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侃：从先乘除后加减，到汉语的从句

紫荆棘鸟

（以前在“万维读者网”bbs码的灌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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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会问：“先乘除后加减”，和汉语的从句有关系吗？看起来是没有。但标题既然是闲侃，那就意味着我会故意扯南山盖北海，然后边灌水边尽力解释几句，让二者看起来确实有一丝半缕的联系。

言归正传。给定某个算术表达式，例如
         5+3*8

大家都知道结果是 29，而不是 64，因为我们得先乘除，后加减。前不久和括号，巴赫等朋友灌水时聊到了“先乘除，后加减”，爱问问题的巴赫突然问为啥得先乘除后加减，爱回答问题的括号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懵了，忙解释说这是因为约定，意思是这是大家在算术里的定下的规则，相当于大家日常生活中的法律条文，因此没啥可讨论的；随即意犹未尽地又补充道，例如在 Lisp 语言里，加减和乘除之间没有 precedence （优先）的区分，大家一律民主平等，从左到右、先来后到，所以结果是 64；为啥？这也是因为约定。

约定？是的。大数学家希尔伯特曾经谆谆教导过大家：“Mathematics is a game played according to certain simple rules with meaningless marks on paper.”：数学是神马？无非就是依照一些简单的规则在纸上毫无意义的涂鸦。这里的“规则”，很明显就是逻辑自洽。在这个约束下，数学本身是有很强的主观色彩和唯心色彩的。

约定虽然得遵守，但通常约定之所以能成为约定，必定有其合理性，否则就会被大家抛弃，对不对？那么“先乘除后加减”的合理性在哪里呢？比较明显的是，像 5+3*8 这种算术表达式，通常是某些应用问题的文字表述的算术“翻译”，例如考虑下面这道文字表述问题：

     阿润去苏州文具店买了支毛笔，花费5元；然后又买了8支圆珠笔，每支3元。问阿润一共花了多少钱。

很明显，若将这段文字翻译成算术表达式，我们就有 5+3*8，计算结果是阿润一共花去 29 元人民币。好，现在我们假设如果没有“先乘除，后加减”这个约定，那么很明显，相应的算术表达式就应该是：
       5 + 【3*8】

我们得借助括号 【】来精确表达这里乘法运算的优先级。但正如咱们前面所说的那样，算术表达式无非就是文字表达的翻译，所以这里的括号【】应该能很合理地加到文字表述中：

     阿润去苏州文具店买了支毛笔，花费5元；【然后又买了8支圆珠笔，每支3元】。问阿润一共花了多少钱。

看到了没，这段话很明显有一种层状结构，其中的小句群【然后又买了8支圆珠笔，每支3元】作为一个整体（所以称为句群），是和前面的【买了支毛笔，花费5元】并列的。当然在具体的语言描述中我们不会用这种括号去标志这种层状结构，因为通常的文字描述能隐含这点。

接着闲侃汉语。当然这个话题很大，所以这里权当是闲聊灌水。汉语本身是意合型语言，在段落，句群这个大范围层次上，汉语和英语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但在段落，句群这个大范围层次上，语言就更侧重于语意的描述，难以提供精确的表达。在我看来，单句更能提供精确的表达。如果将句群，特别是像那种总分关系的句群“压缩”成单句，大家会联想起什么？会联想到从句，对不对？

说起从句，我想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英语中的从句比汉语里的从句丰富得多。其实汉语也有某些从句，例如宾语从句。例如这段著名的文字就有宾语从句：“......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里的从句“我不知鱼之乐”就是谓语“安知”的宾语。说起这个宾语从句，我记得以前不知是念中学还是小学时有道试题，请划出“机长命令机械师打开舱门”这句话的宾语，我当时划的是“机械师打开舱门”，被语文老师判定为错，她的标准答案是“机械师”，当时我一直不理解为啥宾语是“机械师”，为此纳闷了很长时间（所以这个例子我一直清楚地记得）。

就语言的精确表达这个角度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定语从句，因为定语从句的目的就是给相应的名词或者代词进行修饰，提供更进一步的描述和限制/界定。可是不幸得很，汉语恰恰缺乏这个功能。刚才在论坛看到几位同学对阿润的某段翻译进行了批评，大致是翻译的中文句子冗繁复杂，定语套定语地让读者喘不过气来；也有人说像这种定语套定语的长句并不鲜见，等。我想这里争论的根源就是因为定语从句，西文中因为定语从句的存在可以将句子码得很长而不失其自然流畅，但汉语则不行，需要进行适当的改装重组，使之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

关于汉语因为缺乏定语从句所以某些场合难以进行精确表达这个观点，记得拙文君同学以前提供过一个很搞笑但却发人深省的实例，这个实例据说还是 gov 公文（至于到底是不是 gov 公文，这里其实不重要），这里我将那个公文图片附录如下，供大家参考：

   

我们再看个简单但比较著名的例子，来看看汉语在这方面的固有缺陷：

     This is the dog that chased the cat that kill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个句子的宾语被一个定语从句修饰，而这个定语从句本身又带有多重嵌套结构的定语从句，原文清晰易懂，而且更主要的，那只狗是什么样的狗，那只猫是什么样的猫，原文可是通过定语从句交代得一清二楚。但若将这句清晰易懂的英文按照信雅达的准则去翻译成汉语，却满不是那么容易，怎么翻译都觉得别扭，例如如下的翻译，基本上算是遵守的原文，但怎么看怎么都别扭：

     杰克盖的房子里有一些麦芽，这些麦芽给一只耗子吃了，这只耗子给一只猫咬死了，这只猫又给一条狗追逐了，这就是追逐这只猫的这条狗。

而且反过来，如果要求将这段汉语翻译成英文，那么一种可能的翻译会是一组具备先后顺序的句群，而不是一组嵌套的定语从句，从而丧失原文定语从句所蕴含的 precision 色彩。

现在有语言学家在论证汉藏语系和阿尔泰语系之间的联系，比较流行的观点是，汉藏语系和阿尔泰语系就算不是同源的，也至少是曾经相互影响过的。懒得正经同学对这方面有所涉猎，我记得他曾经码过一个帖子，说是阿尔泰语系中有支持定语从句和递归从句的连词（大约就相当于英文的连词 that 吧，我想），因此呼吁汉语应该向阿尔泰语“回归”，将从句的连词纳入汉语语言中，使之适合精确的表达。

连词 that，其实就相当于算术表达式里的括号。

回首一下，因为某种意义上，精确描述其实是文学的天敌，咱们的汉语应该是更适合于文学而非哲学。古人云：“故圣人所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这和诗人们追求意象，匣子兄追求通感，大约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至于探索事物本身的结构以及事物之间的联系，用结构化的语法和文法表达出来，则是次要的。所幸的是，现在数学家和科学家给我们发明了许许多多的符号，使得我们能绕过语言本身直接跳到“精确表达”这个层次，但无论如何，汉语本身这方面的固有特点还是会影响我们的思维方式。

上海朝阳

现在在微信视频里常看到小学题，按照自己小时候读书的知道，肯定先乘除后加减，可现在的小学老师出题都会让家长犯难，反过来，孩子在教家长做题了。我五岁的孙女已经会做两位数加减法，就是进十要搞一下脑筋，个位数乘法已经很熟了，可儿媳对我说别教她太快，现在的老师教法变了。真不知道中国的数学启蒙是从前错了，还是现在年轻的老师别出心裁了

风来紫衣舞

欢迎紫鸟带着杂文来散板
先乘除，后加减，如果不是今天看见楼主的坎谈，我还真的没有仔细的注意过，这属于约定还是规则
换做用语言来表达，为了更加精准的表述，符号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我非常赞成汉语更适合文学而非哲学这句话

风来紫衣舞

术业有专攻，可见楼主老师的杂文更加有深意，我的理解和回复若是哪里不对，还请楼主老师多多指教

玉玲珑

一篇很值得阅读、深思、探讨的文章，能将二者紧密连系在一起，这就说明了汉语的应用之广泛，复杂，深奥的道理！！！
也在说明，现实生活中的语言艺术应该有所讲究的道理。

玉玲珑

我觉得汉语里边没有从句的说法，这一术语应是针对英语而言，你举的例子----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在汉语里边叫动宾短语。宾语我不知鱼之乐是主谓短语充当。
还有“机长命令机械师打开舱门”-----这个应该是机长作主语，命令做谓语，机械师打开舱门做宾语（主谓短语作宾语）

紫荆棘鸟

一株断草 发表于 2023-10-31 09:59
我觉得汉语里边没有从句的说法，这一术语应是针对英语而言，你举的例子----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在汉语里 ...

哈，问好大诗人，我没说汉语没有从句，而是说，汉语没有定语从句。
“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就是个宾语从句。
定语从句和宾语从句是有很大区别的：定语从句目的是修饰从而使表达精确；
宾语从句是在已有的句子中用一个从句（一个句子）取代宾语名词/代词，使得句子有一个层状结构。

紫荆棘鸟

一株断草 发表于 2023-10-31 09:59
我觉得汉语里边没有从句的说法，这一术语应是针对英语而言，你举的例子----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在汉语里 ...

--- 机长命令机械师打开舱门 ----
貌似我的印象中，汉语中这句话的宾语是什么，是有争议的。刚才想了想，我觉得宾语存在争议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表达模糊。咱们可以借助英文中的类似表达：
a）机长命令 that 机械师打开舱门 --
     这里将 “机械师打开舱门“ 当成一个整体，也就是机长的命令，也就是说，”机械师打开舱门” 是一个宾语从句，也就是我当时的理解 （宾语是“机械师打开舱门”）
b）机长命令机械师 to 打开舱门 --
     这就是英文中的直接宾语+间接宾语，“机械师 to 打开舱门” 不是个句子，没有主谓结构，所以不是从句，但它们都是机长命令的内容，将它们并列起来作为宾语的两部分。

但无论如何，我以前的老师说宾语是“机械师”，应该是不对的，无论是句子的语义还是语法结构，宾语都不是（不只是）“机械师”。

语言 A 和语言 B 的区别，主要是语法结构的区别，像文字/书写本身，其实是不影响语言的，例如你可以将汉语中所有的“汉”字用一个三角形取代，书写变了，但这对汉语本身没有任何影响。

紫荆棘鸟

风来紫衣舞 发表于 2023-10-31 08:57
术业有专攻，可见楼主老师的杂文更加有深意，我的理解和回复若是哪里不对，还请楼主老师多多指教

问好紫衣，你客气了。
“术业有专攻” 这没错，问题是，这也不是我的“术业”啊，我也就是找个话题乱侃一顿，反正侃错了的话，版主们又不罚钱。

紫荆棘鸟

风来紫衣舞 发表于 2023-10-31 08:53
欢迎紫鸟带着杂文来散板
先乘除，后加减，如果不是今天看见楼主的坎谈，我还真的没有仔细的注意 ...

我觉得，汉语的从句缺乏（主要是定语从句），是因为（历史上）汉语基本上不需要它；之所以不需要它，是和大伙儿的思维习惯有关的，将某个东西描述精确是不重要的。如果这很重要，汉语就会有定语从句。历史上阿尔泰语系影响汉语时，汉语并没有吸纳其定语从句这个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