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色

南歌子

羞色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教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忽然有学生问道：为什么是“夕阳中的新娘”呢？
        我说：“夕阳染红了金柳，恰似新娘的羞红吧。”
        我本以为这解释入情入理，不意学生更是惑然：“新娘，为什么是羞红的？”
        是啊，是啊，我可怜的孩子们，现代的新娘何曾有什么羞红呢？他们又何曾见过羞红的新娘呢？便是我，曾几何时已不再脸红，又曾几何时不见了那人间的羞色？

        中国人喜欢说怕羞、害羞，羞是一种怕，羞是一种害，羞，似乎是一种心理疾病的外在表现。据说，在动物界中，人是唯一会害羞的动物。（说实在的，我很是怀疑这一说法。）那么，人究竟为什么害羞呢？害羞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伟大的康德一语道破了天机：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种秘密，用来抑制放纵的欲望。
        按照康德的解释，羞涩的产生必得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欲望，一是对欲望的抑制。没有欲望或没有抑制便不可能产生羞涩。
        我还记得那青涩的少年时代，去女生家玩，女生刚洗浴完，穿着短裤赤着两条大长腿给我开的门。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浑身燥热起来，她却浑然未觉，奇怪的问我：“有那么热么？”于是我背过身推开了窗户，夜风拂面，竟格外的清凉。
        现在想来，那一幕愈加美好，清纯的无欲的少女和抑制着欲望的羞红的少年，永远的定格在青春的影集中，是的，也只有青春的影集，才能收纳这情窦初开的羞色。

        李清照的一首《点绛唇》更是写尽了这一抹羞色。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女蹴罢秋千，香汗濡衣，忽然见到男客入门，羞的鞋也来不及穿，穿着袜子和羞而逃。但少女的欲望可抑制却不可消除。逃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佯装嗅着青梅，平定着自己纷乱的春思，偷窥着那风流的少年。她脸上的红晕也一如青梅，在青涩的骨朵里透出粉红的羞色。
        又何止是李清照？随手翻开一本古典诗词，那一抹潮红从不曾从古典佳人的香腮褪去。李白的新妇是羞涩的，“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李煜的小周后是羞涩的，“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甚至白居易笔下的那历经风尘的琵琶女也是羞涩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成了中国古典佳丽的标准美颜，染红了中国古典的爱情诗篇。
        中国古典女性在两性关系上的羞涩，多少因了中国古代社会对女性太多的抑制。抑制压抑了欲望，抑制又锐化了欲望，羞涩之美，美在半推半就，美在欲拒还迎，它是凌晨初绽的花，它是破晓霞红的雾，是理性与欲望的一次厮杀，一次搏斗，一次最后的挣扎。

        西方文化一向不喜含蓄内敛，独有老康德对害羞情有独钟。他说：“（羞涩）顺乎自然的召唤，却永远同善、德行和谐一致。即使在它太过份的时候也仍旧如此。”这个崇尚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的老康德，在他眼里，那一抹羞色，恰是道德律的体现吧。但羞涩的少女不可能永远羞涩，内心的道德律终将败给欲望，于是，老康德又给了这羞涩一重美学的阐释：“（羞涩）还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给大自然最合乎情理、最必不可少的目的也要蒙上一层神秘的罩纱，以免由于过份粗鄙地了解这些目的而对人的本性苏醒的终极目的造成反感或至少是冷漠，而人的本性最精微的和最强烈的倾向都是和这种苏醒联系着的。”在这里，老康德几乎是诗性的，他看到了羞涩在人性苏醒的过程中所带来的那份美和矜持。
        人类的羞涩似乎总是欲望与道德的交锋，羞涩有两种，害羞和羞愧，抑制也有两种，害羞是对放纵欲望的提前抑制，羞愧则是对放纵欲望的追加抑制，于是，结果似乎也有两种，在害羞后，欲望最终战胜了道德，而在羞愧后，道德最终战胜了欲望。
        我忽然明白了老康德为什么那么钟情于羞涩了，因为无论是害羞还是羞愧，都有着道德之光，而由于这道德混杂了欲望，于是，这光芒便愈加鲜活，愈加耀眼，愈加迷人。

        人类历史的进步，我们受到的压抑愈来愈少了，我们的道德线愈来愈低了，我们脸上的羞红也愈来愈罕见了。就社会的发展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进步，女人们愈来愈大胆、奔放，也令我辈登徒子窃喜不已。英国诗人马维尔曾经有一首诗《致羞怯的情人》，在诗的开篇，他开门见山的写道：
                如果我们的世界够大，时间够多，
                小姐，这样的羞怯就算不上罪过。
        是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本没有什么时间供小姐们羞涩的。诗人拐弯抹角，多方规劝，诗的结尾是这样的：
                此刻让我们能玩就玩个尽兴；
                此刻，像发情的猛禽
                宁可一口把我们的时光吞掉
                也不要在慢嚼的嘴里虚耗。
                让我们把所有力气，所有
                甜蜜，滚成一个圆球，
                粗鲁狂猛地夺取我们的快感
                冲破一扇扇人生的铁栅栏：
                这样，我们虽无法叫太阳
                驻足，却可使他奔跑向前。
        这是一首典型的诲淫的诗，是一首男人教女人变坏的诗，而男人的矛头，很精准的指向了羞怯。我要说明的是，这首诗写于十七世纪，那时的英国小姐，依然是羞怯的，若是写在今天，可真是无的放矢了吧。

        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怜自爱自烦恼。羞怯，本就是人生的自我抑制，是人生的自寻烦恼。于是，我们日渐远离了那抹古典的嫣红。但当有一天，我们翻开发黄的书页，读到“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们会蓦然惊觉，惊觉于我们已经多久没有体味到这温柔与娇羞，我们会怦然追忆，追忆起自己那脸红心跳的青春时代。这时我们知道，我们心中的那朵莲花，始终不曾死去，它只是凋零，凋零成一池香红，它只是残褪，残褪成心灵淡淡的底色，它只是沉积，沉积在我们记忆的湖底，微风徐来，依然有羞色的嫣红，荡漾。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兰亭湮雨

容易害羞那是道行不够，当然也有一辈子都容易害羞的人，那估计是心里缺乏自信或者是肾上腺素太发达了~  因为道德驱使的羞耻之心已经越来越少了

上海朝阳

羞赧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文静内向者会有，这更区别于时代，封建礼教看重的年月，年轻姑娘或者少妇多有之，现代的女孩接触面广泛，羞涩鲜有，而蜂拥者多之。但我经常在路上碰到一个姑娘（也许是少妇），她行路时会避开对面眼光，一种羞涩的眼神低视自己的前足，但不会羞红，因为内心不会害羞。

上海朝阳

英国剑桥大学的河岸会有很多的柳树吗？

南歌子

兰亭湮雨 发表于 2019-7-18 15:43
容易害羞那是道行不够，当然也有一辈子都容易害羞的人，那估计是心里缺乏自信或者是肾上腺素太发达了~  因 ...

是啊，有一次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说起年轻时的情事，忽然变得忸怩害羞起来。那一刻心里真的很矛盾，不知道该觉得很别扭还是很美。
哈哈。

南歌子

那边 发表于 2019-7-18 16:12
我喜欢含羞草，也喜欢害羞的小姑娘，那是一种我见犹怜的美，一种惊鸿一现的纯真本色~
话说，我就是一个爱 ...

那边好。
看完这回帖，蓦的想起那两句古诗词：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哈哈。
按照老康德的理论，“怕”和“害羞”应该不大一样吧。怕抛头露面是一种逃避、抵制；抛头露面害羞，就说明有着被抑制的对于抛头露面的强烈欲望。哈哈
以上理论转自康德，他老人家文责自负。本人纯属转述哈。

南歌子

上海朝阳 发表于 2019-7-18 21:15
英国剑桥大学的河岸会有很多的柳树吗？

朝阳好。
剑桥大学的柳，就真不知道了。徐志摩诗里这么写，朝阳兄知道，我是从来不怀疑文本的，姑且信之吧。
不过，柳树似乎也不是中国独有的物种吧。古希腊神话中神使赫尔墨斯（墨丘利）的圣树似乎就是柳树，足见，在古希腊时代，希腊也有柳树的。哈哈。

南歌子

尘土飞扬 发表于 2019-7-18 22:28
南歌子平实的文字里，透着浑厚的文学功底，带着我们穿越古今，却最终不离一个中心，当我们忘却羞涩的时候， ...

问好飞扬兄。
我们的审美似乎总是落后于时代，在一个工业化的社会里怀想着田园，在一个信息化的世界上留恋着慢生活，在一个没羞没臊的时代里追忆着那一抹羞色。
莫非，我们便总是这样，向一切即将逝去的曾经的美好依依惜别的致敬。

若水

想起了《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满是羞涩的爱情，至今也让人读着赏心，读着心动。

若水

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