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德

三月风

小区草坪里有个亭子，已好几年，经常路过，却从未细察。前几日，路过时莫名抬头，看到门楹上“怀德”两个字，其出自《论语·里仁》“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这句。不由得想起堂兄了。

怀德兄属龙，长我四岁 ，那时村里同龄人多，按理不会有多少交集，但在那个封闭、落后的年代，我们结下深厚的情谊。他待人真诚、宽容，性格谦和，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极少与人争论，有君子之范。在我读初中时，他上高中，当时村里高中生很少。我与他开始交往，应该是在我上初三，他将参加高考的那年。他人缘好，不少同学常去他家玩，有几个我也熟悉。

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没几年，农民刚解决温饱，思想还没有完全从文革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我记得本家某兄长在某粮种场当书记，他儿子给我们偷看其工作日志，看到常开会组织职工学习领袖语录，都觉得不解。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再强健的翅膀也会退化，思维迟钝、僵化，甚至失去好奇心。我性格上属于慢热型，有时盲目地固执，对新生事物接受慢，反应慢。自从和怀德兄来往后，生活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视野突然变得开阔，处于浑噩状态的灵魂逐渐复苏。他上文科，订阅、购买了不少期刊、书籍，而我自小是书痴，无论在哪里看到书，不管什么内容，都感兴趣。他对我很大方，只要我想看，随便借阅。我至今记得《辽宁青年》，最喜欢扉页上的卷首语，文字优美、富有哲理性、蛊惑性，让人恨不得背下来。他还有些小说，有本短篇小说集，我中午吃饭时看会，也记不清楚反复看过多少遍。

我上高一时，和他来往最密切。他高考失利，进回收班复读，我们结伴走路上学。秋天的庄稼收割完后，可以横穿田野，那感觉至今让人回味。在小风荡漾的乡下，人的心情也自然变得轻盈。有一天路上，他问我，会唱歌吗？我脱口而出，当然会。他神秘地笑了下，《北国之春》你会唱吗？我一下懵了，听都没听过。“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我问他在哪里学的，他说每天中午，跟着收音机学的。当他唱《小城故事》时，我内心的震憾，不亚于一场风暴，也知道了邓丽君其人。之前，听人说同村本家某姐夫在街边修理收录机，其店铺里藏着靡靡之音，被安安机关查获，其中就有邓丽君的专辑，还不甚理解。如此美妙的歌，自然很喜欢，大胆地跟他学，反正四周也没有人。他每天中午收听广播音乐台，跟着收音机学，然后在路上教我。用这样的方式，我学好多首歌，我们在漫长的路上、黑暗的冬天，尤其当我独自行走时，不再孤单、无聊。

农村的房子多是南北朝向。紧挨我家门前空着一栋房子的地方，因交通不便，没人愿意来盖房子。前面就是稻田，我家占了大约四分地，剩余是后面邻居的。南边隔一条小路是他家的地，他家就在稻田的东边。我们俩家相距不过百米，只要有空，就去了他家。那时，农民家家养猪、养鸡，到年底，将肥猪买掉或者宰杀后卖掉大部分肉，而鸡是用来下蛋，卖了买日用品。他家还养过马、驴，用于农耕。我在乡下上初一时，有次下午回家路上，被那只蠢驴扬起后蹄，踢到手背，疼极了。他家猪圈、鸡舍、马厩都有，围墙不高，有时候，我懒得绕到大门去，直接从猪圈翻过去，进他家。

每到腊月二十几，他家院子里搭建起土灶，烤馍馍、枣馍。烤馍有讲究，可在面粉里掺奶粉、葫芦、糖等，面发酵后，揉成长条状再用刀切成小块，用短擀面杖擀成直径十几厘米的圆饼，再用镊子镊出花纹，几个一组放铁盘里，盖子盖紧，点起柴火烧烤，如此烤出来的馍酥软可口，还能长久保存。因为周围邻居都要做，所以排队连天昼夜不休息，只有关系好的才会如此。农民平时没有休息日，唯有春节时，才可以没有节制的玩。在麻将还没有兴起时，男人的游戏是打扑克牌。以前只会推十点半，跟着他学会了砍牛腿，老年人叫掀花花。这种游戏需要一定技巧，要会洗牌、算牌，勇气与智慧结合，还要懂得放弃，否则会输得很惨。因为大家都穷，玩一分、两分钱的，很开心。他还会吹口琴，我跟着学了几次，当时感觉有点难，放弃了。当时，迪斯科渐流行起来，他学了些动作，鼓动我学，我因羞涩、笨拙，没勇气跟风。

两家因我们俩，关系也处得融洽友好，在农忙时多有合作，尤其在给小麦、稻子脱粒时，俗话称之为打场，两家老少齐上阵，农村称之为变工。有卸垛的、操作脱粒机的、抖柴的、捆柴的。还得有会扬场的，在有风的时候，用木锨将碎稻壳与稻粒分出来，必须多人合作，人少了不行。

怀德兄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弟、两个妹妹。他父亲排行为三，是生产队的羊倌，也叫羊把式，常年在山上放牧。从老人家的命运上看，那些城里人、诗人所谓的“诗和远方”不过是滑稽的笑话。从春天赶羊群进山，直到冬天草枯下山，期间和几百只羊生活在山上，睡在羊圈里。且不说吃水、用水之难，平日里连个人影也看不到，这样苦焦的日子，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某年，突然刮大风，当他把羊群赶回圈时，才发现有几只羊丢了。他连夜出去，漫山遍野的找，又急又饿又累又冻，虽然把羊找了回来，但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从此再也干不动重体力活，还得常年吃药。我们家族，他这支男人都长寿。怀德兄的爷爷活了八十多岁，我依稀记得其模样，留个山羊胡，手里有根拐杖，看管队里的桃园。当我们想偷桃子时，被他追着满洼子跑，追不上，就扔拐杖打人，我们称他为厥胡子老汉。怀德兄两个伯父都活了八十多岁，而他父亲只五十左右，便去世了（具体年龄没问人所以不详）。大妈耳朵有点聋，与她说话，必须大声喊。她非常能吃苦，天麻麻亮就出去，到天黑看不到才收工，将自己的地整理得干净、整洁，几乎看不到杂草。

怀德兄两个弟弟、妹妹都不爱读书，早早辍了学，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为了保证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家里的农活都由大妈、弟弟、妹妹承担。听说，大妈时晚上回到家，腰疼得连炕都上不去，要让人扶上去。其实，他也是下了功夫、用了心，奈何命运不成全，高考再次失利，终是与大学梦失之交臂。决定不再复读后，他将自己的一些书籍、辅导材料全部送与我。起初，他去舅舅工地上当会计、管材料，可惜后来舅舅干工程失败，只好回家。在农活上，感觉他与我一样不在行，远不如弟弟怀宁能干。自我上大学后，家里的春联不再求同村伯父，由我自己写，他家的也是我写。

我上大学期间，有年暑假回来，他带我到村里小学去，见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女的是村小学临时代课老师。当时见到人，我感觉女的肯定厉害，将来他要受气。后来，结了婚，果然如此。怀德兄憨厚、老实，甚至有点软弱，而嫂子强势、霸道。他们在鸣沙镇租了门面房开商店，生意应该不错。后来听说，怀德兄还跑出租，有了积蓄后在县城买了营业房，将商店也搬到县城。可惜的是，他原本在村里路边上盖的房子，空置多年后转手卖给别人，现在买家将临路的房子租了出去。

因我一直上学，上完学到银川上班，忙生活，与怀德兄见面很少。偶尔的相遇，也只匆匆说上几句。具体记不清楚哪年，他打电话给我，说是打算出国到阿联酋工地上当司机，着急办户照。我吃了一惊，问他，你商店不开了？他笑说，有你嫂子照看，国外工资高，想去试试。我问，那儿又不安全，你都四十多奔五的人了，咋还这样折腾？他说，反正只是开车，劳动强度不大。后来没多久，听说他回国了，因没见着人，不清楚为啥又回来。其实，他起步早，如果奸诈点，心狠点，胆子大点，发点小财应该没任何问题。

有一次，堂兄给我打电话，说是大儿子失去联系，怎么办。我问原因，孩子在银川上大学，非常内向，不和人交往，却沉腼于网络游戏，整天逃课泡网吧，学校找到家长，他责怪了几句，就不见人了。当时，网吧没有联网，无法查。我劝说，你别着急，找也没用，他没钱了自然就会出现。后来听说，这孩子在中宁县城就迷上游戏，在网吧里不回家，奶奶拿出干农活的吃苦精神，一条街一条街挨个网吧寻找。

2013年国庆节，嫂子突然打电话，说怀德兄去世了。我很是吃惊，怎么会这样呢？当时，回去给烧了香、奠了纸。后来陆续从父亲那了解了些情况。怀德兄长期感觉不适，并没有到医院检查，而是到嫂子亲戚开的小诊所吊针。后来，病情严重，到银川医院检查，脑膜炎已入脑髓，如果坚持治疗，虽能保住性命，但人会变傻。嫂子果断放弃治疗，将人带回家等死。大妈哀求媳妇，继续救治，如果人傻了，将来由她照顾。村里人相劝，你还能活几年？怎么照顾得了？虽然他们住在街上，但情况村里人有了解的。据村里人说，嫂子对病中的丈夫不管不顾，饿得病人发疯。嫂子在家吃苹果，病人看到想吃，非但难以如愿，还受到咒骂。村里人看不下去，对嫂子也弹闲。

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样的无奈和悲哀，没有亲身经历，怎体会得了！前年我回去，见着大妈，又瘦又黑的她说“唉！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啊！”流露出她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大妈当时面对的，还不只是怀德兄，老二怀宁给小妹妹收矽沙果，因翻车事故受伤成为植物人。其媳妇坚持不放弃，悉心照顾，说哪怕是植物人，也是个主心骨。可惜，天不遂人愿，怀宁在床上昏睡几年，还是去世了。说起这个小妹，也是命苦。先前嫁了个西街小混混，后来因欠赌债太多跑掉，多年失去音迅。怀德兄做主把小妹嫁给自己的老同学，这人是个阴阳，靠给人看风水、扎纸人、冥物赚钱。怀宁出事后，这家伙非但不积极出钱治疗，还推说家事由儿媳妇做主，称自己也没钱，耍起赖，由此可见人心的猥琐与自私。

听说，埋葬的那天，起棺时嫂子哭得一塌糊涂，几个人拉不住。或许人只有到真正永远分离时，才感觉痛吧！因嫂子对病中的怀德兄不好，小儿子逆反，认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恨她怨她，也辍学了。

怀德兄平凡短暂的一生，踏实苦干，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却是如此结局，令人唏嘘。

2019-2-20

蕙心如兰

欢迎三月风，先帮你编辑了一下，原来字小了点，看着不太方便。

安生

很真实的文，看了不免让人唏嘘。

蕙心如兰

三月风朋友应该是这里的老人了。
欢迎回归家园。
刚在诗版读了关于鲁迅作品中人物的诗歌，感觉写的特别透彻，锐利。‘
现在读了这篇，更加感受到朋友文字的魅力。
一篇文洋洋洒洒下来，读着毫不费劲，这得益于朋友流畅的语言和扎实的文字功底。叙事清晰条理，用词朴实精准。
尤其喜欢开头和结尾，开头部分导入自然，结尾干练。
是一篇不错的习作。
精华学习。
’

楚绿

我好像昨天在微信里刚看过这篇文章哎，难道你是那竹子吗

蕙心如兰

楚绿 发表于 2019-3-14 21:55
我好像昨天在微信里刚看过这篇文章哎，难道你是那竹子吗

大娘子，你看他头像就是竹子。

楚绿

盛如兰 发表于 2019-3-14 21:59
大娘子，你看他头像就是竹子。

那就是淡竹了

三月风

盛如兰 发表于 2019-3-14 21:34
欢迎三月风，先帮你编辑了一下，原来字小了点，看着不太方便。

谢谢如兰，俺有点懒了。以后改正

三月风

安生 发表于 2019-3-14 21:36
很真实的文，看了不免让人唏嘘。

是真实的生活记述。

三月风

盛如兰 发表于 2019-3-14 21:41
三月风朋友应该是这里的老人了。
欢迎回归家园。
刚在诗版读了关于鲁迅作品中人物的诗歌，感觉写的特别透 ...

是啊，俺在这里时间长了去，应该有十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