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江南铁鹰

写在前面：
文革结束后，文学领域出现个一个叫伤痕文学的时代。作品基本以发生在文革期间的各种悲欢离合故事为蓝本。伤痕文学流行的时候，正是我读大学的时期。我学中文的，当然更加关注文学领域的动态，写发表过此类习作。可惜那时候没有很好保留下来，如今时过境迁，早已找不回了。
前些时日，与红影提及此事。突然想起我的初恋故事，本就一个充满哀怨的伤痕故事。关于这段往事，我写进了自己第一部《回忆录》，不如就把其中最后一部分单独发表在这里，供大家了解伤痕文学的基本意境吧。
这篇东西是应红影之请而发，并另外定了个标题。

江南铁鹰

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

离开连队的时候，连长和指导员来了。他们是来送行，连长没有说话，指导员一番话至今我还记得。

“同学们，很对不起你们。不是我们九连不愿意把你们留下，这里有政策问题。我希望大家谅解，以后有机会再来看看。其实，我们是很希望把张艳霞留下来的。你是大鹏的未婚妻，留下也符合政策。当然，你现在选择先和他们回去，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想告诉你的是，珍惜你们的感情，你们相隔万水千山，走到一起不容易！大鹏是个出色的年轻人，我祝福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艳霞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点头。

走了，头也没有回的走上了银巴公路去搭车。

 

到了银川以后，先去老城区拍了照片。一共拍了两张：一张是四个人的合影，另外一张是我和艳霞的合影，我们两个并肩坐着。这是我毕生第一次和一个女人肩并肩拍的照片。

两张照片保留了很久，曾经一直珍藏在一本日记本里。妻子也曾看见过这两张照片，她一点没有在意。她曾经坦率的表示，自己没有资格去嫉妒我对张艳霞的留恋，因为那毕竟是我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以后，我和妻子一起离开了宁夏。照片还是在我身边珍藏着，一直到发生意外的一场火灾，那两张照片才和其他东西一起被烧毁了。这也许就是一种天意吧？

江南铁鹰

车是半夜的，还要在市里等一个白天。

我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谈笑风生，其实心里却怀着深深的哀伤。

我不知道他们这一走，此生还会不会再见？我们毕竟远隔天涯，维系我们情感的这条爱情的纽带，真的有那样牢固吗？我们都还这样年轻——20岁，未来对我们是何等遥远？我们谁又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能知道我们人生之路上，还会有些怎样的波折与遭遇？我们在走过自己生命第18个年头的时候，双方的人生之路发生了交会。于是，我们在茫茫人海里相遇、相识，直到相知、相爱。可今天，在我们20岁的这一年，等待我们的是一次别离，谁能知道，这一次的离别会有多久？……

谁都看得出来，谁也不愿意戳穿。

艳霞紧紧的挽着我的胳膊，显得更外的亲昵。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直接去了位于银川新城的火车站。在候车室里，我们找了两个长椅。刘兆慧躺在吴霞林的身上，艳霞却是在我肩头靠着。我问她要不要也这样躺下？她却摇摇头，回答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不要。这样躺下去，我就起不来了。”

她始终这样紧紧靠在我的肩膀上，直到后半夜火车来的时候。

江南铁鹰

这句话，我是以后才想明白的。

这一夜，艳霞都一直在和自己斗争。她知道此去不会再相逢了！她不肯再一次躺在我的怀里，因为只要躺下去了，她的心不会再硬起来，她一定不会就这样离开我！

 

我们很少说话。不知道是在突然间变得陌生了？还是所有的话都已经讲完？我们几乎在沉默中煎熬着离别前的每一分钟。直到分手那一刻的到来……

广播响了。他们搭乘的火车进站了。吴霞林摇醒了刘兆慧。我替艳霞拿着简单的行李一起走进站台。

 

她的头上围着那条大红的拉毛围巾，露在围巾外面的几缕长发在风里飘。我走近她的身边，轻轻的将几缕长发塞进那条红围巾里。

然后，捧住她的脸，深深的吻下去……

直到听见站台上的铃声响起，我才把她放开。她跳上火车，站在车厢门口朝我挥手。车开了，我在站台上跟着走。车越开越快，我在站台上也越跑越快……

列车终于远去。我却依旧看见那一点红，很久、很久没有在我的视线里消失……

 

当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泪眼朦胧。

江南铁鹰

从此无处觅芳踪

艳霞终于还是走了。

自从张艳霞走后的几个月里，我的情绪一直很消沉。这一回，可是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相思之苦！那种滋味叫人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不断的写信，一封连着一封。在那些信里宣泄和倾吐出对艳霞的一片深情。

尼摩曾经建议我把这些与张艳霞的情书往来发出来。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书信都在那次意外大火中，化成了片片蝴蝶火中化。就像越剧《红楼梦》里，《问紫鹃》中，紫鹃的回答。所有我们之间的书信，包括我当时为艳霞而作的情诗，连同我们的合影，都在那把大火里烧得一干二净！也许上苍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安排好了这样一个最后的结局。

 

我的去信密度极高，至少每三天就会有一封发往长沙。开始，艳霞的回信密度和我一样的高。在她的来信中，除去会告诉我一些回去以后的情况，其他的内容几乎都是对我那些感情倾诉的回应。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表现出的那种消极和颓废，终于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连队不得不对我一连串的行为，做出了处理。我被免除了排长职务，放到后勤排去做饲养员。武器也收了，可能是怕我一时想不开吧？

附带说明一下，兵团的形势在68年底已经趋于稳定。因为战备需要，69年又重新给部分连队配备了武器。

前面曾经也提到过，当时，中央和中央军委，根据国内国际形势的需要，从东北至西北的一线，在上万公里的边界线上，并没有布防太多的野战军部队；却有着隶属于沈阳军区和兰州军区的几大建设兵团，加在一起有几十个师。具体数据我没有。大致情况知道：黑龙江建设兵团大约有20个师，内蒙古地区建设兵团大约有十五个师，新疆建设兵团大约有三十个师，还有就是分散在甘肃、青海、宁夏的五个师。大约七十个师的预备役兵力，布置在三北地区成为一支重要的战备力量。

所有的建设兵团，平时实行军事化管理和训练。同时贯彻自给自足屯垦戍边的战略。一到临战，马上可以转化为正规野战军。在平时，大约有三分之一是配备了武器的武装部队。有整团建制，也有整连建制，至少各连队也有班排建制的武装人员。在我们那里称之为武装连，或者武装排、武装班。这些都是军区根结连队所在地理位置等，各种战略需要部署的。我们九连不是武装连，但是有一个武装排。我所担任排长的二排，就是武装排。

我被免职，武器收缴也是很正常的。

江南铁鹰

其实，不撤我的职，我自己也不想干了。那段时间，我的心思全在张艳霞身上。从她的来信里，我已经知道，长沙上山下乡的动员，一点没有趋缓，反而是越来越紧张起来。关于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她来信告诉我了。北京已经传来消息：我的两个弟弟，马上就要上山下乡，一个分到陕北延安地区，另外一个分到山西运城地区插队落户。还有，连银川市的知青也开始分配到我们建设兵团来了。为了接受这批周边城市的知青，我们师又开发了黄羊滩地区，在那里建立了第四团。

 

如此严峻的形势，让我对艳霞的前途忧心忡忡，我还会有其他什么心思？我真想马上回北京去，找我妈妈想办法。可是，她还关押在造反派的牛棚里。我又想赶去长沙找艳霞，可我就是去了，又能有什么意义？我可能阻止她被分配去插队的命运吗？再加上，指导员已经找过我多次，很严肃的明确指出：现在对我的处理已经是很轻了；要是我再出什么花头，绝不会轻饶了我。这番话很显然是在警告我，怕我又要擅自离队。

在我们那个时侯，擅自离队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误，属于变相开小差。这在部队是要受到军法处置的，像关禁闭、记大过、撤职等等。在过去那个时代，受个处分不是小事情。对你今后的政治上进步会有很大影响。

 

就在我忧心如焚、度日如年的时候，张艳霞的来信突然中断了。

那是，他们走后大约三个月左右。他们走时，还是天寒地冻，此时已经春暖花开。

没有任何前兆，我突然收不到艳霞的信了。本来，每隔三两天就可以收到她的回信。却突然一下子没有了，一周没有，两周还是没有。我的去信加快了频率，三天一封，变成了两天一封，后来干脆是每天一封！甚至，是每天两封，一封发给艳霞，另外一封发给吴霞林。

三周以后，我终于收到了吴霞林的来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和刘兆慧一起下乡了。他们去了刘兆慧的老家湘西插队。我也才知道，原来刘兆慧是苗族人。我的信是吴霞林家里转给他的，所以拖延了很久。吴霞林不知道张艳霞的近况，只是告诉我，在他们离开长沙之前，张艳霞还没有接受分配，在等消息，好像还是那个姓李的在暗中帮忙？具体情况，吴霞林说不上来。但是，他告诉我，已经让自己的家里去了解情况了。家里人知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也知道我和张艳霞的关系，他们一定会去弄清楚的。吴霞林劝我暂时稍安勿躁。

江南铁鹰

我无可奈何，只有耐着性子等消息，整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人也憔悴消瘦了许多。

我的体重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大幅下降的。短短一个月，我的体重从140多斤，降到了110斤，整整掉了30多斤！以后曾经恢复过，最好的时候恢复到120多一点。到我读大学开始，体重再次滑坡，以后就一直瘦下来，直到现在。

又是大约两个月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艳霞的只言片语。也没有收到吴霞林的来信。这我理解，他们是去了大山里，连电也没有通。发一封信要去镇上，那就是意味着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我一如既往的写信，写给艳霞，也写给吴霞林。一封又是一封去信，犹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我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的恶劣下去……

终于有一天来信了！

信还是吴霞林来的，他在信里告诉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告诉我，据他家人了解，张艳霞已经和李楚江结婚了！而且离开了长沙，去了什么地方知道，因为张家是举家离开的。清水塘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消息对我就像晴天里一个响在头顶心上的炸雷。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子，眼前金花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苏醒过来，已经是在团部的卫生队里。身边是指导员和连长。看见我张开眼睛了，指导员松了一口气，连长却对着我瞪起铜铃大的眼睛。

他对着我吹胡子瞪眼大骂：“你这个没有一点出息的臭小子！就为一个女孩子？你居然会休克了？你平时怎么训练的？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豆腐做的？你……”

连长劈头盖脸的乱骂，被指导员及时拦住。

“老王。你就不要再骂他了。医生说了，他主要是因为这段时间身体太虚弱了，已经出现严重贫血和低血糖现象，再受了重大打击，所以休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输过液可以回去了。年轻人，失恋了，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我们做领导的也不是一点没有责任吧？”

指导员的这番话，让我听了犹如芒刺入背，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指导员一把按住，说：“不要乱动！还在输液。现在你什么也不要多想了，先好好养病。一切等身体好转了再说。”

连长走过来、按住我双肩，说：“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是个兵！不应该是这样的怂包蛋！好好养病，身体恢复了，给我回二排带兵去！把那个湖南姑娘彻底忘了她！好姑娘多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失恋嘛？男子汉大丈夫！扛一扛就过去了。”

我默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红影

江南铁鹰 发表于 2012-12-20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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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是半夜的，还要在市里等一个白天。
我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谈笑风生，其实心里却怀着深深的哀伤。
我 ...

“不要。这样躺下去，我就起不来了。”

这话不奇怪，她也许对选择和他们一起先回去的事，心里很矛盾，这样躺下去，她会因感情上的舍不得而留在九连，不回去了。

江南铁鹰

其实，我一点不怪艳霞。她是无奈的，也是无辜的。谁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傻子？说句实话吧，张艳霞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牺牲品！我们夭折的爱情也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付出的代价！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过来自张艳霞自己的任何消息。

大约是三四年以后了，我曾经收到吴霞林的来信。他在信里告诉我，曾经有人在浏阳看见过张艳霞。她还领着两个孩子，一个抱在怀里，一个跟在后面走。好像都是女孩子？

那应该是73年吧？我离开兵团那一年。

再往后，大约到我结婚前，我还在与吴霞林通信。他也早就和刘兆慧有了两个孩子。他在谈到张艳霞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前不久遇见过张艳霞，互相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出艳霞并不愿意和他说话。吴霞林告诉我，很明显，她过的不好，人很老相。身边已经不是两个，而是三个孩子！那个李楚江就在她旁边，看上去像个40岁的样子，傻乎乎的。据认识的人讲，他们现在定居在浏阳了。

自从这封信以后，我们之间通信再也不提她的事情了。以后，因为我一直不断的迁徙，终于也完全与吴霞林断了联系……

 

我终于彻底、完整的，写完了我的初恋故事。以前我不止一次写过，从来没有写到最后的结局。因为，我始终不想揭开这个悲剧最后的结尾。

这一次，我终于摊开了这副底牌。

 

最后问侯一句吧：

艳霞，这么多年以来，你过得好吗？如果你有缘在网络看见这篇回忆录，一定会知道我是谁！虽然，我隐去了你真实的名字，可我们之间这些真实的回忆，是没有谁可以虚构出来的！

 

江南铁鹰

红影 发表于 2012-12-20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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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奇怪，她也许对选择和他们一起先回去的事，心里很矛盾，这样躺下去，她会因感情上的舍不得而留在九 ...

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