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养过小动物,直到那个暮春的傍晚,女儿揣着个饼干塑料盒,在厨房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她蹭到灶台边,脸上漾着古怪的笑,扯着我的衣角道:“妈妈,有一件事,你知道后可千万别生气。”我当她考试又考差,谁知她从饼干盒捧出个灰扑扑的毛团,背上一道墨线,倒像谁用毛笔在灰缎子上划了一笔。
“校门口爷爷卖的,白的金的要十五。”女儿把小家伙放在掌心,那小东西缩成个带纹路的核桃,“可我只有八块,爷爷说这只最便宜,就给了我。”听女儿说起,同学都挑了金色银色,就她挑的这只最便宜也最不起眼,忽然,我喉头梗住,若我多给她些零钱,或许就能买上她心仪的那只金灿灿的小鼠了。自从它的到来,陆续给它添了鼠窝、鼠粮、跑轮、水壶、磨牙棒...
啾啾这名儿起得也确当,它吃东西时两腮鼓得像唱戏的锣槌。不过半月,便从干瘪的“枣核”喂成了胖鼓鼓的“手雷”。最奇是它认得肉味,每当我切菜完,打算清理菜板残留下的肉沫喂它,还未靠近,笼子里便响起窸窸窣窣的抓挠声。若忘了关笼门,但见一道灰影掠过,倏的钻到沙发底去了,随我怎么拿鼠粮哄诱都不肯出,最后只得大费周章的挪沙发,强把它掳回。
相处久后,我竟渐渐同这只小鼠说起话来。晾衣裳时告诉它“今日南风”,它便立起前爪抽动鼻尖;弹琴时,它就在跑轮上刹住脚,黑豆眼直愣愣望着。它虽不通人言,倒比人更懂倾听。有时见它仰躺的吃相,心底暗念,这鼠丑是丑点,来到我家倒也是来享福哩。
可变故发生在半月前。为着女儿功课拖拉的事,她爸爸发了雷霆。我原在厨房涮碗,忽听得哭喊声炸开。赶去时已晚,那只养得油光水滑的啾啾,竟成了爸爸鞋底下一滩模糊的毛皮。孩子们哭得打嗝,我拿纸巾收拾残骸,指尖触到尚有余温的小尸体,忽然想起它昨夜还在我手心嗑瓜子仁的场景,不禁眼泪在眼眶打转。
“便是管教孩子,何至于拿它出气?鲜活的生命呀,就算是不养了,送人也好过这样糟践!”去年搬新家前,我与孩子爸约定,新家后彼此改掉大声说话的毛病,不管多急多燥,温声细语慢慢说,对孩子教育也是,多一些耐心引导,可这次,新家后头遭对他大声嚷嚷。他也不服,梗着脖子分辩:“整日玩弄这些,学习都荒废了!都你给惯的。”唉...可那踏碎的生命,终究是拼不回了。
为安抚住孩子们情绪,答应他们重新再购一只,也取一样名可好?弟弟抽噎道:“可那爷爷不在校门口卖鼠了,好久好久都不曾见过他了。”于是抖音搜了搜,最终挑选曾遗憾没能买的金色,看它呆萌的紧,孩子突然要求给它改名为呆呆。接下来的几天,日日几遍的询问呆呆的物流信息。记得它刚到我们家,真的胆小可怜,它与旧主大不相同:啾啾敢从80公分高桌面一跃而下,呆呆却连矮坡都不敢爬;啾啾嗜肉如悍匪,呆呆却像斋戒的僧尼,连米粒都要嗅三遍,吃相也极斯文。女儿担心它生病,想来也是,啾啾活泼好动,咬人不松口,与呆呆恰形成对比,着实是温驯过了头。与客服询问一番,被告知新环境需要适应。转眼与呆呆相处半月下来,孩子们依然还唤错名字,喊完“啾啾”忙改口“呆呆”。我望着笼中瑟缩的呆呆,忽然明白,有些空缺,有些遗憾,有些情感,终究是无可替代的。
昨夜弹琴间,女儿忽然说:“其实啾啾离开第二天,爸爸就与我道歉了,他说他后悔了。”琴音再起,琴键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那个灰影窜过地板的黄昏。畜生不知恩怨,人却总在事后才琢磨出失去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