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身边从未走远——村子里的女人

桂子

一个村子和一个村子大致一样。格局，布置，包括地里的庄稼，相邻的两个村子别无二致。
如果不是恰巧看到了路边的界碑，你以为还在一个村子里转悠。
村子最早都是择势而居的。比如，一面向阳的坡，比如，一条绕着地势流淌的河，比如，四围突兀中的一块平台。
蛮荒时，一个人来了，看过之后略作收拾，无非是划一下盖 房子的地基，牛圈，羊圈，茅厕，什么的。也不急于动手，走了。过些日子，拖着全部的家当来了，家里的人，牲畜，农具，一样一样卸下车。于是，一个空寂的地方有了人声狗吠。这家的房子建起来不多久，开垦过的地也植满了庄稼，看上去郁郁葱葱的了。家里的人就捎信 或者亲自回到原来的地方，引着有血亲的人来了，像 剪不断的脐带一样，繁衍着。直到那块空地再也放不下屋子了，周围的土地再也插不进庄稼了，于是，一个村子的生长告一段落。

村子和村子是不一样的。源于地理的不同，村里的人会一点一点将它们 趋同，把 自己的村子修理的和别的村子差不多的模样。花上几年的功夫，或者几十年上百年，村子像手里的泥巴，只要地里的活歇下来，村子里的人就会捏琢一番，照着其它村子的模样，当然，那个村子一定是比他们自己的村子好看，至少得到大部分村民的共识。
村子的模样差不多了，村子里的人也差不多了。吃着一样的饭，早晨，是要喝稀饭的，加了南瓜或者地瓜，如果恰巧哪家早上的饭不是稀饭而是别的，比如，面条，或者谁家大早上炖了烩菜，就着暄得鼓鼓的馒头，那这家人家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走亲戚的来了，商议事宴了，要动土择日了。村子的上空就会飘扬着那家的信息。路过的村民就会多往那家眊一眼，凑巧看到女主人了，会关切的问候一两声，女主人会走到门前，大声地 作答，不厌其烦地把家里的事情说一遍，而 这一遍，可能是今天早上的第 二十遍。
女人的衣裳也和传出的信息有关，哪家人换了出门过节的衣裳，上面还有包袱里叠压出的折痕，哪家家里肯定有好事了。那家女人的脸上就像 盛开的牡丹一样。笑意会一直持续到衣衫黯下来。
村子里有几百户人家，就有几百个女人，过着同样的日子。有性子顽劣的丈夫，喝过酒之后，会和自己的女人过不去，拳脚重了些，村子的上空飘着吱吱哇哇的叫声，或大或小。和村子里的狗叫一样，被村庄包容着，习惯着。

有一个人不一样。
隔壁的四哥 一家。
四哥是村子里的民办教师，村里小学校的，学校有四个民办老师，除了四哥，他们和村子里的人都一样。
四哥不一样，四哥的女人和村子里的女人也不一样。
四哥的院子里没有饲养 动物，也没有像 其它人家的院子一样搭起瓜架棚。
四哥的院子里种着花。不是村庄路边上的大红花，也不是漫坡爬 着的牵牛花。
四哥的院子里种着玫瑰。
村子里，除了四哥家，没有一家种 玫瑰的。没有看过四哥家玫瑰的村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玫瑰。
玫瑰是四哥的女人一手饲弄的。院子里，浅浅的三丛，一丛白的，一丛黄的，一丛红的。据说，花籽 是四哥写信从很远的地方寄回来的。
女人清晨出来，提着壶给玫瑰洒水，洒的很仔细，隔壁的三娃坐 在房顶上看的清清楚楚。
女人中午在院子里，偶一露头，带了花边的草帽，低着头，静静地来去。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和村子里家家户户 一样，女人会在院子里摆一张小饭桌。女人把 饭桌放 置阴凉处。和别人家不一样的是，女人没有放上吃饭的大碗，却摆了小巧的茶壶和茶盅。烧一壶水，沏了茶，进屋，牵了四哥的手，一起出来，坐在小饭桌前，二人举着茶盅，品着。说什么，坐在屋顶的三娃听不清，院墙外探头的村人也听不清。只有满院的玫瑰香着。
村子里的女人也想学四哥的女人。也买了细花的瓷碗，粗壮的腰身绷了抽纱的洋装。却被自己的男人呵斥住了，只好戴了破旧的草帽，扛着锄头到地里。
女人们暗地里埋汰四哥的女人，走路都怕踩着蚂蚁，说话的声音像 蚊子，小腰细的，怕不寿长呢，女人堆里，长有这样的声音。
路过四哥的院子，女人们都会多看几眼，四哥的女人笑笑，兀自回屋了，晾了一地的目光。女人们恨恨地 走开了。

四哥的女人病了，没有人知道得的什么病，四哥带着自己的女人离开了村子。两个月后，四哥又 带着女人回到了村里。路上看到的人说，女人的脸更白了，像电视里的人一样， 从脸上白 到脖子里，又 从脖子根白 到手上。女人，只是对路过 的村民笑笑，没有言语。
每天，四哥去学校的时候，会把一罐子的药渣倒 到路边，四哥的院子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女人不再独自出现在院子里，四哥回来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放一把椅子，把 女人抱到椅子上。女人没有给玫瑰花洒水。女人在椅子上惬意的躺着，仰着的脸，照着太阳，眉头时而颦起。女人的脸上被太阳吻出两朵粉红的花苞。
秋天很快把四哥院子里的玫瑰收拾了，就像村民们收拾完地里的庄稼，村子里的女人，头上裹了各色的头巾，去地里收割，抱了大捆的柴火回家，和女人一起走着的，多是踢踏的老牛，牛粪的味道充斥着鼻子，一股一股的，男人们习惯了，女人们也不觉得。
绕村的路，除了拉拉杂杂散在地上的柴火，就是一不留神就粘在脚上的牛粪。

除了四哥的小院。
路过的女人都闻到了四哥小院里中药的味道，村子里的女大大都喝过中药，她们喝的是村西头胡郎中的药，那股子中药味一下子就蹿到鼻子里，眼睛里，继而要蹲在墙脚，呕半天。但四哥厨房里飘出来的中药的味道不似她们日常喝过的，浓浓的药味过后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迫的人停在了四哥家的墙外面，不由得抻着脖子使劲抽鼻子，似乎要把那药味全吸到 肚子里，女人是这样，男人也是这样。

村庄把女人藏在冬天里，藏在冬天厚厚的棉絮里，藏在冬天的热炕头上，藏在男人辣辣的酒里，藏在夜半惊起的狗吠里。
那个冬天，天空收获了一地的雪花。所有的地方，都任由雪花漂染的素净。一棵一棵的树，戴了厚厚的绒线帽子，树身的圪节像孩子眼睛不肯歇着。三娃从一棵树上倏地飞到另一棵树上，像 松鼠一样，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掏出了树上藏着的鸟蛋，一窝，有六七个，再 一窝，还是六七个，你在树下接着，把 温热的鸟蛋仔细地藏到黑棉袄左面的衣兜里，又藏到右面的衣兜里。掏到第三窝的时候，三娃没有了松鼠的轻灵，像一只笨拙的大鸟从一棵树的树梢落下来，身上披了白色的羽毛。
三娃的身体磕碰着了，多亏了厚厚的雪，三娃手里的鸟蛋却一点也没碰着，六棵鸟蛋，三娃交到你的手里，自己却拖着一条腿，慢慢踱回 村里。
你把 鸟蛋放到四哥家屋檐下挂着的竹篮里。这是你和三娃的秘密，最终只能由你来完成了。你看到四哥和他的女人。女人裹着 粉色的缎被，娇嫩的粉色，像 院子里曾经开放过的玫瑰。粉色也没能唤回女人的鲜活，女人的脸比雪还要洁白。两只同样洁白的胳膊环绕着四哥的脖颈。你已经没有了偷窥的兴致，眼睛里一片雾霭。
三娃因为过失遭到了父亲的毒打，那场雪，让三娃和四哥的女人一样，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一直到来年雪化的时候。
消雪是在午后，三娃已经在院子里溜达着捡拾没有燃过的鞭炮了，红红的纸屑在渐渐化开的水里飘浮着，像 四哥曾经教过的美术课里的晕染。你痴迷于白色和红色时而融合，时而分隔。三娃的手心不时有一两声小鞭炮爆出，炸的院子里的鸡一阵一阵呼啦啦地上墙。你们忽然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炸雷般的吼声。
一声。压过了所有的声响。当一切都静下来之后，那雷一般的声响也没有了。你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有骑墙，直接奔到四哥的院子里。是四哥的声音，隔着玻璃窗，你看到四哥高大的背影一颤一颤的。
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来了，眼软的女人止不住地 在脸上抹着。

春节过后，女人们穿的和家家户户门上的对联一样喜庆，鲜色。这是属于村庄的节日。在这样的场合，不管是送走一个人还是迎来一房亲，整个村子里的女人都要集体亮相。
爷们说，四哥讨回来的是一朵花，村庄是要种庄稼的，只有下的了庄稼地的女人才能在村子里立足，庄稼一茬一茬地 长，娃们一代一代地活。
女人们似乎少了些精神头儿，那个让她们有些羡慕又背地里叨咕半天的女人走了，像 院子里开过的玫瑰一样谢了，村子忽然少了一点色彩。不是红也不是绿，是那种白色里掺了一点粉绿的。

又是一个夏天，屋子后面的蒿快要蹿上屋檐了，娘吆喝了你几次，你拿 了镰刀割 蒿子，割过的蒿子打了结，堆放到屋顶的平台。
四哥的院子里长出了蒿子，那是从屋后 蹿进来的，遮住了窗沿，玻璃上挡了报纸，看不到里面，院子里毫无声息。

你和三娃在屋顶的平台上睡 着了。风从西面来，风从北面来，地里的庄稼茬子一片一片，在太阳下闪着割过的白刃。
你从房顶跃下，背着行囊，你们离开了村子。像 当年祖辈来了一样，你们走了，去淘换另外的村子。
路过四哥家的门，门上的锁长了绣。
你离开了村子，村子里的女人，还有那个长在你脑袋里的女人。

你把村子背走了。

桂子

初晴之晨 发表于 2012-10-31 18:23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你把村子背走了。
------------------------------------------------------------------------------

呵呵，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村庄。

松风

对“你”很感兴趣。
关于北方村落的演变，描述的很精彩。

舞婆娑

{:soso_e142:}又见桂子的好文章

此文勾画出中国北方村落演变的特质

桂子

舞婆娑 发表于 2012-10-31 22:48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又见桂子的好文章

此文勾画出中国北方村落演变的特质

哦，谢谢婆娑，夤夜来读。

桂子

松风 发表于 2012-10-31 22:38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对“你”很感兴趣。
关于北方村落的演变，描述的很精彩。

谢谢松风。颂秋安。

秦时明月

妳的笔，在云端——

天空下，妳一个人在舞蹈。

桂子

冷笑 发表于 2012-11-1 12:05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那天和朋友谈论起写文章的事，我的观点是：你学习写小说什么的，首先要先把故事讲好，讲好了故事然后才讲究 ...

老弟过誉了。
去艺文，因为得到冷笑的赏识，所以停留了一段。
桂子是个码字的人，且行且写，拉拉杂杂，随意道来，得到老弟的首肯，幸甚。
冷笑识文，也识人。

桂子

冷笑 发表于 2012-11-1 12:12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初学写文章的人往往都有这个习惯，恨不得把所有的华丽的辞藻都用上，而真正的大家其实是简约的，能用一个字 ...

个人的一种习惯，可能到了这个年龄，这个境界（有点自臆了），痴愚平淡，活在无中了，谢兄弟慧眼。

桂子

冷笑 发表于 2012-11-1 12:05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那天和朋友谈论起写文章的事，我的观点是：你学习写小说什么的，首先要先把故事讲好，讲好了故事然后才讲究 ...

呵呵，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