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家小医院已经很近了,我想先去看看它,看看我的出生地。 很久没来这儿了。
太平桥是两条横竖交叉的大街,从前很冷清,现在很热闹。若非很多商店的标牌上都写着太平桥,我会以为自己是在另一座城市的随便哪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在两座装饰华丽的餐馆之间找到了那条小巷。小巷里也比过去喧闹。从前在这个时间(上午十点多)它总是非常非常安静,很少行人,阳光在它的地上,在它的墙上、屋檐上,在它非常非常安静的风里。阳光中有我的哭声和奶奶的哄劝声。
小巷几乎没变什么样子,但那哭声和哄劝声已经消失。那时我总生病,奶奶抱着我或领着我,常在这小巷里走,走去又走来;作为挨一针的酬劳,奶奶在一个小摊上给我买两支棒棒糖。
那祖孙俩哪儿去了呢?不存在了吗?太阳曾经照耀着那祖孙俩,因而你能看见他们。阳光投在他们身上反射过来,他们的影像反射到你眼睛里(视网膜上),因而你看见了他们(发现了他们),因而他们存在(就像月亮)。然后,那影像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飞离,飞向无边的太空,他们便不见了,他们便不存在了。
可是不,不,那影像还在(否则我们怎么能看到星星呢),实际上他们只是离开了,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速度离开了。存在于离我们二十多光年的地方。设若我能到那儿去(从理论上讲),并且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二十多年前的那情景(那影像)就又能反射到我眼睛里(映在我的视网膜上),那祖孙俩就依然存在,依然在小巷中走着,我就又能看见奶奶了,像我当年隔着一米的距离看她一样,又能看见她把两支棒棒糖递到我手里了。
是的是的,太阳其实是十分钟前的太阳,星星其实是许多年前的星星,一米的距离和二十多光年的距离是一样的,对凝望而言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是:隔着二十多光年我不能一伸手就摸到奶奶,不能一张开双臂就扑进她的怀里了。因而一种叫作真实,一种形同幻景。最后判定真实的,是触觉。(宇宙飞船就是因此而出发的吧?去触摸月亮和星星。)那么我们不能触到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够最后判定它们是真的呢?
我不认为我是疯子,但有可能是个傻瓜,全世界第一傻。
那家小医院还在,但那座三层的小楼已无影无踪,代之以一座雪白耀眼的五层新楼。那几棵老槐树也还在。我仿佛听见奶奶的声音:“看,就是这儿,就在这里面,你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我找到了那棵老槐树和离它最近的那个窗口,但那儿已经不是产房,也不是诊室了,那儿出售鲜花。
我走上楼,找到产科,在一群年轻的(紧张又兴奋的)准父亲之中坐了一会儿。一个准父亲问我:“怎么样,还正常吧?”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说我(“你精神还正常吧?”),这时候护士出来喊了一个名字,对一位慌慌地起立的马上就要转正的父亲说:“你的,儿子!”(奶奶当年就是这样听说我来了的吧——“您的,孙子!”)我很想等着看看那个孩子,想真诚地吻他一下,但是我知道这儿很方便说不定会马上把我拉到一个地方给我一针镇静剂。
我下了楼,在那鲜花店里买了一束玫瑰。 “白的还是红的?” “都要。”我把它放在奶奶曾站在那儿等我来的那棵老槐树下,献给我的出生地。一个幼稚的童声飘来:“我是从哪儿来的?”奶奶的声音:“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那,谁还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