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复桥

小泼皮

克复桥（小说）  

克复镇上的赵老爷死了。

赵老爷的死给镇上的居民带来了无比的自豪。他们从没见过谁家丧礼的规模有赵老爷的这么隆重。以棺材来说，穷人家的有个薄皮棺材就很好了。如果棺材的尺寸做成“一二三”就是很体面的。一二三的意思就是棺材的底板是一寸厚木板，两面的立墙是二寸厚的木板，棺盖冒是三寸厚的木板。这样的棺材就是一二三。比一二三高级的有二三四和三四五。棺材的至高级别是六六同。六六同的意思就是底墙冒都是用六寸厚的木板做成。千百年来，克复镇上的祖祖辈辈没有见过哪家的先人睡过这样的棺材。赵老爷是第一个。

赵老爷风风光光地去了，留下了年轻的妻子还要过日子。他的妻子名字叫桑叶儿是穷人家的闺女。赵老爷娶桑叶儿倒不是因为她年轻美丽而是为了传宗接代。赵老爷富甲一方，但几个妻妾都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赵老爷觉得自己活了一个空。一天，一个相面先生扛着招牌从门前走过，赵老爷闲着无聊就叫住了相面先生。相面先生停下脚步只盯着赵老爷上下地看。赵老爷被先生看得浑身不自在。赵老爷刚要开口，先生做个手势不让他说话。先生又看了他一会，才说道：“这位老爷可是想问香火一事？”赵老爷被他这么一说说中了心事。

相面先生见赵老爷无语，心想自己已猜中了他的心事。先生是老江湖了。大凡老人看相多为子孙，年轻人看相多为婚姻，这是十有八九的。先生道：“观老爷天庭饱满，自小就得天时，然后，然后就。。。。。。”先生说到这儿就停下了。

赵老爷看着先生的眼睛问道：“然后就怎样？”

先生道：“然后就父在母先亡。”

赵老爷心中大吃一惊。暗想：这先生居然知道我从小就失去父母，并且知道我父亲先我母亲去世，这这这也太神奇了吧！看来这先生倒是有些真本事的。

其实，相面先生并不知道这些事。行走江湖尤其是相面这一行他必须准备好各种话术。‘父在母先亡’就是典型的一句。这是一句模糊概念的话术。可以解释为：父亲在，母亲先亡；父亲在母亲之前亡。双亲都已经过世或者单亲过世的都适用。如果父母都健在，那说的就是未来，就更无需验证了。相面先生见赵老爷无语，知道自己已蒙住了他。先生道：“老爷，我说得可对？如果有误请你直管打我嘴巴，我决无二话。”

赵老爷呵呵笑道：“哪里哪里。这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先生客厅用茶。”

先生随老爷来到客厅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香茶。二人客套一番就进入正题。老爷和盘托出自己的苦闷。先生道：“老爷无需苦恼，我观老爷面相不是无后之相。”老爷道：“此话当真？”先生道：“老爷，你求的是子孙香火，请问什么可以生香生火？”老爷道：“这个，老夫愚钝，还请先生赐教，我必有重谢。”先生道：“老爷，生香生火的是草木啊。”老爷道：“此话何解？”先生道：“按五行来说，东方属木，你可到东方寻找一个带草木姓氏的女子，这个女子定能给你香火。”老爷道：“可否再说具体点？”先生道：“天机不可泄露。在下告辞了。”

赵老爷知道不可挽留，吩咐丫鬟包了谢仪奉上。先生接过觉得沉沉的，满心欢喜。先生道：“老爷留步，等你有了绕膝之欢再来讨杯喜酒。”老爷抱拳笑道：“欢迎欢迎，到时另有答谢。”

就这样，赵老爷在东方寻到了一个桑姓人家，花了不少金银终于娶了桑叶儿。这桑叶儿虽说是个农户人家的闺女，只因生得俊俏也动了不少少年的心魂。桑叶儿出嫁前偷偷跑出去和相好的李秀才抱头痛哭一场。秀才抱着桑叶儿道：“桑叶儿，恨只恨我身无功名家无金银，我今生不能娶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桑叶儿哭道：“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你知道的，父母之命怎由得我做主。。。。。。你要看开点，我要你好好活着。”

桑叶儿嫁到了赵家。一晃三年过去了，可是桑叶儿的肚子也没鼓起来。赵老爷的热望也渐渐地冷了下来。

赵老爷的妻妾本是嫉妒桑叶儿年轻美丽的，但她们也指望桑叶儿能给赵家留个后，对桑叶儿也还客气。三年过去了没见动静便渐渐地对桑叶儿没个好脾气。桑叶儿的日子就有些艰难。常言道母以子贵，桑叶儿现在也渴望自己未来有个依靠。

这天夜里桑叶儿对老爷说道：“老爷，我午间小睡时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神人斥责我对佛祖不加敬畏，我很害怕就被吓醒了。”老爷道：“是什么样的神？”桑叶儿道：“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模样狰狞实在是吓人的。”老爷道：“一个梦罢了，也别往心里去。”桑叶儿道：“老爷，我想神人已经责怪了我，是不是该去庙里烧香求佛保佑，倘若佛祖发个慈悲早日赐个一男半女的，我们也有了奔头，你说是也不是？”老爷听了桑叶儿的话遂说道：“也好，以后这样的事你自己做主好了。”

第二天桑叶儿准备好香烛，傍晚带了个丫鬟就上路了。她打算在庙里先住一晚。这样第二天她才能烧头柱香。河对岸十来里就有一个庙宇。可是现在是汛期，她们要绕很远才有渡口。这地方原先是有过桥的，后来桥坍塌了。在旱季人们可以从那些散乱的石头上过河的，但现在不能了。这儿修过很多次桥，但不管哪个朝代修的都叫同一个名字——克复桥。据说孔子当年曾经游历到这里，人们问孔子天下纷争究竟谁得之。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再后来就有了第一座桥，这桥的名字就叫克复桥，这儿形成镇子的时候，镇子也就叫做克复镇。

桑叶儿天将黑的时候来到了庙里。接待她的和尚却是她最最意想不到的人——当年的李秀才。

这个庙宇很小也没什么名气，所以香火也不旺盛。因此原先的几个老和尚都云游去了，只留下新剃度不久的玄悲和尚（李秀才）。桑叶儿见了玄悲，真是千言万语都梗在喉中。

玄悲虽然也是大出意外，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知道现在什么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出家人了，何况桑叶儿身边还有个小丫鬟。玄悲诵了声佛，道声施主里面请，于是领着桑叶儿主仆二人来到了禅堂。玄悲说道：“未知施主光临还请见谅，请施主稍坐片刻，小僧这就去为施主烧水泡茶。”桑叶儿道：“怎敢烦劳大师，这烧水泡茶之事可否让我的丫鬟代劳？”玄悲道：“这怎好意思。”桑叶儿对丫鬟道：“蜜儿——”蜜儿向桑叶儿道：“夫人，蜜儿这就去。”

蜜儿自去烧水。这边只剩下二人面面相对。桑叶儿打破沉默。桑叶儿道：“你为何做了和尚？”玄悲道：“为了修行。”桑叶儿道：“哦，修行苦么？”玄悲道：“苦。不苦怎么叫修行。你现在可好？”桑叶儿道：“说不上好不好。虽说吃穿不愁，但不快乐。”桑叶儿停了停接着说道：“今儿个来的路上，走在河岸的林子里，我才觉得快乐的日子已经远去很久了。那时采桑养蚕，唱着小曲。。。。。。我还记得你给我编的小曲：桑叶青，桑叶黄，桑叶青黄一树上，树上桑葚青变紫，摘给哥哥尝一尝。”桑叶儿说着说着垂下头去。

此后，桑叶儿初一十五都来烧香。

三个月后，桑叶儿渐渐食欲不佳。老爷请来郎中看视。郎中把脉有顷对老爷道：“恭喜老爷，夫人有喜了。”老爷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郎中道：“好生将养着，在下告辞了。”老爷上前扯住郎中道：“先生，要不要开个方子保保胎气，求求你开个方子吧，我。。。。。。定有重谢。”郎中道：“老爷，夫人只是有喜不是生病，放心吧。”

到了第二年初夏，桑叶儿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老爷狂喜之极。因是晚年得子，老爷给这个孩子取名：晚生。

晚生满月的时候，老爷大摆宴席。每个来宾都对晚生极力称赞，老爷特别高兴喝了不少酒，直到摔了一跤，家人扶到内堂才作罢。不知是那跤摔的还是他老了，从此，老爷就病倒了。赵家是大富人家寻医问药自不必说，无奈老爷病情有增无减。到了年底，老爷终于去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开了春，大夫人也一病不起未到夏天大夫人也跟着老爷去了。二夫人是个不会管事的人，桑叶儿主持着葬了大夫人。一切事毕，桑叶儿来找二夫人说话。桑叶儿道：“姐姐，自从我们有了晚生，妹子忘记了一件事。现在忽然想起来，心里很是害怕。”二夫人道：“什么事？妹子你可不要吓唬我。”桑叶儿道：“当初为了求子我在庙里许愿，若能赐我子嗣，我初一十五都会去烧头柱香。可是自从生了晚生做了月子就把这事忘记了。现今想起老爷夫人相继过世，是不是佛祖在怪罪我呢？我想怪罪我倒也罢了，倘若连累到姐姐你身上，那就是妹子罪上加罪了。”二夫人听罢就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二夫人道：“原来有这等事？今后可不要忘记了。姐姐也帮你记着，神灵的事千万马虎不得。”桑叶儿道：“如此甚好，妹子多谢姐姐了。”二夫人道：“一家人，也都是为这个家，有啥要谢的呢？”

桑叶儿又恢复了烧香的习惯。时光如梭转眼晚生已经七岁了。晚生也跟随母亲去烧香过。这天又到了十四，桑叶儿照例准备去烧香。过了这个十五就该准备过年了。晚生对娘说要跟去庙里玩。桑叶儿看着儿子犹豫一下道：“好吧。跟娘去吧。”

桑叶儿带着晚生母子二人一路来到河边。他们不需要绕道了。冬天河里水少，原先那些残桥碎石可以走过去。河中那些露在水面上的石头之间的距离有宽有窄。晚生才是个七岁的孩子，那些距离有的是他不能跳过的。桑叶儿只好背起儿子。她来到一个较宽的石头前，她喘口气跳了过去。她跳过来了，却脚下一滑掉进了水里。原来石头上有了些冰冻。水不深，刚到大腿上面。桑叶儿努力稳住身子，晚生虽然没有摔到水里，但鞋子也湿了。桑叶儿也不再爬上石头，就这么趟过河去。

桑叶儿背着晚生过了河。晚生要下来自己走，桑叶儿对晚生道：“儿子，你鞋子湿了不好走路了，娘背着吧。”

走了一会，晚生叫道：“娘，我脚冻得疼。”桑叶儿道：“娘知道你疼，娘走快些，到庙里给你烤火。”桑叶儿疾步走着，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们来到庙里，天已黑了。

桑叶儿见了玄悲，道：“快生火，我落水里去了。”玄悲拿烛一照，果见桑叶儿湿了半截。玄悲道：“你等等。”跑向卧室里去。一会抱着一抱衣服出来。玄悲道：“快换上，别冻坏了身子。”桑叶儿有些难为情，但实在是冻得很了。于是就脱下湿衣服换上了玄悲的衣服。玄悲这时已取来了柴草生起了火。晚生叫道：“娘，我脚疼。”玄悲道：“孩子也湿了？怎不早说？”玄悲把晚生抱到火边坐下来，此时的火还没有烧旺。玄悲脱下晚生的鞋子解开自己的衣服把晚生的脚放在怀里。玄悲对晚生道：“暖和吗？”晚生道：“暖和。”玄悲对桑叶儿道：“你也来暖下吧。”桑叶儿道：“孩子。。。。。。”玄悲道：“来吧。”桑叶儿不再坚持，她坐到了玄悲的旁边。玄悲拿起桑叶儿的脚也放在怀里。


十年过去了。那个夜晚的情景晚生一直没有忘记。它象一张鲜嫩的桑叶一直绿着晚生的心。但十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孩童变成了青年。十年的时间改变了他的模样也改变了他的心。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内心里生出了一条小蚕，小蚕起初只是若有若无地在那张桑叶上爬着，但他感觉那张桑叶上已经有了一个小洞。蚕儿越长越大，那张桑叶上的洞也越来越大。他需要那张桑叶绿着，那是娘的幸福。

为了娘的幸福，他忍受着蚕食的痛苦。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这个异常的青年无形中在娘和二娘心中树立起了威严。他记不起何时开始娘不烧香了。等他感觉到时，娘的脸上已经失去了光彩。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痛苦着，他挣扎着，他决定做一件事：修桥。

他对娘和二娘说要修桥。他征求二娘的意思。二娘道：“女人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也是我儿子。你要修桥就修吧也是积德的事。”他又问娘：“娘，你的意思呢？”桑叶儿道：“你和二娘商议就行了。”桑叶儿其实已明白晚生的意思了，那是晚生对她的一片心意。那是晚生向他表示的一种态度。这态度对桑叶儿来说比修桥的本身更有意义。

晚生出资修桥的事一经传出，克复镇上的人无不称赞这个善举！晚生亲自设计了图纸，整个桥身都采用石头，桥的两头各放两个石狮子。石狮子是这座桥的亮点，晚生就让石匠到自己家里做活。石匠休息之后，晚生还时常在夜里对石狮子精心打磨。桑叶儿有时心疼地叫晚生休息。晚生说这石狮子是这座桥的灵魂，他一定要做好。桑叶儿更是疼在心里。

桥终于修好了。人们请来晚生给这座桥命名。晚生对众人说道：“桥的名字不用我起了，这儿原有名字的，还是叫克复桥吧。众人尽皆称赞。

又过了十年，桑叶儿染病去世了。晚生没有大操大办丧事。但他请来了玄悲和尚给娘亲超度。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遍经文念完功德圆满。玄悲于是辞别晚生回庙。晚生道：“夜深了，我送你吧。”玄悲听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他们来到克复桥上，玄悲道：“孩子，不要送了，请回吧。”晚生道：“常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就送你到西天吧。”玄悲道：“孩子，你什么意思？”晚生道：“你还不明白么？”说着将一把刀扔到玄悲的脚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玄悲和尚死在了桥上。玄悲的尸体下面压着一张纸。纸上有字。字云：克复桥一座，水流两千秋，若问杀人故，石狮问根由。

捕快是个办案老手。他命人将石狮子推倒查看，发现每个狮子底座上都刻了一行字。四行字如下：

生死两难顾，克己伤心头，修桥顺母意，杀僧报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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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若水

先占个位，明天来读。
皮皮是个好孩子，这么勤奋呢，表扬！

扎西才让

情节曲折  紧扣人心。。。
只是   生死两难顾，克己伤心头，修桥顺母意，杀僧报父仇。。。

----晚生的爹难道不是玄悲吗？

扎西才让

很好看的小说。。小泼皮辛苦

小泼皮

文心若水 发表于 2018-2-25 22:41
先占个位，明天来读。
皮皮是个好孩子，这么勤奋呢，表扬！

一个旧小说稿而已。

小泼皮

尘土飞扬 发表于 2018-2-25 23:12
小泼皮好文，不疾不徐的把故事慢慢展开，让人看着唏嘘不止。

这篇小说初稿有些年头了，现在看来还是比较青涩。问好扬扬。

小泼皮

扎西才让 发表于 2018-2-26 15:47
情节曲折  紧扣人心。。。
只是   生死两难顾，克己伤心头，修桥顺母意，杀僧报父仇。。。

谁知道呢哈哈哈哈。。。。。。

小泼皮

扎西才让 发表于 2018-2-26 15:48
很好看的小说。。小泼皮辛苦

小泼皮

尘土飞扬 发表于 2018-2-26 16:40
哈哈，皮皮，散文版开始活动了，你参加一个昂

我看看

文心若水

小说以情节推动人物关系的发展，运笔娴熟，平稳渐进中，又不失跌宕起伏之感。
结局出人意料，令人唏嘘不已。
皮皮很善于埋伏笔，抖包袱，晚生为孝而修桥，为孝而杀僧，却不知道，自己本是僧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