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寄情】圆之眷念---为母亲打糍粑

若水

被芦叶子割伤的左右手指，在每一次用力动作的时候，都有痛感。
随着一钵雪白的饭粒在不断的敲打中一点一点的碎裂，伤口上的创可贴表面，渐渐渗出了淡淡的血色，像是开在指尖的花。
她咬着嘴唇，表情凝重，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虔诚的祈祷仪式样，有节奏地敲打，又像是在舞蹈。
力度越来越重，伤口的痛感也越来越浓；饭粒越来越碎，越来越黏，指尖的花色也越来越艳。
最后，当一团雪白软糯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糍粑，被恭敬地从石臼里取出，在一方幽蓝冰裂古韵十足的托盘上端庄成一轮圆月的模样时，泪滴再也不愿意受任何的约束夺眶而出，而嘴角却上扬。


她慢慢剥下左右受伤指头上的创可贴，轻轻地舔着新鲜的血渍，泪水顺着嘴角涌进嘴里，淡淡的咸淡淡的甜，一时间再也分不开。
她认真地打量着第一次亲手制作的糍粑，像是在研究一张铺开的新画布上应该画些什么，要从哪一个角度开始，需要配些什么颜色。也像是在端详着一块羊脂玉般，设想着玲珑和温婉如何完美地被镂空镌刻。
小院的水泥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芦叶芦杆，被分离折断的枝叶，呲牙裂嘴，像是在责怪她不应该将它们从河边拽回来，生生的剥夺它们生存的权利，更像是在嘲弄她的笨拙。
不就是要几根芦杆捆起来作个杵吗，居然让柔弱的叶片将两只手上的几个指头割伤流血，那平日里舞笔弄彩，弹琴抚弦的灵巧去了哪里？哼，就一个笨妞。


她没有理彩枝叶们在风怂恿下的窃窃私语，拭去泪痕，端着托盘小心易易地走进堂屋，将它十分端正地摆放在一张文案上母亲的像框前。
一声“妈妈”，在心空里回旋了千万次的一个女儿娇嗲的呼唤，竟然迟到了好多年。大滴大滴的泪水再一次喷涌而出，串缀成想念的音符，在记忆的旧弦上滴哒声响，回音清晰。
那些被成长岁月的沙砾层埋过的温馨片断，如珍珠般地渐渐地呈现出来，莹莹清澄。


她从没有忘记过参加高考那年，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因为自己不愿意就读不满意的学校，希望母亲同意自己复读，下年再参加高考的愿望被母亲一口拒绝时她有多伤心。
更让她痛苦的是，开学时，晕车厉害的母亲竟然强“押”着她前往离家六十公里外的学校，即使一路上父亲几次三番为女儿求情母亲也硬着心肠不松口打道回家，还坚持说是为了女儿好。
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家读师范是最好的选择，毕业后能回家乡教书。去读地质学院干什么？毕业后遍山遍野地跑，离家远远的，那得有多累多苦……”
如此关心倍至为女儿作想，不愿她毕业后远离，父亲还有什么样的理由反对？还需要父母养育的她，还有什么样的说词拒绝走进校门？
只是，从此母亲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粒忧怨的种子，被带着些年少叛逆的情绪蓄养，竟让她的潜意识里结下了“自己原来从没让母亲喜欢过，甚至被嫌弃”这样一枚苦涩的果。


那一年的中秋节学校放假，整幢宿舍楼里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那个夜晚没有明月朗照，没有裹着红糖外衣的香糯的糍粑，只有小雨一直不停地下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十分低落的心情睡去的，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外厚厚的梧桐树叶照射进室内，她听到有人在楼外叫自己，临窗一瞧，原来是值班的门卫。
她闻声而出，跨过大门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蔷薇花丛旁微笑的父亲，而他的身后，探出母亲的半截身体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包。
父母是特意给她送糍粑来的，被母亲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饭盒打开来时，红糖裹衣的糍粑还有温暖的热气。父亲一直说着在来时的车上母亲吐了好几次，而母亲有些泛青的脸上却一直挂着微笑。
那一瞬，她真想扑进母亲的怀里好好地撒娇，或者放肆地哭一场，同时享受亲情的温暖，可冲口而出的，却是冷冷地一句：你来干什么？


之后工作离家较近的几年里，她并不常常回家，但每个月领了工资，她都会给父亲买许多东西，或者直接给钱他。在她的心里，这个家里，只有父亲才真的在意她。
不过，每逢中秋只要放假，她都会回去，因为父亲一再叮嘱过她这是一个亲人团圆的日子，她已不再是孩子，不要倔强地闹脾气，要多体谅妈妈。
虽然，每次当她看到母亲与姐姐一起打糍粑时那起起落落的动作真的很美，像极了祈祷天神赐福的舞蹈，让她看得热血涌动，但她决不参与进去，远远地站着，淡淡的忧伤。


她一直认为在这个家里，母亲最宠爱的孩子是乖巧玲珑的姐姐，而自己与姐姐比，不过是一只白天鹅身边的丑小鸭罢了。
她记得小时候，她从没有过自己的一件新衣，都是姐姐穿不了的被母亲一次又一次强行穿在自己身上。
她从没听母亲夸过自己唱歌好听，她记得某次，姐姐在后屋里唱歌，她在前屋里高声背课文，却莫名地被母亲训斥了很久。
她更没有过一瓶护肤霜，冬天里的冷风将娇嫩的双手撕开些些小口子，是父亲用猪油替自己擦上。而姐姐的小藤箱里，有好些瓶瓶罐罐，是母亲给她钱买的。
于是，成长记忆里的亲情，变成冬天清晨田野上的冰块，总是那么的凉；眼里的母亲，与自己越来越陌生，因此，好些年，她都没有叫她一声“妈妈”，这个体现女儿娇气和爱的双音节。


那一年初秋，她瞒着父母辞职南下，一个人，在没有亲人，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奔波沉浮，寻找一切机会努力求取一份好的工作以便生存。
很快她就安定下来，一切顺利，只是，日子越挨近中秋，她越发的感觉到胆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解释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将一份收入不错的稳定的工作辞掉。
当颤抖的双手拨通家里的电话时，是傍晚，差不多是她以前在城里上班时，最后一班公共车抵达家居小镇的时间。电话的那端传来母亲的声音，响亮而亲切。
第一次她没有让母亲叫父亲来接电话，只是说自己因为出差在外地，今晚不能赶回家里一起过中秋节了，没等母亲回话，她就匆匆挂断，好像是被母亲看穿了谎言一样惊慌。


那个夜，她骑车在大半个城市里疯跑，最后好不容易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找到一家有糍粑卖的“老乡餐馆”。
她在白色的干凝的糯米团上没有尝到一丝香甜的味道，更没有体会到那种黏到上下牙扯不开的软糯，只尝到了独在他乡为异客的孤独寂寞。
回公司的路上，夜风中，她突然很想再次拔通电话听听父亲的声音，很想再嗅到散发着芦竹清香的糍粑香味，甚至，很想听姐姐和母亲一起打糍粑的欢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一滴泪流进了嘴里，很是苦涩，抬头，天上的月亮并不是满月，也很苍白，大片的大片的云正在聚集。


后来，姐姐专门打电话里告诉她：那个中秋节，一家人过得很郁闷。
其实父亲在她离开家乡的第二天，就已从她的单位同事处知道她辞职了，回家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埋怨母亲很久，说都是她的错，她的偏心。
母亲这一次却支持你的决定，她说你是一个有胆识有能力的孩子，出去闯闯也可能有更好的一条路走，这个年月窝在本地能有什么出息？最后父亲也点头同意了母亲的想法。
姐姐还告诉她：也是那一夜，姐姐从窗口偷偷看到母亲拿着妹妹的照片，躲在蚊帐里抹眼泪，父亲坐在床头叹气……放下电话时，她的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此后的几年，她依旧在南方东飘西荡。姐姐有自己一大家人要照顾，也很少回去，每每中秋便只有父母两个人一起过，似乎再也没有听说过母亲打糍粑了。
再后来父亲离世，家里的孩子们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各自散在离家遥远的地方，母亲便一个人支撑起这个家，从来没有对任何孩子提出任何的要求，渐渐地也将节日淡忘了。
每到中秋，她会从南方寄最贵的月饼回去，也会打电话问母亲需要什么，娘儿的感情比以前稍有所改变，毕竟，血液里还流着浓浓的亲情。
只是，母亲收到月饼后，总是将它们分给左邻右舍，自己留下一个慢慢的吃，一天一点，差不多要吃十天左右，母亲说，这样吃起来月饼才香。
其实，那是一个母亲在品尝着对女儿的想念，她怎么能不明白。她更明白自己与母亲有太多的相似，总是将深深的牵挂深深的隐藏。
记得有一年，她春节回家，居然吃到自己中秋节给母亲寄回的月饼，那是母亲特意收藏在冰箱里的。她怎么能忘记，那一年中秋节她打电话告诉过母亲自己春节将回家。


随着母亲的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差，最后只能靠拐杖或轮椅才勉强走出家门时，冬季，她从南方回来了，肩负起所有孩子对母亲应尽的责任。
那段时间母女相依为命。母亲将她种菜、做咸菜、缝补衣服的手艺一一传给她，唯独没有传的是如何打糍粑。
大概是因为中秋节还早，还有一个漫长的春夏，让她在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去学会相互尊重和理解，学会控制住自己的小情绪而不让脑子里再闪念少年时沮丧的碎片。
春暖花开，夏至草长，母亲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一度不再需要拐杖轮椅时，时序已到七月，母亲的小女儿也放暑假回家。一天，母亲突然兴奋对她们说今年中秋节还是打些糍粑，等姐姐回家就做。
为此，母亲特意在赶集的日子，买了一大袋市场里最好的糯米，买了家乡最有名气的庶糖，还预算了好几个亲戚的份额。


没有等到姐姐回来，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的母亲在中秋前十多天的一个夜里，突然让她给自己擦洗身体和洗干净脚，还剪了指甲，然后，她打着呵欠说是很困，便倒头侧身睡下了。
这一觉，在清晨也没曾醒来，她和妹妹以为母亲真的很困，没有多想。上午，再一次想唤醒母亲让她吃早餐时，母亲紧眯的双眼怎么也睁不开，呼吸微弱，但每一次轻唤她都会答应。
那一天，母亲在她的大女儿匆匆赶回家来的半个小时后安睡离开。她紧握住母亲的双手，贴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感受着温度散去，直到冰凉。她没有哭，母亲说过她去后，不准任何后人流泪。
那一天，是父亲离开家人整整十年的日子，母亲匆匆地赶上，想是要去与父亲在三生石前团聚。送母亲远走的那些天，她的心好空，好无助，在忙前忙后中倍感活着聊无生趣。


现在，母亲仙逝周年的祭日就要到了，她只想要给母亲做一块糍粑，那是母亲离开前念叨过的，准备过的。也是她曾经在远方，每每忆起家时，最温暖最柔软的所有。
凭着往日听过和看过母亲打糍粑的记忆碎片，她努力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程序。她知道，只有离家不远处河岸边的芦竹，才是敲打糯米粒最好的材料，那样做成的糍粑才会散发出一种特有淡淡的草木清香。
她也知道母亲在世时最喜欢买哪家的糯米，她轻易地就找到母亲收藏的石臼。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给糍粑穿上温暖的红色的糖衣，母亲最后是因为糖尿病离去的，她讨厌糖。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华灯初上，一缕灯光从窗棂里照进来，静静地洒在文案上，朦胧中，她好像看到照片上微笑的母亲越来越上扬的嘴角，那一块雪白的糍粑在灯光下，仿佛散发着珍珠样的光泽。

若水

不配图不配音乐不配边框，这是一次最严肃的发帖。

清溪

一块小小的糍粑，将浓浓的母爱，长长的岁月，深深的怀念贯穿一体，成为与月诉说的乡情和一份追思的寄托。

当文字的末尾写道：朦胧中，她好像看到照片上微笑的母亲越来越上扬的嘴角，那一块雪白的糍粑在灯光下，仿佛散发着珍珠样的光泽。
这时的糍粑如同一个大大的圆，凝结着时光里的一家人于岁月的曾经，生活中的点滴，
凝聚着一份血脉亲情与传承。

其实，无论是月饼，或是糍粑，皆为人们寄托和渴望，如同人们心里画下的一个圆，
无论人生多坎坷，无论生活多艰难，唯有生命的安好才是圆心所在。

文字借物寄情，意浓情深，一定会让远在天堂的母亲微笑心安。

扎西才让

如此深情厚爱   似乎在每个字里都带着重量。。这样的文   且不说技巧  单是一份疼痛 在字里行间的铺陈  已经足以动人  动心。。

蕙心如兰

若水这篇叙事抒情融为一体。
细腻的描写，传神地情景再现。
很富有感染力。

初夏

糍粑这东西没吃过
看来也如同月饼一样是被赋予一些期望和美好的东西
素简的文字却很感人

玉玲珑

读若水朴实无华的文字，却牵动了我的每一根神经，也许这就是那发自内心的女儿对已逝母亲的愧疚之情的感动吧？

天边的风

若水借打糍粑这个切入点，将母女间岁月里的曾经描写得细腻深刻。借物寄情，情浓意浓。母亲的慈祥与温柔，终究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暖。相信母亲会感知女儿的这片怀念之心的~~

若水

王小胖同学的点评帖在这里：

若水的此篇，看似章幅较小，却不乏缕缕幽思，其语也诚，其意也深，赤子之心，慈母之爱，中国式的深厚人情尽含其中。
散文易写难工，好一点的文章，立意都应该从生活本真出发，并以此来破开语言本身的局限性。该文以“糍粑”作为文眼，在“有我”和“无我”之间进行实境和虚境的架构，文字风格类似李娟，立意风格近似孙犁，选取的意象与细节，很有时代特点，整体行文流畅，有很强的自我意识，体现了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应有的风度。
开篇描写很生动，但杂含的心理活动过于突兀，于文章主旨的帮助不大，且段落分成零乱，影响阅读体验。中篇部分渲染的细节过于浓郁，叙述的力度略显张扬，与开篇相比，有一个层次的跌落感，造成了语境的散乱。收篇精悍有力，能够做到以小见大，做到了主旨的升华。
总的来说，该篇文章在节奏、内在、语言、想象等方面都有很好的可取之处，“五声”、“五色”都有所涉及，是一篇用心的好文字。

若水

楼上所有回帖的亲们，因为这是活动帖，我就不一一回了，在此一起谢过。
能得大家的点评，特别是王小胖同学的读后，让我收获良多，相信以后写字铺文会严谨一点，认真一些。


再谢所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