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读雨抒怀】老物件之一件珍贵的中山装

一阕清寒

一件珍贵的中山装

文：清寒

     祖母的衣柜里，珍藏着一件中山装。深灰颜色，呢子布料，高领，四个兜，五粒扣。乍看它，和普通衣服没啥两样，但不知为何，印象里，那是一件我们谁人都碰触不得衣服。
     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天，祖母都会选个风和日朗的好天，把所有衣物取出来晾晒。对于孩子而言，那是个隆重而充满新奇的日子，每每盼到那一天，我们简直就像一群活泼乱跳的鸟儿，叽叽喳喳，围着祖母帮她翻箱倒柜，一叠叠一摞摞往院子里搬运。待忙活完毕，看着满院的花花绿绿，觉得那简直就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带着这样的美意，流连徘徊，倾心端详，尤其是对那些多年未穿的，平时少见的，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终于，一件紫色碎花旗袍吸引了视线，迫不及待掂过来，竟然发现那件深灰色中山装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我们三个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无比欣喜，因为早就听母亲说它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甚至连父亲结婚时祖母都没舍得拿出来。我们忙不喋休解开衣扣，胡乱地套在弟弟汗淋淋的身子上，正在弟弟扭动着屁股得意旋转的当儿，突然，啪地一声，一季响亮的耳光扇过来，是母亲，正怒不可遏地瞪着我们，弟弟瞬间哇哇大哭。但很奇怪的，此时的祖母，既没有训斥母亲，也没有把弟弟搂在怀中，而是拿起那件衣服，放在盛满清水的木盆，仔细地一遍一遍地揉搓着……
     那个晌午，太阳毒辣，尤其是一声声嘶哑的鸣蝉尖叫，剥夺了我们心中的快乐。待母亲情绪平复，她悄悄告诉我，中山装里，藏着祖母半生的心事。
     后来，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了解了祖母与那件衣服的千千情结，并学会了把她的心事盘点收藏。
     祖母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幼年就读师塾，写得一手好文，后来进入女子师范学校。每每向我们提及学生时代的陈年往事，眉宇间总有掩饰不住的自豪。我们听惯了她讲食宿条件优越，讲先生（老师）风趣博学，讲校园运动叠起……
     终于有一次，听到她提及与祖父初识的情景了。那天，学校礼堂张灯结彩，全体师生齐聚一堂，隆重非凡，主席台上，坐满了校内各层领导及校外办事处员员。待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后，站起来一位青年才俊，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慷慨激昂开始了演讲，从宣讲民主独立，到陈述人权自由，最后他用孙中山的遗言，带领全校师生庄严宣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祖母说，她们一群女生，虽然不问政治，但那次演说，却醍醐灌顶般让她看到革命的曙光，而那位博学多才的演讲者，竟然没像其他先生一样身着长衫，而是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穿出了他的英俊和威武。多年后，祖母与校友聚会，提及当年礼堂演说的一幕，原来那个意气风发的演讲者，竟然是一位师姐的长兄，再后来，由师姐做媒，他成了我的祖父。
     祖母的婚礼是隆重的，八抬大轿，十六件头的嫁妆，震惊方圆数十里。行至礼毕，揭开盖头的一刹那，再次看见祖父俊朗的面孔伟岸的身材，和一套正中合身的深灰色中山装。在那个封建思想残留的社会里，长衫短衫 把掌柜与长工，鸿儒与白丁划分了等级，然而，这一刻，祖母欣喜地发现，祖父身上的中山服，每一个纹路每一个针脚都充满了争取民权后的独立和自豪。是啊，服装的改良，无不真切地见证着历史的前进与社会的变革。
     祖父在国民办事处身居要职，因公外出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上有老衰年迈的公婆，下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祖母教书之余，便勇于承担起养老抚幼的责任，这样的幸福也曾持续几年，然而生活往往抵不住时局的变化。
那是个落叶纷飞的秋夜，只听见外面一片嘈杂，“跑呀，山寨土匪把庄园包围啦……”祖母麻利地用围巾的一头扎紧包袱，另一头再把不足半岁的姑母捆起来，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搀扶起公婆，悄然离开了家。漆黑的夜晚，天上只有几颗疏星，他们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逃亡的路上…….有天，饿的两眼昏花实在没辙，祖母用一对手镯换来十个大饼，她婆婆解开包袱，取出爷爷的中山装说：“这个，也能当个好价钱”祖母坚持把衣服折叠起来，压在了包袱最底层。“留着吧，等她爹回来，方便于替换”。就这样，他们在困顿中苦苦支撑了半个多月，才安全回家。我不知道，逃亡的途中，还有什么比饥饿更难克服，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加珍贵。然而，我知道，那一刻祖母的执拗，除了对爱情的坚守，还有对爷爷冲破封建藩篱走向政治舞台的认同和支持。
      然而，国共分裂导致三年解放战争如火如荼，其间，祖父始终没有离开国军。1949年，解放战争胜利，全国人民欢欣鼓舞，祖父只好东躲西藏。再后来的一个初冬，空中飞着零星雪花，寒风把窗户击打得砰砰作响，三更十分，祖父回来了，身上的中山装已被淋湿，他冻得瑟瑟发抖，祖母帮他脱下，并拿出一件厚厚的长袍披在他的肩上，就这样，他们双手相握痛彻长谈到黎明，而后，祖父满怀眷恋匆匆离开了家。那一年，父亲还不满周岁，怪不得经常听他念叨着，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爹长什么样。原来，那一次离别，竟然是他们一生的永别。祖母捧起中山装，泪流满面。从此，她变成了一个望海的女人。落叶黄了，白雪飘了，春草绿了，夜莺唱了，寒来暑往、年年岁岁花相似；春去秋来、岁岁年年思无穷。我的祖母，一个时年二十多岁的女人，她在沧桑的岁月深情守望，她又在岁月的风口望穿天涯。
     后来，当很多远去台湾的老兵纷纷寄来了家书，她始终等不来祖父的音讯，她想啊念啊，想祖父是否也是被困在台湾的某个巷子里，正压抑着一圈又一圈的乡愁？尽管杳无音信，她依然痴守忠贞，为公婆养老送终，把儿女养大成人。她饱经岁月风雨，受尽人间苦难，她曾被当作右派遭受批斗，曾为米粒饭菜昼夜难安。艰难的岁月，她辗转流离，几次搬家，而家几经洗劫，仅存的零星首饰，也纷纷送进了当铺，然而祖父留下的那件中山装，她却像文物一样精心珍藏，她把牵挂的种子植于褶皱，她又把守望和期待洒在纹缝与针脚。任重重心事在岁月的风浪里沉淀成一杯苦涩的的老酒，四十岁的祖母已经很老很老了…….
     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祖母身体很是不好。当时，因成分差，常遭批斗，家境窘迫难熬。婚礼那天的父亲，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无比寒酸，母亲回娘家哭闹不休，后来还是外公劝她“父传子，子像父，回去吧，书香世家，这门婚事儿错不了”。直到来年夏天，她发现了祖母珍藏的那件中山装，百思不得其解，问，为何不在关键的时候拿出来，给父亲长个脸面呢？祖母默默无语，也许，一次次的政治批斗让她怕了那件衣服，尽管她心里明白，中山服在历史的舞台上永远不会褪色。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走过，了解祖母心事的我们都小心翼翼不再碰触她内心的痛点。直到她九十岁那年病得无法医治，母亲曾试图去问，“百年之后，你要不要带着中山装一起走。”她摆摆手，“你留着吧，小林（指笔者父亲）的身材穿它正合适”
     现在，祖母已经离开了人世，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也算寿终正寝。她珍爱一生的中山装已经被母亲精心地收藏。每逢祖母的忌日，母亲都会拿出来让父亲穿上。看老爸对着墓碑磕头跪拜的那一刻，我不禁想，爷爷啊，你在何方，是不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将我们无情阻隔？也许，海峡彼岸你早已承欢妻下，子孙满堂。可你知道吗？在大陆，咱们有个家，家里有你的中山装，每年都会有一次，父亲穿上它，让它同一片蓝天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筱雪

欣赏清寒的美文。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这让我想起余光中写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一阕清寒

筱雪 发表于 2017-12-16 10:52
欣赏清寒的美文。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这让我想起余光中写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

谢谢筱雪，读字辛苦了，给你上茶

一阕清寒

筱雪 发表于 2017-12-16 10:52
欣赏清寒的美文。那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这让我想起余光中写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

是啊，历史造就的故事，无法改变.
正如余光中带着他永远的乡愁、走了，一个样的......

连城

一湾海峡隔断几代亲情，这个话题沉重，真不敢想想奶 奶那些年月 如何度过。。。苦命坚强执着的xx长寿安眠是岁月给的回赠。愿奶 奶天堂再没有分离，没有苦痛

连城

清寒宝贝儿行文波澜起伏，悬念把读者的视线抓得很牢，心情随着你的引导渐近，感动于共鸣同在，，

哎，可怜可敬的奶 奶，深明大义的妈妈。。。这一刻，心情不能平静

连城

宝贝儿，常来和我一起啊

简兮

永不褪色的中山装！触动人心的文字

简兮

读清寒的文字，让我想起父辈们讲的爷爷奶 奶相识的经过，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女孩子追男子，我的奶 奶算得上奇葩啦

扎西才让

那些包裹着时光记忆的老物件  无论过去多久  重量从未减轻。。楼主好文  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