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十二

雪夜听风

                                                                                            十二

  曼德里的主人长着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庞。
  他是个讲究的男人，一身的名牌，在饭后如果天气好的情况下，我们就会来到庄园后边的花园内，摆上茶几和类似沙滩椅样的躺椅，喝着管家亲手沏好的斯里兰卡红茶。
  主人叫索朗仁青。
  他吩咐管家抱来一只漂亮的木匣子，里边装着正宗的古巴雪茄。他熟练地打开匣子，取出一枝五号雪茄，然后使用专用工具剪掉一小截，划燃一根长长的火柴，反复在雪茄另一端燃烧着，轻轻啄着，显得非常优雅的样子。
  索郎仁青身材很好，他一直保持着骑马的习惯。是个典型的贵族美男子。  我们聊天没有什么主题，而是漫无边际。
  他每次都要说对我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
  讲究的人说话总是这样，喜欢咬文嚼字。譬如：我们谈到一些肮脏的事情时，肮脏这个词汇就已经是够书面、够文雅的表达了，而仁青却总是说很腌臜。虽然意思差不多，但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显得特别地有文化。
  平时，我叫他仁青。
  他并不喜欢我像管家那样叫他老爷，或者是外面前来跟他洽谈业务的那些人叫他董事长或者老板。
  仁青觉得如果我要是那么来称呼他，就一定带着某种跟经济相关的目的。这会让他很不高兴。是哪，即使他是一个老板，一个贵族的后裔，也是需要一、两个能够在饭后在一起抽雪茄的人的。  就像任何一个政客都需要几个艺术家一样，成功的企业家同样也需要。
  虚荣心是不分政客和企业家的。
  而我是个作家，不是画家和音乐家。父母遗传的基因里天生就不带画家、音乐家那种高级艺术细胞，因为连我自己也相信搞艺术是需要天赋的。艺术家不是培养出来的，是自然生长出来的。
  就说语言吧。
  草原上那么简单而丰富的生活，一旦像我这类蹩脚的人来进行表达时，总是显得词不达意。不及草原的万分之一。
  草原人的生活，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没听说晚上大半夜放牧的。白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牧民们就会生炉子，熬好了大茶，女人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曾问爱弥儿如果让你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你愿意吗？
  爱弥儿没有回答。
  草原生活简单。却是非常繁重的需要体力的活儿。草原上的女人，即使早晨才生了孩子，下午就能够骑上马去放牧。这在生活在汉族地区的爱弥儿看来，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汉地，女人生孩子那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坐满月子，是不行的。  在草原上没有坐月子。
  生下来的孩子，请寺院里的喇嘛来念经洗礼，如果是在大冬天，也是如此。如果正好碰见这孩子体质弱，先天夭折，那么，就将这婴儿的小躯体装入瓮里举行水葬。
  天葬呢，一般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寿终正寝时，或者是贵族们因病去逝时，为了弄清死亡的原因，所以，解剖师也是医术精湛的藏医。早在四千多年前，藏医就能够作开颅手术，这是有出土文物证明的。
  草原人对于生死问题看得比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清楚。
  他们认为；生命来自大自然，就应当回到大自然。而天葬就是回到大自然的最好形式之一。试想，草原千百来，如果像我们汉地一样实行土葬，那么，广袤肥美的大草原岂不到处遍地都是一座座坟包么？
  灵鹫是喜欢食腐烂尸体的飞禽，翅膀展开时几米宽，个头超过一米八，在天葬时，经师念经，煨桑。
  桑是刺柏树枝，点燃就起升起袅袅的青烟，灵鹫见到这缕升起的青烟时，那么就仿佛得到了信号般条件反射来到了天葬台。如果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经师就会吹响骨笛，那是一种法器，是用少女的髌骨制作的法器，声音尖利而传播遥远，灵鹫听见骨笛响起，也会本能地来到了天葬台。
  因此，天葬台附近的土地都是血红色的，弥漫着人死亡后的味道，那是真正的生命的味道。
  在藏传佛教看来，人死亡之时，灵魂就像风一般离开了肉身，而并非是由灵鹫给带到了天堂。这是许多人的误区。
  天堂是什么呢？
  如果你见过坛城，就会明白什么叫天堂。关于坛城，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详尽描写。
  其实，生死问题一直会伴随着我们的一生。
  有生就必有死。
  生生死死，日夜轮回。试想，草原历经亿万年的生长，才形成了广袤的草场、河流、沼泽，任何一次简单地决定都会给草原带来灭顶之灾。
  当然，我跟仁青聊天的内容远不止这些。
  在草原上，宗教信仰成了凝聚人心的东西。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中，尤其是当下的生活早不是过去静止状态下的生活，早也不是老婆孩子热坑头的生活，它是流动的生活，是动态的生活。
  牧民们早也不是厮守一隅的生活，公路的拓展注定了现代文明的抵达。
  就说草原上的蓝天白云吧。
  在公路通达条件改善之后，这蓝天白云也似乎变成了外来者的消费品。蛮荒、愚昧、落后也似乎渐渐远逝而去。变成外来者心目中的天堂，变成尚未受到现代文明侵袭的最后一片净土。
  我之所以想起要设计自己的死亡，就在于在我所受到的传统教育里，一直就是注重了生，而轻视了死。
  像爱弥儿是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女人。
  她的绝美容貌毁于一场车祸，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无异于死过一次一样。然而，生命就是这样，当你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生命里基因密码却会将关于生命中的美好又再次带给了你。  
   就说生活吧，当人们觉得生活没啥意思时，生活却又会让人觉得有意思。


  到底是我在救赎爱弥儿，还是爱弥儿在救赎我呢？
  我觉得谁救赎了谁并不重要，就像爱情谁对得起谁、谁对不起谁一样。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彼此的需要。这点太重要了。蝴蝶梦是个久远的话题，就像英国那部小说中，女主角是一直没出场的，没出场的原因，是在于小说中女主角早就死亡了。
  在小说中，曼德里庄园有个房间一直保持着女主角生前的样子。
  那也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而爱情跟年龄无关。
  即或是到了七老八十，人还也是需要爱情的。问题就在于许多的人，在儿大女成人之后，就把自己的人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就是说，过早地放弃了自己。
  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而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我在跟爱弥儿讨论生死问题时，她像个小姑娘样睁大的眼睛，惊奇地对我说；我还真没想过。
  过去，为自己活被视为是自私的表现。
  一个人如果首先不为自己活，而为别人活，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