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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愤怒的藏獒 [复制链接] (1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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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30 2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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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雪夜听风 于 2015-5-30 22:42 编辑

                                                                               谨以此作献给伟大的抗战胜利七十周年

                                                                                                              一  
  又下雨了。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有些神情紧张地盯着阿依。果然,阿依的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阿依大家都叫她珠玛,今年快九十岁了。
阿依是当地藏语,意思就是祖母。
阿依听见窗外下雨的声音,一把揪着自己的胸口呻吟不已,她耷拉着头发花白的脑袋,坐在火炉的旁边,她没理睬大家,而是翻起眼皮盯着窗户的玻璃上正在无声滑落的雨水喃喃自语:“又下雨了,又下雨了。”
隔了好一阵子,阿依才缓过劲来,虚弱而苍白的脸颊有了点血色,她整个的面部布满了皱纹,浑浊的目光像是望着极远地方——非常遥远的过去。

自打办事处实行牧民定居计划后,阿依的岁数也越来越大了。由于腿部无力,她平时也不大爱出门,整天都待在家中那里也不去。
谁都不知道阿依心口疼的毛病是啥时候落下的。
先是空气的湿度明显地增加。干燥的冬季尽管显得漫长而单调,但,阿依的生命力却依然顽强。本来,就是不下雨,草原上到了四月的早春,空气就会变得透明而潮湿。过去在沼泽地那边的早晨,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像雾一样的湿气从地表下面缓慢地升起来。最近几年,由于气候转暖,草原沙化,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试种水稻,又将沼泽里的水给排放,在公路沿线极难看见文字中记载的水草泽国景象了。
那时,我们家还住在一个叫岗拉梅朵的草原上。
阿依偻着身子,每天第一个走出帐蓬,步履蹒跚地来到草场,家里的两头生着黑白花纹的奶牛正等待在那里,接着,阿妈也边打着呵欠,边系好腰带从帐蓬内钻了出来,阿妈不像阿依健忘,她会拎着一只小木桶,来到奶牛的身旁,草丛里和奶牛忽煽的尾巴间立即会飞起一群嗡嗡乱叫的牛虻。
阿依跟阿妈一起蹴在奶牛的肚子下,开始挤牛奶。阿依蹴在奶牛肚子另一边,阿妈蹴在这一边,她俩总是这样,极少有站在一边的时候,阿依挤着奶牛的另一只乳房,阿妈却挤着这一只的乳房,她们所挤出的洁白的奶汁,散发着浓烈的膻腥味道,沾溅在手背拭着就是那种黏稠的感觉。
所有由她俩共同挤出的牛奶最终还是流进了一个小木桶内。
这情形仿佛像是种隐喻,在阿依年轻到老年之间的日子,阿依一直作着全家的主,而阿妈呢,也想早日掌管着主妇的职权,在我们家的这两个女人之间,就是这样一直在悄无声息当中斗来斗去,其目的就像那只快要盛满牛奶的小桶一样,受益的始终是这个家里的男人。
我们家还有一个成员,一只叫贝贝的卷毛狮子狗。
那是前年,我们家刚搬进办事处修建的牧民定居小区三层楼房后,阿爸领着阿妈上省城采购了一台大功率的冰箱,还有不少家用商品。阿妈鼓动着阿爸到宠物市场,一眼就相中了这只卷毛狮子狗,把贝贝买了回来。
阿依第一眼就不喜欢贝贝,因为贝贝不仅不能为家里做点什么事情,相反,还得消耗不少的食品,花掉不少的冤枉钱。看见每天阿妈拖着夸张的声音,像是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叫着,“贝贝,来吃饭饭喽。”
阿依的嘴角又撇开了,她侧着身子坐在沙发里,用眼睛的余光盯着阿妈伺弄着这只叫贝贝的宠物。阿妈是在学城里的人,以为自己搬进了小区楼内就成了城里人一样。
阿妈对于卷毛贝贝非常有耐心,隔个三五天,就打开太阳能热水器给贝贝洗澡,每天自己还没吃上几口饭,就端着一只小瓷盘,盘子里放着丰盛的熟食牛肉、骨头之类,继续拖着她那软软的声音,“来呀,贝贝,好吃的东东来了。”
阿妈虽然年过六旬,却是一点也不奥特。她有时没事的时候,也学会了上网,甚至还学会了淘宝。阿妈最喜欢一种巧克力,那种油黑色的吃起来带着苦涩的东东,通过淘宝的方式从省城快递过来。阿妈还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尤其上百集的韩剧,她几乎可以一集都不拉地准时掌控着电视频道,谁不敢跟阿妈争。阿妈最近在看的是一部抗战题材的电视剧,讲得是中国空军、还有美国飞虎队与日本空军作战的故事,她边看边会从抽纸盒扯出一张纸巾,骂道,“牛日的日本人,太坏了。”
阿妈极少说粗话。总是啥事情招惹到她了,她经常被一些在我的眼中觉得是莫名其妙的东西而感动着。阿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看电视都能把她看得哭个一塌糊涂。
听到阿妈骂电视中的人物,阿依要么就是继续撇着嘴角,要么就是微笑,那种微笑仿佛是沉浸在遥远的什么事情之中。
电视中出现了一架日军的飞机,看见镜头特写驾驶这架飞机的飞行员年轻英俊的样子。
“闪电。”
阿依突然下意识又捂着心口,像是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中,尽管是在岁月的深处,像一棵叫情感的树和树叶,好久没被也叫情感的风给吹动了。那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像河流的最底层注定不会忘怀的名字,是阿依这一生永远都挥之不去的细节与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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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的。闪电曾经是我们家族中的一员。
我见到过阿依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也是阿依唯一的一张在三十岁时的照片。我曾问过阿依,这张照片是谁照的?阿依只说是当时州报社的一个年轻的记者,至于他叫啥名字,阿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对我说,“我老了,记不得了。”
“阿依,您年轻时候真漂亮啊。”
阿依到底是女人。女人不管岁数多大,只要别人夸奖说她漂亮,几乎没有不开心笑的。阿依轻轻打了我一下,居然带着一丝羞涩谦虚地对我说“老了,眼睛也不行了,啥漂亮不漂亮的。”
年轻时的阿依眼睛明亮,背也没偻,她穿着镶着花边的裙子,站在牧场的一处高坡。年轻时的阿依身材苗条,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大美人儿。
隐约听去逝的爷爷说起过,阿依还是少女时候曾救过一个日本人。为此,阿依在“文革”当中还吃过不少的苦头。
日本人?
那也应该是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阿依咋会救一个日本人呢?
我们家里的人平时极少谈论自己的个人历史,总是把许多的秘密藏在心底。大家聚集在一起,总是说着“今天”的事情,高兴或不高兴,鸡毛蒜皮的事情,谁有那个闲功夫纠缠着几十年前的旧事呢?谁还愿意有事没事去揭自己早已愈合的伤疤呢?
只有我带着好奇,背着一家人悄悄地查阅了州档案局的相关资料,从资料中我发现了一丝线索。日本人是曾经来过,而且,不是从陆上来的,而是从空中来的。一共有二十七架的日本海军重型轰炸机,在一九四一年的夏天,飞临草原的上空,对松潘县城进行了无差别的狂轰滥炸。

然而,对于发生在七十年前的往事,谁还记得呢?
阿依年岁大了,她要是不想开口,谁也拿她老人家没有办法。渐渐,我仿佛观察到了阿依深藏在心底的旧事。
对了。我是谁?
我是这个家的上门女婿。
我娶了一个藏族女子。
妻子的家族,历来男多女少。在堂兄姊妹当中,妻子是唯一的姑娘,阿爸阿妈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远嫁他乡,我只得妥协答应阿爸阿妈,我跟他们的女儿结婚后保证不离开他们所生活的地方。
具体来讲,我跟妻子都参加了工作,是单位上的人。生活在这个草原腹地的小县城,每天像居住在这个小县城的里人一样,戴大口罩(草原风沙大、阳光强烈防晒),上班下班,去农贸市场买菜,煮饭、洗碗、洗衣,过着宁静的小生活。我跟妻子刚结婚时,还经常在星期天、节假日回家去看一看阿爸阿妈,后来,有了小孩,我跟妻子商量阿爸阿妈岁数渐渐大了,他们还要照顾年迈的xx,我们决定孩子自己来带,也就没多少时间和精力常回家看看。
至少我几乎是忽略了阿依的存在。不是忽略阿依这个人的存在,而是忽略了阿依这一生当中,也是从少女、姑娘到初为人妇、人母的过程,更说不上关注阿依的内心情感的世界了。
现在,阿依老了。加上大骨节病的折磨,让阿依这一生身体一直就不好。
阿依没读过书,在我看来,阿依是一直活在自己那个内心世界的人。
而我却是阿依最心疼的人。阿依觉得我是这个家族的外来者,生怕我遭受外来者必会被人欺负似的。
阿依有个自己的专用小箱,里边藏着阿爸或者阿妈给她买的点心、饼干什么的,有时,这些甜食都起了暗绿色的霉斑点,阿依都舍不得吃,都要留给我。后来,她的重外孙出世了,我也渐渐地在阿依面前“失了宠”,阿依把自己攒积下来的好吃的东西留给了重外孙。

得知阿依在还是少女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异国恋。我惊奇得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甚至是用震憾也不过份。
告诉我这个家族天大的秘密是爷爷的亲弟弟,一个嗜酒如命的老人,他在一次家族聚会上喝醉了,知道我平时爱打听收集这个小地方的过去的故事,并且让我保证不许写到自己的书里。
最关键阿依所喜欢的居然是一个日军海军的飞行员。

所以,当阿依看到电视画面中,一个日军年轻飞行员的面孔时,尽管阿依看不懂电视剧的内容,但她却久久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他驾驶着一架日军侦察机,奉命前来侦察松潘县城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叫漳腊的军用机场。
漳腊机场是建于一九三五年的简易军用飞机场。
那还是在红军长征的时候,西北王胡宗南奉命在甘肃碧口——文县这一带阻击红军,红四方面军西渡嘉陵江之后,徐向前总指挥曾有一个计划,就是迅速攻占文县,恢复和发展川陕革命根据地,然而,张国焘主席却没采纳。红四方面军只好拿下平武向川西高原转进。此时,红一方面军翻越了夹金山,正在懋功、两河一带边休整,边准备继续翻越梦笔山。红四方面军李先念部与红一方面军会师后,红一方面军决定攻占松潘古城,打通北上抗日的通道,这可急坏了蒋介石,他电令胡宗南务必要守住松潘,恰好这些地区都是山高谷深的地方,要解决部队的后勤供给,只得修建飞机场。
简易飞机场修成后,据说只飞来过一架螺旋浆飞机,在降落时还出了事故。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前,漳腊机场也没咋使用,国民办事处只是派了少量的部队驻扎在机场的周围。
红军松潘战役流产后,被迫穿越茫茫水草地,那时,草地上到处都是沼泽,高原气候变化无常,即使是在夏季,一场雨水就令气温骤然下降,冰雹、草地牧民又不了解红军,实行了紧壁清野,衣衫褴褛的红军战士饥寒交迫,不得不打着欠条,取走了青稞、牦牛来弥补粮食的不足,毛泽东曾对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谈起过;这是红军在长征途中唯一欠下的外债。
红军长征过草地那年,阿依还很小,才十岁。

天空又出现了大鸟,它不像过去的大鸟——灵鹫、琼鸟。
灵鹫、琼鸟在高高的天空飞翔时,在非常近的距离,就能听到翅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是它们那双强劲的翅膀,煽动着发出的“忽忽”的声音。
而这次出现的大鸟,却发出的是令人心惊胆颤的“呜呜”的声音,不是翅膀在空气的汽流中一上一下有节律的声音,张开着宽大的羽翼静止般的滑翔,而是翅膀一动不动,在尾巴部位拖着长长的烟雾,震荡着,把天上的雨水也给震荡了下来。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这架像大铁鸟一样飞机,是从很远的地方,沿着扬子江而飞翔过来。
阿依那时并不知道,那是一架日军海军的性能优越的侦察飞机。
日本海军这架飞机侦察机是来侦察漳腊机场及周边的情况,因为在此之前,日军情报机关获取了四川省办事处征集了八千头牦牛,正在往漳腊机场驮运航空煤油、汽油的情报,这才决定派飞机从汉口机场起飞,沿着扬子江、嘉陵江一路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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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30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生命的严谨,给予阿依一生的回忆,能够享受天伦,膝下承欢,即使是沧桑的回忆,守护生命的长河,也是无尽的欢乐。苦乐总是相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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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阿依站在坡岗,抬头用右手遮挡着前额,她看见在草原的天空,飞过了一只奇怪的大鸟。这只灰色的大鸟飞过云层,强烈的太阳光芒闪耀着云朵,令阿依眼睛都被这阳光刺激得阵阵生疼。
阿依并不知道,在那只灰色的大鸟肚子内居然还藏着两个人。
那年,阿依十六岁了。
她穿着草原夏季的衣衫,腰部系着一条粉色的腰带,她想不明白,只是隐约又想明白了什么似。
阿依从小就了阿妈。
连阿爸长得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阿依打记事开始,就跟她的阿依一块儿在草原上放牧。她的阿依是个虔诚的教徒,不管多累,都要去寺院转经走廊内,念着六字真言,祈求菩萨的保佑,保佑她的牛羊,保佑自己唯一的叫珠玛的孙女。
阿依在五、六岁时,她的阿依有时也会带上她一起去寺院,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远远地就能看见寺院顶被太阳照射出金光灿烂的光芒。寺院的房顶,是一对铜鹿,蹲在六道法轮面前,那是象征佛祖是在鹿苑修行悟证。
回字形的木长廊内,满是像她的阿依那样虔诚的教徒,猎猎的风吹拂着前额的乱发,他们匍匐于寺院外面的青石板上,时间久远都把这些青石板用肉身给摩挲得油光发亮了。然后,他们站起了身,双手举过头顶,面带肃穆的神情,走进长廊内,依着顺时针的方向轻轻拨动经筒,经筒立即发出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一直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寺院是她的阿依寄托精神的地方。
如果是在节日,虽说穷,但她的阿依总是要换上自己最好、最漂亮的衣裳,大家聚集在一起,听寺院的喇嘛颂着平安吉祥经,喇嘛三十出头,大家都叫他桑正喇嘛,那是个有学问的人。他用腹腔里发出的声音,字正腔圆地打坐在法台上,颂完经,他还要将青稞、粟米、荞子等五谷杂粮抛洒至空中,祈求着风调雨顺。
有一天,阿依在她的阿依去了转经走廊,转动着经筒时,看见了在寺院外的闪电。
闪电是一只藏獒。
闪电转动着浓密的毛发丛间藏着的眼睛,当闪电的目光与阿依的目光相遇时,它冲着阿依低声地叫着。彼此的眼神中流露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依一眼就喜欢上了闪电。
这是缘份。
闪电好像还受了一点轻伤,左前脚有些不敢使劲,而是蜷缩着轻轻地搭在草坪上,但这丝毫不损闪电的威严。闪电浑身长着油黑色的毛发,颈项部分像非洲的雄狮子似生着漂亮的鬃毛,就像一个长着络腮大胡子的小伙子一样
这只藏獒动作像闪电一般迅捷。
“那就是你了,美丽的小丫头。”
一个从衣着上看像是康巴汉子的流浪者,不知道从那里冒了出来,他的眼中透善意的微笑,知道几天来,总算为闪电找到了新的主人。
康巴汉子放心地将闪电交给了阿依,然后,大步离开连头也没有回。
闪电也喜欢阿依。闪电蹲在阿依的脚边,它不像别的牧犬,在主人离去的时候,总要舍不得叫上几声,甚至一路追着主人,像分别的恋人似。闪电没有,它只是安静地跟新主人在一起,用目光送着这个康巴汉子的身影晃动着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阿依的阿依从寺院出来,一眼就发现蹲在珠玛旁边的闪电,她也非常喜欢闪电,她对阿依说,“珠玛啦,既然人家托付了你,你要善待它,知道了吗?”
“喔哑,喔哑。”
少女珠玛开心地答应着。阿依的阿依是在日本飞机到来的头一年过逝的。阿依的阿依那天挤完了奶,对珠玛有气无力地说,“珠玛啦,我累了,我要睡了。”从此,阿依的阿依就再没醒了过来。
阿依的阿依被火化后,骨灰埋葬在岗拉梅朵草原上。阿依孤苦伶仃,与闪电相依为伴。她每天骑着马,赶着成群的牦牛、藏山羊,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日子。那里水草肥沃,她就赶着牛群、羊群去那里。每天阿依还要挤牛奶,管家知道在什么时候就派人来取牛奶,由别的差巴(奴隶)加工成酥油。
阿依梳着无数条细辫子,她没有时间来打扮自己,在心情好的时候,阿依将盘起的小辫子给解开,一根根细小的辫子像旋转的绳子一样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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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2:5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只大鸟飞过后的第四天,管家派人将阿依叫到头人家的木楼下,阿依还看见了多吉,多吉的哥哥惶恐不安地垂着双手,站在管家身后,头人站在木楼的走廊内,冲着管家挥了挥手。阿依很少见到头人,她突然发现头人有些苍老了,惊讶地想喊出声,却看见头人肥壮的躯体,手中却拿着一根浸透了血渍的皮鞭,她下意识又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管家用严厉的目光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便领着身后的仨人,出了头人家的院坝,沿着一条小溪走了大约半小时的路程,进一间临时搭建的帐蓬,阿依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桑正喇嘛,正在俯身给睡在也是临时拼凑的木板床的什么人治疗。床下的脱掉飞行服,还有一只铜盆,盆内满是棉脂样沾满血迹的小棉球,空气中弥漫着藏药的味道,桑正喇嘛缝合完毕睡在床上的那个人的伤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见管家已带人站帐蓬门口,珠玛眯起了眼睛,不敢看这血淋淋的场景。
“好了吧?”
“好了。”
桑正喇嘛戴着一副铜架的圆形眼镜,他或许是才修理了脑袋,把自己长得像竖立的柠檬形状的脑袋弄得青光闪耀。大家平时管他叫桑喇嘛,他是去过西藏的喇嘛。意思是指他经过寺院正规学习过的僧人。
桑喇嘛说好了,意思是指这个受伤的人性命已无大碍了。有学问的人说话总是让要人猜,他不会直截了当,暗喻隐喻中带点嘲讽与幽默的味道。阿依悟性也不差,她立即明白,头人派管家差人来叫自己,就是来照顾这个人的。
管家跟桑喇嘛交代着什么,临走只是阿依说,“让他吃好,喝好。”
阿依看见那年轻人睡在床内,头发浓密而柔软,是个长得满标致的小伙子,或许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五官分布,浓眉、小眼睛,鼻子挺拔,下巴削尖。床脚边脱掉的草绿色军服衣袖一边缀着一块臂章,左手那块臂章是部队的番号和姓名、标志,右手却是一面白底中间印有一个红色圆圈的小国旗。
阿依并不认得这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代表着啥意思。
她捡拾起这个年轻人沾着血污的军衣,比厚重的军衣颜色稍浅一些绿色衬衣,趁着他还在昏迷的状态,走出了帐蓬来到了小溪边,先将那件衬衣浸泡在水中,清澈的水面立即浮起一团的血污,很快又被稀释漂走。
闪电太黏人了。
少女珠玛走那它就跟在那,它嗅着空气中飘荡着那个伤员的气息和他的血的气息,本能地打了个喷嚏,珠玛“咯咯”地笑出了声,就像一串银色的风铃。汗渍的味道,藏药的味道,还有年轻人的荷尔蒙分泌的味道,好像打喷嚏会传染似的珠玛也跟着打出了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喷嚏。
轮到闪电来笑话珠玛了。
闪电在阳光融融的草坪间打了一个滚,然后,迅速地站立起来,抖动着身体上沾满的杂草。闪电强壮的四肢,每一块肌肉呈现着这只年轻的藏獒迷人的线条。
洗完衣,珠玛将伤员所有的衣服平展在草坪,让下午的阳光照晒着。她弄完这一切,这才站起身体,整个草原呈现出夏季的形状。
在地平线的那边,起伏的丘岗像只老虎的背脊一样,几团洁白的云朵,如同盛开在蔚蓝的天空中花瓣,轻盈而悬浮在给人不尽的幻想。
珠玛望着草原上漫无边际的花海,少女的心怦怦乱跳开来。
是的,那是情窦初开的味道,是一个美丽的草原少女开始想着属于自己心事的味道。太阳把整个草原在无声无息地熏沐,沼泽里闪亮着蓝天白云倒影在水面的光芒,在没有起风的下午,沼泽像一块块光洁的镜子镶嵌在绿海般的广袤的大地之上。
白河,阿木柯河也像是停止了一般,用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速度非常缓慢地流淌着,使人搞不清楚河水的流向,而是在岁月漫长的时光中把她们天然形成的堤岸,切割成曲曲折折、回旋婉转地模样,河岸之上,生长着亮着油脂般的牧草,裸露的泥煤一层层展着时光的垒积重叠而形成的青色的光泽,几只黑颈鹤悠闲地在水草地中央,细长的腿,长喙俯在水中,熟练地叼起一条黄河鱼,颈项优雅在伸向空中,吞着还在挣扎的鱼,鱼尾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亮点在黑颈鹤的身边抛划出一道水线,迅速地坠入水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水纹。
日子就是这样。
日子就是这样充满着天性的坦荡与清澈。
而在起风的时候,云层就会压得很低,低得就像在房檐之上。尽管草原到处都是黑色或者是白色的帐蓬,就像一朵朵的蘑菇。
当云层渐渐降下身段,颜色也由雪白的喷发翻涌变成黛青色、浅灰色的时候,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到了傍晚,伤员还没有苏醒。
珠玛只得在伤员的帐蓬旁边搭建一顶单人小帐蓬。到了半夜,一群眼睛里闪着绿莹莹光芒的动物出动了。
闪电发出了“呜呜”的报警声音。
珠玛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她听到隔壁帐蓬里传来叫喊的声音。那个人是在用日语惊恐地叫着,他知道从旷野里传来的嚎叫声音的是什么动物。
“狼呀,有狼啊。”
轮到闪电表现的时候了。它无声息溜了出去,驱赶着狼群,只要不伤害到珠玛,闪电不会轻易去跟狼群拚命的。
大约七、八匹狼呈扇形包围了这两座帐蓬,它们并没有立即发起攻击,而是观察着以静制动。如果这时候惊慌失措,冒失地跑出帐蓬,那么,正中群狼的下怀。
伤员立即明白了过来,一定是自己那个搭档的尸体,搁在距离他所在的帐蓬后边,被白布单包裹着,头人和管家他们还来不及商量如何处置凶死者的尸体。
那是这架侦察机后舱里的观测员,负责在后舱里测绘地图,后舱还有一挺机枪,如果遇见敌方的飞机,观测员还是一个职责就是负责射击,保护自己。
受伤的是这架飞机的飞行员。
昨天黄昏他俩在返航时飞机突然发生了故障,几番盘旋,飞行员试图排除故障,把油料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只得在草原的上空,选择迫降。
多吉正在他们选择的迫降地点的草原上,突然看见一只像大鸟一样银灰色怪物降了下来,多吉立即本能地扑倒在草丛间,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声,这只像大鸟一样的飞机尾部居然撞在坡岗那块突兀的岩石上……
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只大鸟的肚子里居然有人,飞行员使劲拉开舱盖,脱掉飞行帽,发现自己是在几乎无人的一片原野。
多吉害怕极了,他立即站了起来,撒腿跑向一处小山包的背后,与骑马正要前来看个究竟哥哥迎面相遇,他用藏语向哥哥说,“有只像大鸟一样东西,吓人极了。”兄弟俩共骑一匹马,飞快地向头人所在的寨子跑去。
管家早就搜走了日军飞行员和那个已死亡的观测员身上的手枪、飞行图囊。所以,这个日军飞行员只能无可奈何地从帐蓬的小窗口,看着那群狼悄悄地绕过了他和珠玛所在的帐蓬,把那个倒霉的观测员当成了一道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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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搭档成了群狼的战利品,这个年轻而英俊的飞行员把所有的愤怒转移到草原这些部落的“野蛮人”的身上。
从飞行服的臂章上,桑喇嘛认出这个飞行员叫岩本。
第二天,桑喇嘛来给日本海军飞行员岩本来检查伤口时,岩本拒绝了桑喇嘛的好意。
管家稍晚了一些到来,珠玛指着地上打倒的一碗鲜牛奶,用藏语悄声向管家述说着昨晚下半夜发生的事情。
“不吃,那就饿吧。”
管家对于日本人本来就没什么好感,他听头人说日本眼下正在内地烧杀抢掠,不管怎么说,内地的汉人跟高原上的藏人有什么过节,那都是自己家的内部事情,轮也轮不着日本人来肆意横行霸道。
说着,管家跟桑喇嘛来到了帐蓬背后停放尸体的地方,散发出浓烈的令恶心的味道,夏天太阳升起来,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被群狼撕咬得惨不忍睹。
“还是火葬了吧。”
桑喇嘛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跟管家商量着,对于凶死的人,只能火葬。
“这个事……”管家有点挠头,他不敢擅自作主,还得请示头人,到底该咋办?
“即便大和民族现在跟我们,还有汉人处于战争状态,这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是要处置的,入土为安哪。”
头人一时也想不出啥更好的办法,况且,丧葬之事,原本就是桑喇嘛的职责所系。头人只好同意了桑喇嘛的意见,就地火化掩埋,但,一切仪式从简。
十天之后,二十七架日本海军重型轰炸机飞临了松潘古城上空。他们并没有把炸弹扔在漳腊机场,而是把大量的重磅炸弹和燃烧弹投放这座高原边地的古城。
飞行员岩本也知道了松潘被轰炸的消息。心里的愤怒获得了补偿,他相信凭借大日本强大的空军,一定能够彻底打垮支那人的抵抗信心。
经过桑喇嘛的悉心治疗,一周后,岩本居然可以拄着一根珠玛特意为他削制的木棍下地了,珠玛就像个临时护士一样,每天清晨会给岩本挤牛奶,然后,架起火,将新鲜的牛奶倒入一只铜制的壶中煮开,小心翼翼地又倒入一只精致的小龙碗里。起初那几天,珠玛扶着岩本坐起来,用一把银制的汤匙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喝下去。
嗅着散发着草香味道的牛奶,岩本觉得就是在军中他也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一个美丽的草原少女,专门伺候着他一个人。
珠玛听多吉曾讲过看见这个日本人从像大鸟一样的飞机肚子里被管家招呼而来的人抬进来,眼里充满着惊奇。她觉得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跟自己如果不是缘份,老天爷就如何安排他俩能够在一起呢?
岩本每次用完餐,都会用日语对珠玛说声:谢谢。
珠玛听不懂,从他的神情中却能明白。
他每天都要擦脸,特别是在岩本还不能下地的那些天,他赤裸的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肌,珠玛生平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外国男人这种样子,她含羞,不敢正视,手颤抖,但又不敢违背管家的指令。
连闪电也知道回避,在她给岩本擦拭着身子的时候,闪电跑到帐蓬外,安静地蹲在门口。
岩本有时还用日语夸奖珠玛的身材苗条,瓜子脸,浓密的睫毛,丰满的胸脯,除了脸部长期受高原强烈地紫外线照射,双颊生着高原红外,有一次,岩本趁珠玛给自己擦脸,像个小偷似窥视了一下她的颈项以下,发现她的肌肤是雪白的。
岩本也羞红了脸。
他到年底就满二十一岁了。他还没碰过女人,还不知道女人身子的味道。他在执行这次任务之前,在海军飞行员俱乐部就餐时,听中队长桥本神秘地提起过,日本国内要派慰安妇,桥本是这方面的老手了,他带着几分诡秘冲岩本说,“岩本君,你还是个雏儿吧,哈哈——”
  岩本不喜欢桥本那副猥亵的样子,说到女人浑身都来劲。
  
  松潘大轰炸震惊了全国。激起了包括生活在高原上藏族人在内的全国民众的愤怒。
  头人决定将岩本押解到松潘城,把他交给办事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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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听到头人这个决定,珠玛阿依倒吸了一口冷气,也就是从那时起,她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少女珠玛不知道那就是她的初恋。
  天啊,阿依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她苦恼烦燥。在她的内心世界,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善良的。佛祖不是一直教人向善么?在她的概念中,英俊而受了伤的男子是能唤醒自己少女内心那片最柔软的区域的。透过遥远的历史岁月,人性之光,在一棵叫做情感的树和树叶,被同样也叫情感的风给吹醒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阿依找到了桑喇嘛。
  桑喇嘛也吓了一跳,“天啊,你这个死妮子,居然敢喜欢上一个正在交战方的敌人?”
  “我就喜欢。”
  阿依也面带郑重的神色,“他长得英俊,这理由还不充分么?”
  “那你晓得吗,这事要是让头人知道了,那是会把你们俩都点天灯的。”
  “知道。但,我不怕。死是轮回,是解脱。”

  面对着情感问题,桑喇嘛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既不能简单否定,也不能盲目地肯定。爱,原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
  想了好一会儿,桑喇嘛叹息着,“我只能说,你们没缘份,而且,你们的缘也很快要尽了。”
岩本心里是明白,但他却装做不明白珠玛喜欢上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成了这个在高原上部落的俘虏。他原以为自己会像在非洲食人部落里一样,不是被这群“野蛮人”你一刀,我一刀给割了,当成像烧烤一样给食了,就是被点了天灯。
  他万万没有想到,是一个医术精湛的藏族喇嘛救了自己的性命,这个部落的头人待自己不薄,不仅派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天天伺候着自己,而且,头人一度还想留下岩本,看能不能修复那架飞机。如果是那样,那么岩本不仅不会掉脑袋,而且,有些类似成了雇佣军。成为草原上第一个拥有飞机的头人。
  幻想最终被黄白殊县长的一纸手令给破灭。
  黄县长在手令中说,限三天,把日军俘虏给押解到县城,听候办事处的处置。

  阿依在押送岩本的那天,彻底地绝望了。像她这样的差巴,到了十八、九岁,那一个又不是头人像送件礼物一样随便给送掉了呢,或者直接指配给任何一个男人。
  阿依想了想,爱跟时间并没有多大关系,有的人虽说厮守了一生,在内心却仍然行如陌人,而有的人那怕只有短暂的十几天、一天,甚至几小时却注定终生铭心刻骨。
  有过这样一段感情经历,阿依觉得自己这一生值了。
  
  在押解的路上,岩本打死了管家、桑喇嘛,逃至一处原始森林。
  三天后,闪电追上了岩本,这只愤怒的藏獒一口就咬断了他的喉咙管。
  从此,闪电再也没有回到阿依的身边。

                                         2015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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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3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花忆前身 发表于 2015-5-30 22:49
生命的严谨,给予阿依一生的回忆,能够享受天伦,膝下承欢,即使是沧桑的回忆,守护生命的长河,也是无尽的 ...

欢迎拍砖、、、、
鲜花(987) 鸡蛋(2)
发表于 2015-5-31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没读完、被迫下线、先把分分加上、回头再来。楼楼见谅
鲜花(2960) 鸡蛋(25)
发表于 2015-5-31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章,占位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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