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碑

笑倚东风

            
       红星碑，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其实，说它是“碑”，有些牵强。碑有文字，有规则整齐的线条，清楚地记载了一段历史，沉默中隐隐有种庄严的味道。而它，只是深山里的一块石，卧在榛莽丛中。不雕不琢，外表乌黑，形状也是当初混沌初开的样子，没法形容；有别于其他山石的，是上面深深地刻了一个五角星。

       发现它也是极其偶然的。一群顽童山中放牛，牛自个咀嚼着青草咀嚼着阳光，牧童挤在一块大石上，推推搡搡，十来岁的小孩是不安分地，闹了一会，有人拔出柴刀去刮石头上的苔藓，厚厚的苔藓，轻轻一刮，就落下一大片，刮着刮着只听得尖叫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奇，“快看，这里有字”。四五个脑袋迅速挤到一起，七手八脚的，把剩余的苔藓剥离干净，然而露出来的不是字，而是一个脸盘大的五角星。

        我也当年的顽童之一。这五角星从何而来？我们充满着好奇，可有限的阅历如何破解这无字的天书？我们就去找来三爷。三爷脑袋里装满了故事，年轻时闯荡过许多地方，做过国民党的小差使，解放后也受过批斗，现在老了，天天和我们这群小孩一起放牛，他前后端详了一阵，就坐下来沉思，握着旱烟筒一口一口“嘶嘶”地抽，当鼻孔里喷出最后一股白烟，敲了敲烟斗，似乎才从悠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来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这回答很让我们失望，他又一字一顿地说：“不过当年这山上扎过红军，他们帽子上也有这样的一个五角星。”

         “红军？！”我们都异口同声的表示不信和惊奇，难道书上讲的，故事里说的那些遥远的事，就近在眼前，和这一片山水有关系？

          “真的来过红军，我还遇见过”，三爷笃定地说。“那时，我比你们稍大一点，有一天，我挑着一担箩筐出门，刚走到村口，就被两个穿灰布裳的红军拦住了”，三爷又点了一筒烟，烟草的辛辣让他眯起了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那天我穿了件绸布裳，是城里的亲戚送的，穷人家穿不起，他们拦着我盘问了好久，弄清我不是富人家的孩子后才放我走。他们有规矩，不欺负苦人儿的”。

        回到家，看见灶间煮饭的奶奶，忙碌在白蒙蒙一片水汽里，我又想起红军来，就问奶奶，奶奶指着碗橱下一个扁扁的水壶说，是来过红军，呶，那还是红军送的呢。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爷爷早起，朦胧着睡眼，像往常一样，“吱呀”一声打开破旧的门板，一看外面，吃了一惊，连忙又把门合上了。屋檐下，歇着一队红军。个个抱着枪，爷爷没见过这阵势，看到拿枪的，就联想到山中的土匪，一个带头模样的红军来敲门，爷爷抖抖索索地再次开了门，“老乡，别怕，我们是红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爷爷虽然听懂了话，但心里仍然放不下疑虑，他们要爷爷帮忙带个路，爷爷想抗拒，也没胆量拒绝，又见他们神气和善，稍稍放了心，一路小心翼翼地把红军带到目的地。临走，那领头模样的叫住爷爷，爷爷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以为这下麻烦了，那人一把解下斜挎着的水壶递过来，爷爷知道这是好东西，想接手又哆哆嗦嗦，那人一把挎在爷爷肩上，说了一句让爷爷铭记一辈子的话，事过多年，我今天只能大致模仿奶奶的转述“老乡，谢谢你，这只水壶‘把’你，以后上山种包谷喝喝水。”

         这只水壶在我家服务了几十年，当我开始懂得它的价值时，它却不知在哪次清理中消失了。
上博物馆参观，从上古的化石，到近代的瓷器，静静的安卧在橱窗里，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大地上一代又一代的历史，当走到革命文物橱窗前，我被一件旧棉袄吸引住了，那熟悉的款式，是几十年前妇女常穿的，前胸一片长一片短，长的一片包覆过来，分别在领口、胸前、腋窝下各有一个纽襻，更让我熟悉的是这棉袄的来处竟然是我的家乡，下面的文字介绍，写着某年某月，红军赠送于某人。博物馆的展台前，灯光幽微，古旧的棉袄暗淡无华，我又回忆几十年前放牛的往事，想起那块同样暗淡的刻着红星的石头，想着那时，有一群人，曾和老百姓血肉相连，他们把足迹印和爱在家乡的山山水水，把一线星星之火延续至今。

        每过清明，我都要回家去给奶奶上坟，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我会静静地坐一会；遥望对面青山如幛，隔着山谷里迤逦不散的淡烟，隔着跳珠溅玉的溪流，我依然能看清对面山上盛开着的一丛一丛的映山红，只是，走过长长的岁月，那一片山坡早已人迹罕至，那些放牛娃，一个个怀揣着梦想打拼在城市各个角落，或许，早已想不起这里还藏有一块红星碑了。满山苍翠里，我也无法确定那块石头的精确所在，只有选一处映山红开得最繁茂之处，寄托默默的祝念，每一朵迎风摇曳着的花朵，都是一张张曾经鲜活的面容，都是一个个我呼喊不出的名字，我相信，隔着悠远时光，那红星碑上，仍驻扎着英魂。

        或许，是我想错了，那只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又或许，沉默中有段永远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
红星碑，不知来处，不知所踪。只有一段渐行渐远的英雄事，和满坡满谷的映山红一道，静静地开在年年春风里。

笑倚东风

今天清明，发篇旧作纪念那些赍志而殁的无名英魂。

初夏

缅怀一下英雄，只是那些故事都早就掩没了，若非与自己相关，也许真不再为人所记起

蕙心如兰

清明时节雨，都是伤情人。
红星碑，水壶，和那件博物馆珍藏的棉袄。这几样东西串起来的，有童年，有亲情，还有被拉长的怀念。第三段第一句掉了个字。最喜欢文章的最后面几段。
谢谢东风。

笑倚东风

初夏 发表于 2019-4-5 09:39
缅怀一下英雄，只是那些故事都早就掩没了，若非与自己相关，也许真不再为人所记起

那个年代有多少为理想而生的人，死后甚至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能笼统地把他们称为英雄，也许当初，他们无所谓生死，也无所谓死后能否被人想起。

笑倚东风

盛如兰 发表于 2019-4-5 10:05
清明时节雨，都是伤情人。
红星碑，水壶，和那件博物馆珍藏的棉袄。这几样东西串起来的，有童年，有亲情， ...

发的时候有些匆忙，找出来就直接发出来了，谢谢如兰细心指出。

笑倚东风

尘土飞扬 发表于 2019-4-5 17:52
笑兄的字就是这样，厚重、有内容

谢谢老大一点旧作，见笑了。

蕙心如兰

笑倚东风 发表于 2019-4-5 11:28
发的时候有些匆忙，找出来就直接发出来了，谢谢如兰细心指出。

客气啦，都明白就是，
买个章送给你，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就是觉得挺喜欢你的文，有空常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