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宿舍的白杨时光

原野牧歌

1982年的秋风裹着北方特有的干爽，卷过站台时，绿皮火车刚喘着粗气停下。我拎着印着“上海”字样的帆布包，跟着人流挤下车，抬头就看见“北方工业大学”的木牌立在梧桐树下，漆皮被晒得有些发白。

同站下车的六个男生很快凑到一起，看了彼此录取通知书上的宿舍号，不约而同笑起来——都是302。打头的高个男生推了推黑框眼镜，声音沉稳：“我是老大，李建国。”光着膀子的壮实青年立刻接话，后背还沾着汗渍：“二哥，王强。”接着是一口湖南腔的三哥周明，抱着篮球的四哥刘军，胖乎乎的六弟张磊，还有跟我搭话时带着东北碴子味的老七孙伟。算上那张空着的上铺，302该有八个兄弟，只是最后一位叫赵卫东的“老嘎达”，报到单上写着“暂缓入学”。

我是老五，陈阳。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爬上靠窗的上铺时，下铺突然传来“嘶”的一声。探身往下看，二哥正对着小镜子往背上抹药膏，细密的红疹子爬满他的肩胛。见我看他，他举着那管印着“氟轻松”的药膏笑：“老五，以后哥这后背就归你管了，每天帮我涂药，管你半个月饭票。”

他话音刚落，斜对床突然响起一声标准的“湖南腔”：“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的大学时光正式拉开序幕喽！”模仿得惟妙惟肖，正低头整理书本的老大连忙扶了扶眼镜，嘴角绷得笔直，耳根却悄悄红了。三哥周明得意地晃着腿，显然对自己的“绝活”很是满意。

302的热闹，总在傍晚的洗漱间蔓延。四哥打完篮球回来，湿球衣贴在背上，也不换，就站在走廊里扯开嗓子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跑调的歌声撞在灰扑扑的墙壁上，弹回来时，楼下女生宿舍传来细碎的笑声。老七立刻凑过去，拍着四哥的肩膀调侃：“四哥，你这嗓子能把田埂唱裂喽，小心女生楼扔下来暖壶塞！”

老六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慢悠悠补了句：“要我说，还是老嘎达的诗好听，等他来了，高低让他吟一段。”我们都没见过老嘎达，只知道他床头贴的名字，和那叠整整齐齐放在空床上的诗集。

老嘎达来的那天，北方刚下过第一场霜。我们正围着二哥的信起哄——那封牛皮信封上，落款是娟秀的“林晓燕”，据说是二哥复读时的同班同学。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瘦高的男生拎着帆布包站在门口，黄书包上别着支钢笔，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我是赵卫东。”他声音清润，带着点南方的软绵。

老六一把拉过他，按在床边：“老嘎达，可算等到你了！快，给咱来段《钗头凤》，早就听说你会吟诗作对！”老嘎达也不扭捏，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窗外的白杨树，轻声吟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他吟得投入，眉峰随着词句轻蹙，喧闹的宿舍瞬间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掠过树叶，陪着他的声音飘向远处。

二哥的秘密，就是在那天的信里藏着的。收发室的大爷每天傍晚都会推着自行车来，车把上挂着一摞信。那天二哥的信最厚，牛皮纸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我们几个挤在走廊拐角，七嘴八舌猜林晓燕是谁。“肯定是对象！”老六眨着眼，“你看二哥藏信的样子，跟揣着宝贝似的。”

“要不咱逗逗他？”我摸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老七立刻凑过来：“我有主意！模仿女生笔迹写封信，说要参考书，看二哥急不急！”老六找了个旧信封，翻过来歪歪扭扭写了林晓燕学校的地址，我则捏着笔，尽量把字写得柔婉：“君见字如面，近来复习紧，缺几本数学参考书，不知你可否帮我寻来……”

信写好，我们趁没人，偷偷塞进了收发室的信箱。第二天一早，二哥捏着信冲进宿舍，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信纸：“晓燕要书！我这就去书店！”他揣着这个月的津贴，蹬着自行车就出了门，我们四个躲在窗帘后偷笑，连一向严肃的老大都摇了摇头，嘴角却藏着笑意。

二哥当天就买了书，是两本崭新的数学参考书，他趴在桌上，工工整整写了回信，字里行间都是紧张的叮嘱，末了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他兴冲冲地把信和书捆在一起，塞进了邮局的邮筒，回来时还跟我们炫耀：“晓燕肯定能收到，我特意问了，这邮筒每天下午三点开箱。”

可三天过去，林晓燕没回信。二哥坐在床边，捧着那封牛皮信封反复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不对啊，晓燕从来不会不回信的。”他突然拽住老七的胳膊，“是不是你们搞的鬼？”老七架不住他挠痒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五一十全招了。

我们四个跟着二哥跑到邮局，磨了柜台阿姨半天，说“寄错了重要的复习资料，关系到同学高考”，好说歹说才获准打开邮筒。当看到那封还没盖戳的信和捆得整整齐齐的参考书时，二哥又气又笑，照着我的胳膊轻轻捶了一下：“老五，就你鬼点子多！”

那天傍晚，二哥重新写了信，这次没再藏着掖着，直接把我们的恶作剧写了进去，末尾还加了句“不知你是否愿意……等你考完，我带你去看学校的白杨树”。他把信塞进邮筒时，夕阳正落在他肩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没过多久，林晓燕回信了。信封里装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生扎着马尾，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背面写着：“等我考完，就去看你们宿舍的白杨树。”二哥把照片夹在课本里，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看两眼，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后来我们才知道，林晓燕早就对二哥有好感，只是迟迟没敢说，这出闹剧反倒让两人捅破了窗户纸。

302的日子，总被各种小事填满。三哥每天雷打不动模仿一段“湖南腔”，从新闻播报学到诗词朗诵，后来连系里的文艺汇演都请他去表演；四哥的篮球越打越好，每次比赛回来，宿舍里总能收到女生递来的汽水，他却总把最好的那瓶留给老七；老六喜欢研究菜谱，周末总带着我们去校外的小饭馆，跟老板讨教做菜的秘诀，回来就在宿舍的电炉上试着做，虽然每次都糊锅，却没人抱怨；老嘎达成了我们的“专属诗人”，不管谁过生日，他都会写一首诗，用钢笔抄在信纸上，贴在宿舍的墙上；老大依旧严肃，却总在我们熬夜复习时，悄悄把自己的台灯推过来，还会帮我们占图书馆的座位。

我依旧帮二哥涂药，只是后来他的疹子好了，那管氟轻松却被留了下来，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成了我们的“纪念品”。老七总说要把它带回家，给家里的弟弟治湿疹，可直到毕业，那管药膏还在窗台上放着，落了层薄薄的灰。

冬天来得很快，北方的雪下得又大又急。我们八个挤在宿舍里，围着电炉煮面条，面条里卧着鸡蛋，是老六从家里带来的。老嘎达吟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四哥就从床底下翻出偷偷藏的散装白酒，倒在八个搪瓷缸子里。酒是辣的，却暖得人心头发热，我们举着缸子碰在一起，“哐当”的声响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开春时，林晓燕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站在宿舍楼下，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二哥接到电话，慌慌张张地套上外套，连扣子都扣错了。我们跟着他跑下楼，围着林晓燕喊“二嫂”，她的脸瞬间红了，二哥也红着脸挠头，却悄悄把她的手攥得更紧。那天我们在宿舍里煮了饺子，是老六和林晓燕一起包的，虽然有的煮破了皮，有的没包馅，却吃得格外香。林晓燕坐在床边，听我们讲302的趣事，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二哥坐在她身边，目光就没离开过她。

四年时光，像宿舍窗外的白杨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毕业那天，天很蓝，风很轻。我们把八个搪瓷缸子摆成一排，倒满散装白酒，缸子上的字迹有的已经模糊，却依旧能看清各自的名字。三哥清了清嗓子，用他最标准的“湖南腔”说：“同志们，我们毕业了！”四哥站起身，唱起了《我们生活充满阳光》，这次竟没跑调，歌声里带着哽咽。老嘎达捧着酒杯，轻声吟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们举着缸子，一饮而尽。白酒的辣味呛得人眼睛发酸，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老大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以后常联系，不管在哪，302都是我们的家。”

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二哥回了老家，和林晓燕结婚，后来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三哥考了公务员，留在了北方；四哥进了体校，成了一名篮球教练；老六开了家小饭馆，生意红火；老嘎达当了中学语文老师，据说他的学生都喜欢听他吟诗；老七回了东北，做起了生意；老大则考上了研究生，后来留校任教。我去了南方，进了一家报社，成了一名记者。

四十多年过去，我们偶尔还会聚在微信里聊天。二哥和二嫂早已儿孙满堂，孙子都上了小学，每次视频，总能看到林晓燕坐在他身边，笑起来依旧有两个酒窝；老嘎达退休了，每天在家写诗，还会把写好的诗发给我们看；四哥的孙子继承了他的运动细胞，成了学校篮球队的主力；老六的饭馆开了分店，每次我们去他的城市，他都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子我们当年在宿舍里煮过的菜。

每次说起302宿舍的日子，大家总会提到那封伪造的情书，提到走廊里跑调的歌声，提到八个搪瓷缸子里的白酒，提到窗台上那管没吃完的氟轻松。那些带着药膏味、墨水味和笑声的时光，像一颗温润的珠子，嵌在岁月里，不管过了多久，依旧亮得晃眼。

去年秋天，我们八个又回了一趟北方工业大学。302宿舍还在，只是木门换成了防盗门，铁架床也换成了新的。窗外的白杨树长得更高了，叶子依旧绿得发亮。我们站在宿舍里，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光着膀子的二哥，模仿湖南腔的三哥，跑调唱歌的四哥，转着搪瓷缸子的老六，吟着诗的老嘎达，笑着调侃的老七，严肃却温暖的老大，还有那个揣着歪诗笔记本的我。

秋风穿过窗户，带着白杨叶的清香，像四十多年前那样，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颊。那一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1982年的那个秋天，绿皮火车刚停下，八个半大男孩，揣着憧憬，走进了302宿舍的门。

白月光

这么好的文字发在水区

跑调天后

这么好的文字，一字不落的看完了。让我也回忆起，大学宿舍里的很多事，很多人。放在水区，真的可惜了。你是不是发错地方了？要不要帮你扛到散文小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