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
生产队解散那年,我刚满十岁。队里的所有物资都一件不留的分给每家每户,包括当时最宝贵的耕牛。其中有一头老牛大家都不想要,父亲就以很低廉的价格买下,放牛娃从此就自然而然的成为我今生的第一个职业。
牛实在太老了,而且老得难看。以至于赶出去吃草的时候每次都要被小伙伴们耻笑。
“真瘦,一片骨头,生病牛吧!”
“风都吹得倒”
“尾巴光秃秃的,难看”
“还只有一只角呢”
这些奚落像一把大刀,把我的自尊心成片的砍倒。我也曾向父亲建议换一头威风一点的,看起来像他们一样雄赳赳的牛。父亲的允诺更让我伤心,他说“等你长大了就买”。
老牛身躯庞大,动作迟缓,只能在缓坡上觅食。和那些正当壮年的牛在一起抢不到好草吃,每天瘪着肚子出去,还是瘪着肚子回来,又惹来一阵耻笑。我焦急万分,割来一把把青草,一根根的往它嘴里填。它晃着脑袋悠然的咀嚼,像个喝午后茶的老头。
与众牛相比,他们的是“宝马”是“奔驰”,而我的只是老旧的“拖拉机”。
暑假时爱在在河滩上放牛,因为热了随时可以去水里泡一会。有时好几次的泡,个个眼睛红红的,像是患了红眼病。
那天上岸后,不知谁提议说,水牛都是可以骑牛背的,我们也把黄牛训练起来吧。真是好主意,我们想,以后不是可以骑着牛上山了吗?
我们首先选了最壮硕的那头。可是我们手刚挨上牛背它就一溜烟跑了。只好另选对象,也是失败,如此一一试验下去,没有一头可以上得了牛背的。最后选了一头半大的牛犊子,大家认为好欺负,七手八脚的牵鼻的牵鼻,按头的按头,小主人战战兢兢地上去,牛服服帖帖的前行的几米,当我们欢呼大功告成之际,那牛突然来一个急速穿行,可怜的主人当场坠落,四仰八叉的摔在河滩上,气急败坏的起身狠狠的赏了坐骑几鞭子。
“宝马”们既然无缘,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慢慢靠近我的老牛,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试探着按了按它的背,它依然无动于衷,我大着胆子纵身而上,它前行了几步,又停下了,我心砰砰跳,生怕他飞奔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我稳稳当当的骑着,也逐渐放松起来,伙伴们看着我在耀武扬威,一个个艳羡得不得了,眼睛瞪得就像垂死的鱼,睁得大大的望着我出神。等他们醒悟过来时纷纷要求我下来让他们过一把瘾。
作为唯一的可以骑的牛,我和它的地位迅速飙升。当然牛背也不是白骑的,我以骑牛背影响牛吃草为由,想骑就得进贡一把青草或者柴火作为交换。
洗澡,骑牛背,或者仰望天空看白云飘远,我们一致认为,这日子可比在学校里分辨“的地得”的用法,计算“鸡兔同笼”要惬意轻松多了。
十多头牛在一起放牧,有公有母。为了女人人都要争风吃醋,何况是蛮牛。牛相斗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也防护周密,看见有打斗的苗头就赶紧隔开。有次在一个开阔的草地,两头牛又蠢蠢欲动了。这是两头最威猛的牛,一头双角像两把钢叉,另一头全身通黑,性格暴烈。我们见地势平坦,不会有什么危险,再者也好奇心重,想见识一下到底哪头牛实力更好,干脆让它们放手一搏见个高低吧。
两头牛喷着粗气,四角相抵,杀气腾腾。谁都不能打败谁,八只脚在地上刨出一个个深坑,扬起一片灰尘,起初我们还兴高采烈,欣赏着这一幕壮烈的打斗。两条牛越斗越凶,眼睛充血,身上也挂上一道道伤痕,我们也害怕起来,赶紧去分,可是任凭我们怎样的抽打,两头牛还是憋足了劲死死,纠缠在一起。
奇迹的一幕发生了,在我们驱赶失败只能徒劳的大呼小叫的时候,我的老牛出场了。它迈着淡定的步伐,从容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我们的目光注视着老牛,不知它要上演些什么,只见它走到两牛中间,两头牛还拼死抵着,老牛用它那仅存的半边断角,一脑袋给钢叉角,一脑袋给黑牛。两牛立即像得到命令似的一起松劲后撤,又远远的跑开了。老牛象征性的追了几步,哞了一声,好像一位老人在责骂年轻鲁莽的后生。
原来,老牛才是退隐江湖的王者。
不管我怎样的精心照料,也不管老牛曾经有多么的辉煌,在夏耕的时候,它衰老的更快了。拉犁的时候明显的力不从心,喘着气,拼死挣扎,那努力地样子仿佛随时可以倒下。父亲心急火燎,咒骂声一声连着一声,鞭子也一下一下的抽下去。老牛仿佛一盏即将燃尽的火焰,再也焕发不起明亮的光芒了。
牛贩子开始在我家进进出出。我听说这些人专门收购老牛,然后卖到城里杀了卖肉。我始终警惕着他们的举动,也暗暗担心有朝一日把我的牛也拉走杀掉。
有天早上,我照例去牛棚,准备赶出去吃草。父亲拦住我,说,不要放了。等会牛就要卖掉了。我当然不肯,为牛求情,父亲板着脸,狠狠的训了我一顿,大人做事小孩子别管。
牛贩子来了,他打开牛栏,手里挥舞着鞭子,可是任他怎么努力,牛就是在栏里转着圈不肯出来。他无奈之下只好去解开牛绳,使劲拽,牛的鼻子被拉得好长,牛还是坚持着不肯出来,牛贩子用上了狠劲,缰绳深深地勒进鼻孔,血一滴一滴的淌下,牛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一点一点的往外移,鼻子出来了,牛角出来了,牛的肩也出来了,此时,我清楚的看见,它那浑浊的眼睛里,有一颗清亮的泪水扑朔而下。
我再也控制不住,像狗一样的闯出,在牛贩子青筋暴起的手上狠狠的咬了一口。牛贩子突然遭袭,手一松劲,绷直的缰绳立即垂落。牛贩子捂着受伤的手,嘴里恨恨的咒骂,像是骂牛也像是骂我。父亲见我行凶,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我正憋着一筐泪水,这一下我正好放声大哭,我搂着牛的脖子,也不管牛棚有多脏,就差没躺下去。泪水沾着草屑,还有牛屎,满脸都是。
我的哭声引来了在厨房摸摸索索的奶 奶,奶 奶耳朵不好,和她说话是用吼的,唯独对我的哭声特别敏感。迈着小脚颤悠悠的追来,见到孙子蓬头垢脸像个小乞丐,悲从中来,劈头盖脸把父亲一顿数落,用唱歌一样的悲音一句一句的喊:“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呀…这牛是护家牛呀…你不看看自牛进家门起,一家清清洁洁,…两个小孩像狗一样的…,”父亲在奶 奶的哭天抢地里羞愧万分,像哄小孩一样的劝奶 奶回去,牛贩子见一老一小闹得正欢,也悄悄的溜了。
秋收过后,田里的庄稼都收回来了,牛也进入修养期。一连几天我上学路过牛栏都是空荡荡的,饭桌上我问父亲,牛去哪了,父亲说放山上去了。我狐疑的望着父亲,父亲一脸平静,我看不出半分破绽。
直到大雪封山,我的老牛都没回来。
后来读《牛郎织女》,老牛临死时对牛郎说,我死后把我的皮保留着,有急难时你披上就可以飞了,我想,我的牛一定撇下我自己飞升了。再后来,上了高中,在地理老师的指引下夜观星座,老师指着漫天星辰,告诉我们,这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中间那颗是牵牛星,哦,果真,我的老牛在银河那清浅的河滩上安详的吃草呢,那里,一定水草丰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