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写诉状

舍人

皮墩和拧劲是我的左邻右舍，皮墩家住东院，拧劲家住西院。皮墩长得黑胖敦实，为人憨厚，但倔强执拗；拧劲伶俐精细，一张利口，死蛤蟆能说出尿来，但有些喜怒无常，为人老是香三天臭半年的。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两家人待我都不赖。
      
他们两家在分田到户那年因为地里界石闹纠纷，打了一架，从此两家见面不说话，更不共来往。我经常给老婆孩子交待：要注意跟这两家的关系，一头八两一头半斤，谁也不能得罪。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傍晚时分，皮墩的小儿子砰砰啪啪的放鞭炮，把院里拴着的那头大黑猪惊吓得挣断绳索蹿跑了。皮墩两口子正在屋里祭灶，忽听门外有人喊，你家的猪跑不动了，在北地卧着呐！
　　
皮墩一家人跑到北地一看，正是自家那头黑猪，两条后腿拖拉着，前腿干扒就是起不来。被浅雪漫盖的麦地东一片、西一片被猪拱的坑坑洼洼、斑斑驳驳。
　　
大黑猪是皮墩老婆一瓢糠一把料喂大的。皮墩前天还给我拉家常说：一年到头没啥进项，指望把猪卖了好办点年货，再给孩儿们做几件新衣裳。

不想没一顿饭功夫，猪就被打成这样！
　　
皮墩喊我和另外几个人把猪抬回来，猪像被宰杀时那样嚎叫，掺杂着皮墩老婆孩子的连哭带骂，像出殡似的，临年岁毕的，教人可瘆。
      
看着瘫在地上的猪，皮墩越想越恼，脚一跺，连夜到派出所报了案。第二天有民警下来调查，很快弄清楚猪是拧劲打的。两家本来就有矛盾，皮墩满腔愤恨，强烈要求民警严办凶手，给个公道！民警说，空口无凭，你写个控诉状递派出所去，我们才好处理。
　　
我是个民办教师，经常给乡亲们写个信件契约什么的。皮墩老婆和我老婆还偏点亲戚，皮墩必定找我写诉状。
　　
实在为难。两家都是我的紧邻，农忙时我腾不开手，两家人不用央都来帮忙，摊人家很多人情，婚丧嫁娶来往密切更不用说了。

这诉状一写，生生把拧劲得罪了。
　　
我唉声叹气，不肯动笔。老婆在一旁烦了，一拃没有四指近。皮墩家被人欺负成这样，你就是堆牛屎也发发烧，不指望你拿枪动刀，就戳摆俩字，叫你难为成这熊样儿！
　　
我心一横，把诉状写了。当然，写得皮墩占十成的理。
　　
皮墩前脚刚走，拧劲两口子后脚进门，也是要我写诉状！
　　
拧劲黑丧着脸说，皮墩告我去了。估计状纸是你写的。我那麦地你也见了，叫猪拱的犁过一样，麦根翻出来白花花的，这不是想卡脖子饿死俺？搁你气不！邻居嘛，都一般远一般近，你能给他写状纸，也能给我写。动笔大哥，写！
　　
我愁眉不展，光用钢笔敲桌面，不长不圆，不吐不咽。
　　
拧劲老婆恼了，一把拉过拧劲要走，气冲两肋地说，我就知道人家偏着亲戚，胳膊肘能往外拐？你非找他写不行，好像离了这夜壶都不尿泡了！
　　
拧劲推老婆个趔趄，脸色铁青地说，俺一家的吃食都在那块地上，我要告皮墩结记前仇，故意撒开猪祸害我！
　　
我劝拧劲消消气，有话好说。谁知他气更大，大哥，拍拍良心想想，我哪儿对不住你。前年个下猛雨，我放着自己一场麦子不管，跑去给你抢场，那会儿你感动得屁眼儿都会说好听话！长话短一截，你说写不写吧！
　　
我这脑袋像斗一样大，气恼、憋屈、怕事，都变成千只马蜂万条蛆，齐齐地攻进脑子里。

任由拧劲口授，我只机械地写下去。拧劲两口子啥时侯走的，我都不清楚。
　　
祸事了！午饭后门前来一民警，传我到派出所问话。
　　
所长一脸怪笑，见了我开口就说，哟嗬，可见到里当巫婆儿外当鬼的人物了！两张状纸同出一人之手，一问才知道是你写的。你替这家写天寒地冻，猪拱不动麦苗，造不成损失，要行凶者赔偿猪价；又替那家写麦地被猪拱的像犁过一样，民以食为天，要喂猪户包赔产量。这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居心何在？
      
我满脸滚烫，哑口无言，坐凳子上像被审的犯人。
      
所长用指节敲得桌子当当响， 你既然一手托两家，好事就要做到底。今儿个两张大状发你衙，限你十小时之内平息此案！如果事态恶化，闹出殴斗死伤，首先追究你包揽词讼混淆是非的责任。小民办教师舞文弄墨，撅杈不下你啦！
      
我不知道怎样摸到的家，一头攮床上，蒙头裹脸，两耳轰轰如雷，一个愁字了得！
　　
老婆掀开被角低声絮叨，你听皮墩家那猪大声小叫地嚎，不如给它一刀，省得受罪咧。我忽地坐起来吼她，不如给你一刀！不是你逼着我写那诉状，咋能弄到这步田地！老婆吓得倒退几步，溜出房门。
　　
发一通火，脑袋清凉些。
      
忽然，一个主意蹦出来。
　　
我翻身下床去东院皮墩家，说，找绳，拿杠子，称猪！
      
称罢一看秤，二百八十五斤。皮墩老婆嘟囔，猪三顿没吃食了，如果喂饱了足有三百斤呢。
      
我跟他们说，眼下生猪行市涨了，每斤七块，二百八十五斤，合款一千九百九十五。啥也别说了，给你两千块钱。钱叫拧劲出，我当保人。
　　
皮墩惴惴地问：拧劲真肯出钱？
　　
我说，我这就去找他，不出钱我碰死他门前头！
　　
到西院拧劲家，两口子一脸戒备，把我晾在门外。
      
我对拧劲说，我到派出所去了一趟，跟所长结合好了，形成初步处理意见，我已给皮墩家通知过了，人家基本同意，就看你啦。你要不服，挺等着爬堂台子打官司去吧。谁也不想新年大节的蹲班房！
　　
拧劲老婆抢到前头问，你给皮墩咋通知的？
　　
你不赔他猪价，他也不赔你产量，秤钩打成钉---两扯直！
　　
拧劲两口子你看我、我看你，女人秃噜笑了，这话当真？皮墩不打算讹俺？
　　
看！说那儿是那儿。可有一条，拧劲得帮我的忙，把猪弄过来杀喽！
　　
拧劲忙不迭地说，力气不当钱，这忙我帮！
　　
抬猪、杀猪、烧水、褪毛、刮洗、开膛、翻肠子，不大一会儿，两扇白亮亮的猪肉挂在拧劲家门楣上头。
　　
我老婆早把各家各户串了个遍，都知道皮墩家的猪没喂过饲料精，肉肯定好吃。又都同情皮墩家出这档子事，村邻纷纷来割肉。
　　
我给大伙说，肉算十一块一斤，比镇上便宜五毛钱。不说大家也知道，拧劲落这一摊子，也是图个够本儿不心慌，早剃头早凉快！没割肉的快割了，过期不候！
　　
拧劲当刀把式，他老婆收钱，我记账。两扇肉没卖完，两千元猪价就够了。剩一块臀腱肉和一套头蹄杂碎。
　　
我给众人致歉，老少爷们儿，肉卖不成了，留点自己吃哩。
　　
人们散去。我跟拧劲两口子说，这套头蹄杂碎你家留下，权当你俩忙张一晌的劳务费。这块臀腱肉，拧劲兄弟受个劳儿，给皮墩家掂去。你没看咱往这院抬猪时，皮墩老婆哭得雨泪千行的！
　　
拧劲满脸红个尽，用手一个劲挠头。
      
还是他老婆灵动，嘴像刀子一样利，龟孙吧，丢人不丢钱，越过越暄泛！趁天黑没人看见，连肉带钱给他送去，顺势儿赔个不是，与咱大哥脸上也有光气。
　　
说着把一卷子钱塞进拧劲兜里，又扯袖子拽他一下，示意快去。
　　
我把臀腱肉递到拧劲手里，双手抚着他的肩膀说，没有千年的亲戚，只有千年的邻居。走吧啊，兄弟！

洛水三千

快枪手

舍人

洛水三千 发表于 2021-10-13 21:37
快枪手

哪有你快  神手

洛水三千

皮墩和拧劲  这啥破名字    住在他们中间  想必是个倔老头

舍人

洛水三千 发表于 2021-10-13 21:44
皮墩和拧劲  这啥破名字    住在他们中间  想必是个倔老头

皮墩厚诚  拧劲刁蛮  没看出来么

洛水三千

死蛤蟆能说出尿
一拃没有四指近
里当巫婆儿外当鬼
撅杈不下你
丢人不丢钱，越过越暄泛

我看你还有多少旧篓子话往外扔的

洛水三千

感觉拧劲两口子还是比较好说话的   麦地的损失没有追究   就是写状纸这环节隆重了   你还不如直接就给判了哪   担惊受怕的   上哪讲理去   

洛水三千

倔老头到底有生活经验   这故事有生活来源   前几日去一庄子吃全羊    有一朋友主就说道   想当年   如果你肯卖力   买一只全羊回去    把羊肉  羊肝   羊肚  都分拆开来卖   不仅能把买羊的外赚回来   而且还可以多出好些羊物件自己吃   

洛水三千

就爱看你讲这些个唠叨故事   感觉那些个人物都鲜活鲜活地往下蹦

叶拾秋

先生是个厚道人，东家写西家帮的，家长里短聊的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