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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黑呼黑作品高楼 [复制链接] (384/2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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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蓦然回首见湘云
     湘云出场是在第二十回,宝玉正和宝钗闲话,忽听无名小丫头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脚就走,宝钗笑着唤住他说,等着,咱们一道去。俩人来到贾母房中,看见湘云正在那里大说大笑,看见他们来了,忙问好厮见。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好容易哄转过来。细琐的纠缠里亦有细微的缠绵,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从湘云姓史,判断出是贾母的娘家亲戚。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最让人难忘的,是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宝钗不曾使他如此动心,却也令他惊艳,一登场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连黛玉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说得详细,不用看下文,就晓得这是个重要的角色。
     十二钗里,湘云的戏份也算重的,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当然,《红楼梦》里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较重要的疏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我觉得湘云的背景问题,也有存心的意思,并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是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亲戚家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有时来了,有时去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云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里,王夫人说她“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里,袭人便向湘云道大喜,此刻湘云即使还没订婚,也即将订婚,宝玉对此居然全无反应,要知道,大多女孩儿出嫁,他都要感触一番的。
     袭人说起表妹要嫁人,宝玉就不爽,他与人家仅一面之缘;迎春出嫁,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宝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而他对这个堂姐并没有多少感情;邢岫烟订婚时,他对着杏树,想到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岫烟便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竟至于流泪叹息。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没福得摸,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但黛玉还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宝玉在清虚观见到一只金麒麟,听说湘云也有一只相似的,便收起来,准备送给她。偏偏让黛玉看见了,恋爱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细密,何况黛玉又生着七窍玲珑心,她不说不满,反而瞅着宝玉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让宝玉老大不自在。
     难怪黛玉生气,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绦丝,皆由小物事而遂终身。她以为宝玉也如世间某些轻浮的男子,经不起一个巧合的诱惑,马上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场风流戏文。
     所以她来到窗下窥视,听到的却是宝玉推自己为唯一的知己,金玉良缘的宿命在宝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会把一个精致的玩意当成命运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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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37 | 显示全部楼层
  便是多情如宝玉,也不见得会爱上所有可爱的女孩,对于他来说,生命像一个肆意铺排的盛宴,爱情、友情、亲情分别装在不同的杯盏中,无限量供应,他不必拿友情当爱情饮用。对于湘云来说,宝玉则是一个哥哥,一个亲切的伙伴,光风霁月的她固然不会“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可从袭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云便脸红来看,她对于爱情未必没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较不具体,朦胧地围绕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们的少女时代都会有这种想像。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让右派分子“我”
     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六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xx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朝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xx,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她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奶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芸一节,更显轻浮,贾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认得,听贾琏介绍后,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息了,倒像我的儿子。又约贾芸明天来说话,贾芸当了真,忙不迭地跑了来,宝玉根本就没把这个约会摆上议事日程,害得贾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时的宝玉,尽管天分极高,对于人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周遭的环境里,说的话,做的事,无不以自身处境为基础,他能想到的惨痛之事,不过是那些女孩子纷纷出嫁,时光如流水,将温柔甜美的一切带走,若是连黛玉也要离开他,简直是苦痛的极致,那么宝玉即使不会出家,或是随她而去,最起码,会长久地沉溺于感伤之中,此生无趣。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他提供了执意情伤的物质基础,美丽的大观园,正好让他对景伤怀,也许还会写上很多诗,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然而,鲜花着锦只是为了衬托日后的众芳芜秽,烈火烹油亦是对了对应日后的天荒地寒,《红楼梦》是一部善做减法的书,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面,从前挑大梁的人物想来自身难保,著名的“无事忙”宝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亲人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是善于周旋的人物,没有重振家业的才干,就算有也没用,贾家气数已尽,即使像贾兰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个小家庭,无法重现四大家族的光景。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陪伴亲人活下去,他以前以为人生无非两种,活着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无可选择,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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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衰落还在贾家前面,第七十八回里,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沦落人,极度深寒中,两个人的温暖加在一起就是微温,尽管她不是那个前生欠他眼泪的人,可是,此刻,温度比眼泪更近,更显得真实。
     前八十回里,宝玉不是没有对宝钗动过心,不过他通过一系列思索、对照、参考、了悟,终于懂得,他只能爱黛玉一人。对于宝钗的爱慕,渐渐变成了友谊,事到如今,他发现凭着友谊也可以在一起,面对命运的狂风暴雨,宝玉必须放弃那些精致的忧伤与缅怀,在心上磨一个茧子,茧子再磨出血,他与宝钗因友谊而缔结的婚姻,则是可以覆盖在这伤口上的温软纱布。
     这样一种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慰老温贫的况味,亦是动人的,但宝钗大约没有和宝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我觉得,这个白首双星当是湘云和宝玉。
     湘云有一个金麒麟,宝玉又从外面弄了一个回来,当然不能据此就笃定那一个“星”是宝玉,也有可能是湘云的夫婿,比如那个叫卫若兰的,是不是这个金麒麟因各种缘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云的曲子里这样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从中,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枯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个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宝玉,第一宝玉爱的是黛玉,即使再与人结合,也不能给予完美的爱情,第二,大约是自传体的缘故,曹公每每说起宝玉,都带了三分戏谑,不大可能这么直白地称之为才貌仙郎。应该是湘云理想的夫婿,这个夫婿没能和她白头到老。
     当然,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湘云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宝玉,但那更不成其为“白首双星”了,另生枝节不说,也不好看,仅从小说而不是考据的角度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通过那么多精致的推敲,判断自己最爱谁,仅仅是感情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化验这感情的成分。
     如果说前八十回说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后面说的该是如何活着,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萧索地,千方百计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带到下一时刻。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这样一种拥抱,自然不缠绵悱恻,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种隐忍的坚持,一种静默的勇气,一种貌似低贱的高贵,一种佯装卑微的骄傲,像《活着》里的那个老人,经历过浮华尘世,大悲大喜之后,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她天真放达,命运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给自己与他人的都是喜乐。即使长大成人,再度遭遇变故,湘云的底色已成,不会有根本改变,她当比宝钗更为轻盈地面对生活,这种态度一定能够感染宝玉。
     对于苦难,湘云从战略上轻视,但从战术上重视。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婶子对她远没有贾母对黛玉那么照顾,黛玉半年也就做个香囊,湘云却夜夜做活到三更。说起来自然是她的叔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开到荼縻。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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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妙玉的心理暗疾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踞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作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xx交口称赞,“携蝗大叫图”的题跋让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除了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连最好脾气的李纨都厌她为人,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像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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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线,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也有这个外来者与与她的风格不一的缘故。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发表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怎会不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像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折损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低,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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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低,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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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晴雯——暗恋的代价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型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了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是打听出这件事的,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xx,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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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宝玉洗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帮助宝玉做个出色的江洋大盗,假如后者有这个能力的话。
     晴雯单纯,不世故,但有时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爱,因为世故这东西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的,虽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没有这东西肯定难以见容于世。我们可能喜欢诗歌,却一定不会希望一个诗人作邻居,就算宝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爱的黛玉,其余的身边人,当然还是乖巧者省心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艺再好,对宝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没用,她所拥有的,不是宝玉所需求的。
     仅仅是感情上的失意可以忽略不计,用八十年代人的语法叫,没有爱情又不会死!晴雯的晦气在于,她不会勾引宝玉导致感情上的失败,却因狐狸精的名声导致事业上的失败,那些老嬷嬷们终于登上舞台中心,成功地扮演了间接施暴者的角色,唆使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
     就是这一段,宝玉让读者以为他对晴雯有着额外的感情,先是去探望,又时时挂怀,还写了一篇长文祭奠,好一个“公子多情”的模样,可我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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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宝玉是眼睁睁地看着晴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却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成天家叫嚷着要这个撵那个的贵公子还真是银样蜡枪头啊,关键时候,他根本没有发言权。晴雯被撵出怡红院,他悄悄地跑去探望,又恢复了感情丰富的状态,这大约是宝玉第一次拜访贫民窟——袭人家算是小康之家,有意思的是,当他发现晴雯要的茶不过是瓦罐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古人所云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他还是保持了理性思辩的头脑的嘛!
     打动宝玉的,是晴雯一番倾肝吐胆的诉说:“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接着剪下指甲相赠,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哪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直接而热切的表述,前番挣命补裘,这次赴死般的倾诉,晴雯总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爱情,不须说袭人,便是黛玉,也从无这等极具爆发力的表现。
     有一种感动梗在宝玉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像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
     习惯了爱别人的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晴雯的死讯传来,宝玉关心她弥留之际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体现出一个写实主义者的良心,对于人世极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唤的都是“娘”,那个湮灭在她颠沛流离的童年记忆里的怀抱,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温暖,她的喊叫,是向上伸出的一只手,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抓住。
     宝玉不能体贴她的感觉,只纳闷为什么不是呼唤自己,小丫头的谎言重新给他注入良好感觉,文人的恶习发作了,他要借机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不是天天都死人的。
     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至,还声称“钳铍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呵呵,宝玉何曾是如此有正义感的人,如此一说而已,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辞,又与晴雯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正因如此,当黛玉陡然现身,俩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晴雯没一点干系。
     宝玉之于晴雯,便是那点虚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挣来的,维持的时间,也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话,有歪打正着的准确: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些许哀怜之外,是与己无关的淡漠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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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0-29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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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俩美女
继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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