要我跟她出来的那位护士拿着一张纸从房间出来：“请在这里签一下名字。”我非常“歉逊”的接过授权书，拿出水笔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护士，“先生，请在名字后面注明你和病人的关系。”“好的。”写到女婿的“婿”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右边的写法，哎，都是习惯电脑打字惹的“祸”，我很尴尬的问护士小姐：“女婿的婿右边怎么写。”信心受到打击，第一次签这样的字却写的非常难看。

       回到重症室，老爸已经睡着了，老妈和妻在收拾东西，我们这床的对面床位放上新的枕头和棉被，妻说有人要进来。我知道老妈肯定是不会睡觉，就叫妻去隔壁空床位上躺着，没有枕头，我看着难受，过去把那床的新枕头、被子拿过来。妻吓一跳，人家马上上来了。我对她说，你睡你的，一没这么快;二可能进不来。老爸咳嗽醒来：“今年的文明奖没了(今年春节卡里多了三千块的文明奖)。”老妈装出生气的样子：“你看、你看，都这样了还想着钱。”老爸要起身吐痰，妻叫他别动，我跑到床尾把床铺上半身摇高。老爸有点精神了：“还是女婿说的对，早上一睁眼一百五十元进帐。”(老爸退休金四千多)妻接过话头：“知道就好。”

       老爸没有力气把痰吐出来，我拿纸巾帮他擦掉：“爸，你知道我交入院费的时候遇到什么？”六只眼睛同时盯着我，我接着说：“手续弄好，有个年轻人无声无息的来到我旁边，眼神闪烁，拿着笔和字条在犹豫着，手指上有淡淡的血迹。一位中年医生跟了过来说，住院要有名字啊。年轻人很不自信歪歪斜斜的写下四个字'阿木里孜'，我再认真瞧他，是新疆人的样子。中年医生不耐烦，这是姓，要写全名，先交两百块钱吧。年轻人支晤着，我没钱。走过来一个保安说他，你身上有多少钱？年轻人搜遍全身就五十块钱。我看不下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妈“揪心”地说：“急救室背上被人砍一刀的年轻人，对面新被褥就是为他准备的。”我“语重心长”的盯着老爸已经有点精神的眼睛：“外地人没有医保，连住院两百块押金都交不起，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幸福了！”老爸瞅着我，轻轻笑着。

       妻明天要上班，躺床上还不敢盖那床被子，我说，那床位不会有人来了。妻怕护士看到了不好，脱下外衣盖自己身上。看她疲倦成那样，我脱下外衣给她盖上。老妈关心我，那你呢？我起来走了两步，妈，我不睡，冷了就到处走走。

君雅

                                              （三）

       雾化后，老爸大概十几分钟咳几声，痰太稀，达不到明天化验所要求的浓度，零点一过，气温明显下降了，医院的床单似乎一年到头都是这么薄，病人吊瓶吃药注意力集中的缘故没见有人反应过，倒是陪伴的人瞧着越发感到冷。

       夜深了，十楼只有这间重症室灯火通明，进来时，那位在塑料躺椅上闷头大睡的中年男人，起来给我们这排最后一床的病人小便，我想当然的认为是老人的儿子。奇怪的是中年男人和老人之间总是保持着一段“人身距离”，老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着什么，中年男人表情严肃木然，不予理会。我看着感觉奇怪，老妈小声的告诉我，他是儿女请的护工。

       我就穿着件薄薄的毛衣，起身挥舞着双臂走出重症室，南面的尽头是货梯和安全通道，徐徐清风拂面，一下子清醒了起来，想到医院是很不“干净”的地方，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相信有鬼的年龄，但还是害怕有人突然从黑漆漆的通道钻出或者电梯门无声的开启。窗户是完全打开的，低头往楼下看，一楼的停车场灯火通明，可能是职工专用，只放着几部加班人员的小车，操场右边那棵大榕树我还记得，市一医院的太平间就在后面，那年，见过父亲的尸体我和母亲从太平间出来，就在它的怀抱里相拥而泣，二十二年过去，老树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认得它，它肯定不会记得当年十五岁的我，一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不可能忘记，只是自己一直在拒绝着，我心痛了起来，市一，我父亲在人间最后的一站。

       老爸要小便，我找护士要尿壶，护士给了我一长形塑料瓶子，像开大口子的可乐瓶，同时收了我六块钱。老妈翻开被子，给老爸“装好”尿壶，老爸呵呵地说，没啥尿、没啥尿。拿出来一看，我们一起大乐，一泡尿装了大半壶。我笑着说，药物起效果了，尿量比正常人还多的多，没什么事那。老爸来了精神，让我把床摇成七、八十度，这是老爸进重症室四个小时，第一次完全清醒。

       “良榕到家了没？”

       “现在才几点，你知道吗？”老妈没“好气”的说他。

       “打个电话给他，起来给奶 奶做饭。”

       “老爸，早上七点再打吧，让他睡足好开车。”

       “嗯、嗯。”大概十分钟左右，老爸想睡就睡了，知道危险期已过，我和老妈相视而笑。

       老爸再度醒来是一个小时后的事，“饿吗？”“来点吧。”吃了一块糕点，我们更加的高兴起来。我们在嘻嘻哈哈开着玩笑的时候，“呜、呜、呜。”苍老而悲凉、无助的哭声半夜三更如环绕音响般突然充斥着纯白色的空间，感觉就在身边，六只眼睛同时搜索，很快就发现是对面床位还处在急救状态的老人的妻子在哭，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也爬上病床和她先生盖一床的被子，床太小了，她坐床尾伏在被子上很压抑地哭着。看到我们三个人关注她，泪汪汪的双眸扫了我们一眼，继续着她的恐惧。

      老爸和老妈短暂的对视，一切尽在无语中……

君雅

                                           （四）


       差不多五点，妻翻身而起，哦，就躺了一会儿。

       我呵呵，有四个小时吧。

       穿上大衣，我身体很快暖和了起来，妈，你去躺会，我和莹看着。老妈疲惫地说，不用了，八年前你老爸住院，刚好莹生梦婷，良榕还在念书，我一个人伺候你老爸，别提有多苦了，不过那时还好年轻。这次你们在，我轻松了很多。

       靠阳台的窗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可能附近有寺庙，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香火味。

       老妈被妻推到床上，盖上了被子，老爸睁开眼就找他老婆，看在旁边躺着呢，又接着睡去了。护士进来结束第一天长达七个小时的吊瓶，告诉我们，九点主任查房后再继续。五点半，我要下楼买早点，妻说，你自己要吃一下，然后带两份稀饭、一点小菜上来，我去单位吃早饭。

       一夜没合眼，在重症室待了八个小时，步履依然轻盈的我踏出医院大门那一刻，空气是如此的清新，平时没大留意的花花草草全部入眼入心。对面一家很大的饮食店早早就开门迎客，我左拐向华清楼方向走去，医院对面的店，我认为卫生条件肯定不佳，还好华清楼往上再左拐一点点就有一家海鲜锅边店，进去一问，早餐应有尽有，我安心的吃了一碗三块钱的锅边和两根油条，提着老板娘打包好的老爸老妈的早点出来，感觉有点贵，但卫生还行。

       老爸正坐着和妻聊天，看着我拿出来的早点说现在不想吃，我说要不要叫老妈起来，老爸说，不用，让她多睡会儿吧。隔壁床位的男护工已经把躺椅收拾好，从外面捧着汤水进来，毕竟是男人，动作很大的给老人擦双臂，擦脸的时候，老人像孩子一样昂着头表情甚是古怪，可能有点疼的缘故吧。男护工斜着眼，似乎擦的不是人脸而是一件劣质家具。我们三人有点夸张的看着他们，也许男护工已经习惯了别人这种目光，对他来说，病人只是他赚生活费的载体。当时我替病人难过，后来想明白了，一位病人需要护工的时间最多一个月，如果护工都带着感情照顾病人，有了感情，那么护工赚的不是人民币而是伤心。

       我的表现让妻很放心的去上班，请护工那一家的儿子来了，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第一次见男护工笑着：“没事，睡的很好。”其实昨晚两点以后老人没合过眼，似乎所有的觉都让护工睡完了。护工出去买早点，儿子在他老爸床前坐了十分钟，拿着烟过来分给我，我起身说，谢谢，戒几个月了。他转身对老爸说，你是做什么的啊。老爸心情不错，警察，你父亲多大？他冲他老爸的床位撇了下嘴，八十九岁，你多大？

       我拍着老爸盖着被子的大腿，你看，在这里你是小弟弟，以后不能再任性胡来，保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

君雅

                                                （and）

       老爸划归医疗组的主任姓唐，中等身高，可能才四十多的缘故，福州人说着很标准的国语而且语速超快，在几个实习生面前，没有以往所见老主任的稳重，讲解病情面面俱到，有点像小学老师在上课。

        走到我们这床的时候，他特别的兴奋，用福州话问老爸：“依伯，你多大了？”

        “六十三岁。”说吃不下饭的老爸刚刚消灭了我买的早点，声音不小。

        “做什么工作？”

        “安安局刚下来。”

        “烟、酒，量都很大吧。”唐主任对着光线看CT片。

        “呵呵，没烟不行啊！”

        “肺炎肺气肿加心衰，以后别人给你一万块钱抽一根烟你都不能抽。”唐主任边给实习生们讲解CT片，还不忘给我们解释问题的严重性：“家属跟我出来一下。

       我和老妈跟他来到阳台，唐主任先问我：“你是病人儿子。”

       “不是，女婿。”

       “你是他老婆。”他紧张的接近夸张地对老妈说：“病人很危险，保养不好几个月就没了，保养的好十几二十年没问题。”

       “我们一直都是找你们医院心脏科郑华院长（退休）看的。”

       “以后除了看心脏科，还要来我们呼吸科了。”

       “主任，什么能吃呢？”我问。

       “肉不要吃，蔬菜都可以，水果只能吃柑和橙，。”

       唐主任先进去，老妈在后面小声和我说：“每个医生都这么说。”

       中午，老爸想转去普通病房，唐主任说还要重点关注几天，我们也觉得重症室太吵，问题是进了人家的地盘，身不由己。下午发生的一件事，提前让我们离开这令人精神紧张的地方，旁边空的床位有人入住了，我们还想着晚上没地方躺着休息，门口突然喧哗起来，医生护士、护工好像全部集中到了重症室，移动床位推进来的老人嘴巴张着大大的，鼻子塞着氧气管，很快老爸对面的床位被推走，就在老爸眼前开始做电击抢救，几分钟后，唐主任和一起进来的女家属对话。

       你是他女儿？

       我是他媳妇。

       其实他已经走了二十几分钟了。

       一听这话，他隔壁床位的病人家属（大娘）赶紧拿屏风挡住他爱人的视线，一脸的恐惧。我看到老爸眼睛睁着大大的看着对面没有生命气息的老人，刚搬进来的老人吓得指着家人呜呜叫。妻和我连忙也去拿屏风切断老爸的视线。

       十分钟后，太平间的人来了，和死者媳妇在重症室讨论花费的事，其间儿子来了，看了父亲一下，脸上刚闪出要哭泣的样子就被媳妇拉去质询花圈、场地的价格。我待不住了，到医生办公室找唐主任，病人已经死了怎么还拉进病房？现在都半个小时干嘛还不拉走。唐主任有点尴尬，没办法，病人家属要求老人死在病房，太平间的人马上就上来了。我说，主任，我老爸有心衰，在他面前死了人，还让他和尸体做伴半个小时，在重症室待着会影响他治疗。唐主任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马上给你换到普通病房，不要让别的病人知道啊！

       一个小时后，老爸转到了两人一间的普通病房---45号。

三月风

记录好细腻，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欣赏并问好！

云舞蝶衣

小雅心思细腻，性情中人！

薄雾-池中莲

用你写惯小说的笔调来写文字果然耐看，不过此时我困了只看了一段，后面的留着再来读吧。

君雅

三月风 发表于 2012-2-7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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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好细腻，让人仿佛身临其境，欣赏并问好！

一段记录罢了，谢谢品读。

君雅

云舞蝶衣 发表于 2012-2-8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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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心思细腻，性情中人！

话不用多，懂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