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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像我的人 ——农场往事特别篇
一
中秋回老家,八十九周岁的父亲已经不认识我。穿长外套的他坐在房间里,看着短袖的我,问冷不冷,又盯着脚下的鞋,问鞋底有没有洞,说地上都是病菌,透过鞋底沾到脚上再传上来,人就会得病。
一生想学医生却阴差阳错学了兽医的父亲,此刻留存在脑海里的记忆,还是和医学有关的一些幻像。我端午节回来时,他还能认出我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现在却只能目光呆滞着,喃喃自语,叫他也不应声。
家人说,上月他一眼认出三十年只看了他三四次这次也隔了三年才回来一直在外地的大哥,现在也能认出连在医院陪护他还要向我们讨要陪护钱的妹妹。但是,他真就认不出我了,我不同时段在他面前晃悠了好几次,他一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个世界上长得最像我的人,他的记忆像流沙一样,从沙漏里慢慢流出,留下来的部分越来越少。他在以不可抑制的方式,沉默着,慢慢忘记熟悉的一切,慢慢向这个世界告别。
中秋夜,从皖北再次一路去往江南,开始一路雨,茫茫的看不清道路。过了江,月亮慢慢从云层中挤出来,天空开始清朗,月亮总算没有缺席属于它自己的节日。父亲身份证上的日期是1937年8月15日,据他自己说是报户口时少报了三年,实际应是1935,阴历阳历记不清,我一直在潜意识里就当是中秋节这天。
之前和家里商量说,今年中秋要不要给父亲过一下九十大寿,后来得知老家风俗一般年龄太高就不过这个了,不特意强调年龄,才能让阎王爷也记忆模糊,忘记招回,真过了反而是提醒。于是,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的情景,对他来说,过与不过,已经没有了实际意义上的区别。
按照我原本的计划,关于父亲的事,大致会按时间穿插在《农场往事》中,并不特意强调,现在想想还是提前些写吧,往后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显而易见,一望到底。
二
作为六十年代的大专毕业生,父亲分配到农场的前二十年,一直只是普通员工。虽说有所谓干部身份,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他写了二十多年的申请书,却一直没被组织上吸收接纳。不是党员,就不能被提拔重用,所以他平时就做着“蓄牧专员”,这是他的专业,农忙参加抢收抢种,像螺丝钉一样,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拧,用完了再拧出来放回原地。
农垦系统的农场,早早实现农业机械化,从种到收完全靠机器,“蓄牧”本就可有可无,并没有牛马之类大牲口需要他大显身手,也没有养猪场什么的。他的主要工作,我看来就是给职工们家养的鸡鸭这些家禽做防疫,每年春秋两季去县防疫站拿来疫苗,回到农场挨家挨户上门打针。
我对父亲兽医技术最困惑的一点是,好像动物越大,他就越有把握,啥问题都能整得立杆见影。他是镇上唯一科班出身的兽医,地方上农村的大牲口生病也都找他。体型小的他却无可奈何,我们家自己养的鸡鸭什么的,该死照样死,该病照样病,并不会比别人家的概率少一点。
曾经有一个有趣的事,我家隔壁邻居是个外地人,当然,农场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不过他这个外地得有点远,远到语言在我们听起来稀奇古怪。这家男主人是农场机耕队的队长,他特别烦鸡鸭什么串门到他家屋里甚至门前,只要看见就想办法捉到,然后用烧红了的炉钩捅入这些可怜的家禽的肛门,再从后门扔出去。这些鸡鸭受了酷型并不会当时就死,一般都挣扎着跑回家里,撑上一两天。
农场职工宿舍没院子,鸡鸭全是散养,到处可以溜跶,很长一段时间内,前后左右隔三差五都会有邻居拎着死鸡死鸭来向父亲寻问是什么原因,这似乎超出了父亲的专业范围,他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只能含糊过去,说可能是种新型传染病。
这种怪事持续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后边邻居看到队长从后门往外扔一只鸡,才算真相大白,队长大家被堵住家门,好一通骂,父亲总算摆脱了专业上的一时尴尬。
三
一九八三年前后,因为国际行情看好,当时全国流行养西德或安哥拉长毛兔,剪兔毛卖,特级兔毛每斤达一百块钱,在职工平均工资还在四五十元左右的年代,这算是惊人的收入,农场职工们也纷纷加入养兔大军,家家饲养。
农场官方在那年办了一家养兔场,作为仅有的兽医技术人员,场方想当然地觉得父亲应该是最懂行的,于是父亲得到了他在农场的第一个官职,养兔场场长。当时的兔场房屋全部是新盖,引进了不少稀罕物,比如人员进出都要紫外线消毒什么的。还专门盖了一栋全场或者说全安岗最好的宾馆。
兔场办了两三年时间,国际市场兔毛滞销,价格下跌,波及到国内,农场的兔场也不得不关门大吉。兔场几年,父亲唯一的收获大约是家庭成份不再重要,父亲终于在这期间入了党。
几十年的追求,一朝如愿,相信父亲当时,定然是满含着热泪的吧。他不再是党外分子,兔场关门后自然不再像螺丝钉一样,用完后拧出,放回原地,于是被调到农场的综合厂做厂长。综合厂下面有几个作坊,分别制作酱油,醋,烧酒、冰棒等。
父亲的官运也从此似乎顺利起来,综合厂之后,先后历任粮种站站长(原农场三队改称),新三队队长,二分场场长(原二队四队合并而成),及至农业科书记,最后在农业科科长位置上退休。
父亲这颗螺丝钉,就这么一直被拧在各个紧要的地方。
四
许是所谓追求“进步”太久,当官后的父亲更加卖力地表现自己,在外面一举一动,如书本或那什么章上描述的那样,一板一眼,刻板而不加变通。
就像工厂有行政人员,有后勤,有各种办公室一样,部队同样有文职,有非战斗人员,农场当然不可能全是土地上干活的农工。不过父亲的官一直是在一线,他也一直把自己当成一线中的一员,所有的劳动都身先士卒,也从没有过迟到早退请假什么的。
上一段的内容很俗套,俗套得像某些会议上的先进工作者总结发言,但是我这么写却并不全是褒义和赞扬,甚至更多的时候是带了些情绪化的贬义。你是部门一把手,你自己跑去干活,你让二把手三把手怎么办?也像你一样无私奉献?你把工人的活也干了,你让工人脸往哪放,让他觉得自己懒散不合格吗?
每个部门都会有些应酬来往,有内部的,有外部的。父亲自己一生不沾酒,每到这种时候,他通常的做法是把人领到饭店之后,签了单子,然后自己一口不吃,直接告退,让副手和其他人去陪,严格地遵守着他自以为是的清廉。他从不想想那些被招待者有没有觉得被轻慢。再就是,你签的单子,你吃不吃有实际上的区别吗?真要审查部门支出,那总是你自己签过字的,跑不到别人头上。
清廉也就罢了,父亲偏偏还喜欢自我标榜,到处说自己从不占公家便宜,从不公款吃喝,从不行赂受赂等等。父亲也许说者无意,却不能阻止别人听者有心。理论上他说的这些,是所有员员的基本素养,但是别人若多想一步呢?比如你是不是想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全是做不到这些的,包括你的领导,你的下属?
因为这种处事为人的风格,父亲的人际关系很是一般。场级领导只是在哪里需要卖力的时候,想到他,而有好处的地方,或者说有好处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忽略。
别人当了官,能把老婆孩子亲朋好友都安排得好好的,我们家从没有这样的机会。母亲从五连回到场部后,一直是场代销店的营业员直到退休,我们兄妹三人也都各经多年折腾,最后通过中高考跳出农门,脱离农场。
五
二〇〇二年,母亲去世。因为一些事,那之后的几年也是我自己家最困难的一段时期。退休后没多久的父亲搬离农场,一个人去几十公里外他的老家农村住在他我四叔家,四叔一家都在北京打工,房子也是空着。
我们本地有一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意指这两个岁数分别是人生的两个大坎,不容易过。父亲七十三岁那年,堂弟打电话给我说不想让父亲住了,怕出了意外不吉。几乎被赶出来的父亲仍然不肯回农场所在的小镇,他先是在旁边租房子住了两年,后来自己住在我们家在县城申请到的廉租房。
父亲一直不服老,或者说性格上的强硬,让觉得自己身体完全没毛病,八十岁时仍然能自己骑自行车,从县城到镇上,三十多公里的路。这时,我已经为了生计,独自在江南奔波多年。
时间并不会因为个人的志愿就停止前行,不觉自己认不认,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老着。前些年我节假日回去,发现在他过马路从不管红绿灯,从一楼爬到三楼,也需要借着扶手,楼梯走得艰难。
我之前每次回乡见他,都想方设法说服他,让他回我们家住。家里本来就开着养老院,农村生活安全性还高,岁数大的人身体没人陪着,子女们也会被指脊梁骨的。他每次都是答应过,然后第二天立刻变卦。这次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假期内把他从县城搬了回来。
回来了的父亲仍然闲不住,他把门前的空地开成菜园,各种蔬菜被他打理的郁郁青青。闲时还骑着自行车去三公里外的农场去探望他的一些老同事。他并不觉得他的人际关系不怎么样,我曾经说过他,在农场现存的退休员工中,他已经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如果人们惦记着他,为什么不主动来看他,却要他摇摇晃晃骑自行车上门呢?对我的话,他总是一惯地不以为然着。
六
二〇二二年末,YQ最后放开管制,许多老人在那个冬天离开人世,父亲却和我一样,抗住了“羊群”的攻击,没有阳性。这也更让他相信了自己的健康,这种自信最终让他吃到了苦头。
YQ放开不久,有天父亲突发奇想,骑自行车去六七公里外的北湖(当年的二分场)找他的老下属们聊天,在车子上蒙堤时,歪了一下,摔到了腿。他当时并不觉得痛,仍然坚持着去了二分场,没找到人又回来。没想到第二天就痛得下不了地,都知道老人怕摔,这一摔才是他的身体走下坡路的正式开始。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卧床的父亲竟然还没忘记他的组织,有一次强烈要求家人,让把他用车子推到农场场部,他要去交这个月的党费。我在电话里听到这件事,一时悲辛交集。就算严格按照组织原则,他现在住的村子有自己的党支部,组织上如果负责任的话,也该是让他就近过组织生活,哪怕用得上他舍近求远,回去几公里外的农场去找这一代几乎早把他遗忘了的年轻场领导们去交党费?
父亲的腿经过一年多时间才算痊愈,他仍然不服身体变差这个事实,仍然要骑自行车,给他买的老年代步电动三轮也不要。自行车放起来不让他找到都不行,他就坚持着要,不给的话他自己去街上买新的。他的工资一直自己握着,老来之后越加任性,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被人骗过多次,也不承认。
父亲的意识中,所有的单位都是“公家”,包括我们和亲属联合开的养老院,在他眼里同样是“公家”,他还是过去的习惯,标榜着自己一生清廉,不占公家便宜。所以他坚持在家自己做饭,不去养老院的食堂吃。有一段时间他不想做饭了,在食堂搭伙,还正正经经付了两百块钱伙食费,不收就闹。
七
最近两年,父亲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许多事慢慢记不得,他的记忆变成不连续的一些碎片。这些碎片在他的脑海里,被时不时地排列组合,每次都不一样,连自己摔过腿,也不知道了。
端午节,我儿子带女朋友回来见家长,父亲也难得的清醒起来,也许第三代的成家立业同样是他潜意识中的一个心结。父亲给了两小只每人一万块钱,并拿出存折炫耀,说那些以后都是他们的。
家人要守着养老院,父亲坚持着自己住在老屋,并且不让从外边锁门,他从里面插紧紧的,让人半夜想探望他也进不去,他不给开。如果从外面锁住的话,他就在屋里一直砸门,甚至有本事把门锁卸掉。
最后的转折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父亲那晚拿了两万块现金放在自行车篮里,自己跑到不远处的淮河边上晃悠了一夜,并且乘着早晨第一班轮渡到了对岸的河南省。幸好船老大看他有点异样而报警,他才算没有迷失在异乡土地上。
家人这晚上发动所有能发动的人找了一整晚也不见他,他通常不往河边这个方向走,家人也不想起来去这里找。在所有人都差不多绝望的时候,他被派出所的警车送了回来。人回来了就好,至于那两万块钱都散在了何处,就随它了。
那一个长夜父亲到底经过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已经没人能够知道,父亲回来后就没真正清醒过。终于在中秋节这天,不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我是谁,想来也终于不用再对他的党费心心念念了吧。
往事历历,写不成诗。两个世界上长得最像的人,最终没有成为知己,只是甲乙。
僅以此文送给我日渐远去的父亲!
2024.9.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