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赦

舍人

有仁敬钦者，河南泌阳人氏。年少时，家境殷实。入乡学修文，二十岁后，辍仕途，改习医道。精研岐黄有年，医技文采称道乡里。尤倜傥不羁，善交游，恤贫孤，常怀济世之志。日寇侵华，天下播越板荡，民变蜂起。有挚友哨聚山林，铲富济贫，打家劫舍，邀挟敬钦入伙，委以谋算饷粮之事。时有乡邻亲友遭匪类劫持勒索，皆倾力斡旋解救，得以活命挽财者无数。
　　
解放后肃反时，仁敬钦自首于区办事处，遂羁押立案。拟择期公审，与众罪犯一并处置。
　　
适区长贺某之母，患伤寒病旬余，延医问药，总无显效，诸医束手，渐至危殆。贺区长素闻敬钦有医名，思延之为母诊病，恶其为死囚，更畏人言自己立场不稳，甚踌躇不决。有同事进言说：他是一死囚，巴望将功免死。若把老太太的病治好，我们也不因私废公，该死一准让他听炮响；万一治不好，杀他个二罪归一！
　　
遂于牢号里提出敬钦，押解至贺宅为老妇人诊病。敬钦看那老妇人，面色如蒙污垢，唇焦齿黑，口中热秽之气喷人。神昏谵语，捏空理线，循衣摸床。按脉沉细，四肢厥冷。腹部板硬，稍加触按则皱眉号呼。细问家属得知老妇人初病高热不退，已五天没进食，七天无大便。
　　
敬钦沉心静气，四诊施毕，精思良久，说：老太太这病是伤寒传里，病在阳明胃腑，热邪与燥屎结于大肠，实邪鸱张，正气不支，出入已废，升降欲息，病情十分危险！治之唯急下存阴，尚可寄希望于万一！
　　
敬钦要来笔墨，写出一张处方：大黄四两，芒硝五两，枳实三两，厚朴三两。写毕递与贺区长。时有中医二人侯在外庭未去，睹此处方惊愕不已，皆谓此大承气汤也，患者危亡在呼吸之间，服此虎狼之剂，下咽则立毙矣！贺区长满目怨毒，对敬钦说：你罪在不赦，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敬钦端坐不惊，缓缓说：自忖此生不愧对天地人神。老夫人存亡顷刻之间，舍此药无以挽狂澜于既倒。我命不足惜，所虑老人家的福寿和你的仁孝啊！万望照方取来，我自检视煎药，若果下咽立毙，我当自行了断，不劳假手！
　　
贺区长意乃决，亲去药店取药。敬钦亲执铜铫，如法煎两次，令药液和合相得，亲尝适口，启老妇人唇齿，徐徐洇之。服药时许，老妇人腹内鸣响，移时，解出如丸燥屎十数枚，就床褥上拾取掷入粪桶内，坚如石响。敬钦仍以汤药稍稍与之，续下如酱如饴之臭秽粘便甚多。老妇人神志渐清，惟神疲气弱而已。敬钦再投养阴益气诸方调理之，细嘱将息饮食宜忌，旬日得愈。
　　
区长问敬钦何以果敢投大剂攻泻之药？敬钦微吟道：将死之人救垂危之病，譬如乱世用重典，不容畏首畏尾。老夫人触感外邪，失于表散，邪气循经入里，复失清失泄，热炽阳明，与燥屎结于胃肠，医者扬汤止沸，坐视其大，遂成燎原之势。升降息则气立孤危，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危亡之秋，惟急下存阴方能挽此倒悬之势。所幸老夫人正气未至溃散，尚任攻下。大下之后，气阴双亏，应刻刻顾护正气，方保万全。这好比共共得天下，不打三大战役，何以消灭蒋家王朝八百万？贺区长虽面无表情，但已暗自点头。
　　
初治老妇人病时，贺区长深恐敬钦借机逃亡，令民兵荷枪实弹立于房门戒之。后潜察敬钦专心诊务，心定神闲，况母亲病情日日向愈，虽不能霁色言谢，总不可如临大敌。遂撤门岗，阴令民兵巡游宅外，如见敬钦有奔窜逃匿之状，立毙不贷！
　　
中秋节后，区办事处召开万人审判大会。红旗猎猎，万头攒动。审判员宣读了每个罪犯的谳词，贺区长高声唱名，宣布了被执行枪决的罪犯名单，其中当然有仁敬钦！和其他十几个被镇压的罪犯一样，仁敬钦五花大绑，颈后脖领里插一只亡命旗，在武装民兵扭扶推搡下，一字排开齐齐地跪在寨壕沿上。身后几步远站一排武装民兵，托枪瞄准各自的射击对象。后边黑压压的围观群众个个屏着呼吸，胆小的人有捂脸塞耳的，有抹身闭眼的。
　　
贺区长一声令下，砰、砰、砰、砰一阵乱枪响起，众罪犯一个个颓然倒下，有的竟栽进壕沟里，唯有仁敬钦兀自直直地跪在那里。民兵们端枪围上去，有人高声喊道：没打中，再补一家伙吧！贺区长跑上去急忙止住众民兵，一边厉声问道：仁敬钦是谁包打的？一个蹲在地上的民兵低声应道：是我。这***枪哑火啦！贺区长朝那民兵屁股上踢了一脚，转身向围观的群众高声喊道：乡亲们表个态！这个仁敬钦该不该杀？
　　
一遍出奇的静寂。突然，人群中挤出个瞎老汉来，手拄一根棍子，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边扯起喉咙喊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啊！仁敬钦不该杀，不该杀呀！贺区长迎上去扶住老人，扯至仁敬钦身边。瞎老汉丢下棍子，双手抱着仁敬钦的头，用身子遮着跪地的仁敬钦，满口哭腔的说：恩人呐，俺的大恩人！那一年俺那独单儿子叫土匪绑票，不是你跑上跑下垫钱求情，俺早成绝户头啦！且不说俺孩子娘产后倒血山，你一服药给扳过来！你是好人，你不该死，你也不能死啊！
　　
贺区长双手掐腰，高声向群众讲话：镇压反革命是巩固新政权的必要手段！仁敬钦当过土匪，有这一条就得枪毙他！老少爷们要大胆揭发控诉，谁家摊他身上有人命，谁家田地财产被他霸占，谁家闺女媳妇被他欺负，谁家遭他打骂勒索，都可量说出来！办事处为大家撑腰做主，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人群哑雀无声。良久，有人说道：光听说他喝过鸡汤（当土匪），不知道他有啥罪孽。又有人接过话茬儿说：荒乱年月，谁也不知靠啥主子好。贺区长兴奋地说：那好！仁敬钦暂时监押，让他多活几天，待报请上级复审再做定夺。散会了，大家请回吧！
　　
仁敬钦因祸得福，几个月后竟进了联合诊所（乡医院的前身）当起了坐堂中医。他守时尽责，不苟言笑。一副大脑门儿，国字脸，紫赯色面皮，眉发皆白，一目混渺，端鼻阔口，鼻旁的两条纹路伸延入颏。虽耄耋之年，面部除有几颗老年斑痣之外，竟无一丝皱纹。在乡医院中医科上班三十余年，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二岁。
　　
我是仁敬钦老师的私淑弟子，仰慕老师的大医风范，亲聆教诲十几年，尽得其传。噫！往事如烟，不想今年夏天有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找我看病，诊余闲话间，他对我神秘地说：想知道你老师当年是怎样大难不死的不？我就是包打他的枪手，我把子弹屁股门儿上钻了个眼儿，用尿泡了一夜，它不瞎火才怪呢！原是该不着我包打他，我跟那个伙计说我的把式不准，把仁敬钦这个大脑袋瓜子让给我打吧。就这，算救他一命！咋不怕犯法？有贺区长撑腰我怕啥，这事儿前前后后都是他布置哩！
　　
我愕然又欣然，因以记之。

哑弦

先送朵花，有些累了，明儿来读

雾桥

善有善报，真正是个传奇故事呀。诊脉下方那一段好专业的样子，不是学医的怕真拟不出来呢。
楼主写的文章像从私塾里练出来的，好功力。

初晓微茫

无法的年代乱杀。。。。。。
不过终是有良知的人，也是其母病的巧，免于一死，万幸。

初晓微茫

舍大大腕儿的字简练，言简意骇。欣赏。

跑调天后

想起来看过的你的那个类似于纪实的连载、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好文。

洛水三千

你的字就是好看，有嚼头！

洛水三千

我要忙一阵子，挺忙的那种，你抽空过来帮我看摊哈。

哑弦

来读了，好看着

初晓微茫

洛水三千 发表于 2021-3-24 10:54
我要忙一阵子，挺忙的那种，你抽空过来帮我看摊哈。

我现在是忙的四脚朝天，都第二次出差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