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倾城》

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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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有没有受到某种影响，对张爱玲的这一名作很是皱眉。

　　我喜欢那个将冰冷的世界展开来看的爱玲，喜欢在暗窗下，半掩香茗，用一根针将浮于面的华美和温情轻轻揭去的简俏女子。无论有着多么动听的言语，她的脸上总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不肯信仰自己以外的东西，这是一个女子的聪明，也是一个女子的悲凉。

　　曾经疑心过张其时正与胡热恋，因此才会安排一对俗世的男女终于走到了一起，后来慢慢有资料证实，那只是自己的臆测，其时胡张还未相识。那么，是何种诱因竟使这位“临水照花人”创设了这样一个天真的好合？

　　以我之浅薄亦能看穿这“倾城”的偶然之又偶然，张爱玲竟会邀世人之赏落功德圆满之套么？

　　其实我所怀疑的大抵是这“大难来时”白范流露出的顾念吧。那吉普车卡卡停在门前的霎时，竟有了生死之际的真，那流弹袭来的心思千转，亦有了忘却一己的暖。

　　二人想的不过是一个归宿安稳，这一现世的想法竟能使二人于战火正炽时忽视自身的危险而念及对方么？恍惚中，似见白范在硝烟滚滚中相牵于那堵墙下，释下精细计算的担子，疲惫而欢畅的微笑。只有一刹那的放松，这一刹那也因了长久的重量而久远。

　　但是，有哪一个人会将爱情的幻想寄放于无情的炮火呢？

　　这真的是一个成人的童话。可是张爱玲用了那么诚挚的笔调，似乎那是她对于爱情最美丽的期望。

　　冷峭的画面上忽然有了一抹隐隐的亮意，虽让人思之更添凄恻，读来总不免如《药》中夏瑜坟头的那一个花圈。鲁迅先生自述曰奉旨曲笔，其离艺术之远可以想见。我是俚俗之人，未得见艺术桂冠，但每每阅之总不觉暗暗一皱眉头，想张爱玲在写这篇时怎么竟也不老实了起来。

2

　　即我颇具诽论，揣此结局为以幻想的圆满表面代替实际的命运残缺，也不能完全抹煞《倾城之恋》自身的光辉。且这些光辉是张爱玲独有的。倾城的张氏笔法处处撒落可见：

　　“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仍然是迷幻的语言瑰宝。汉字的美丽圆润被张爱玲运用到了纯粹。观乎同时代其它著名文人操着半生不熟的现代文体写作，更让人叹张的奇才绮思。

　　在此点上，苏炜称此文放在“五四”以来任何一位“经典作家”的名著之林，只有“谁能企及”的问题而不存在“是否逊色”的问题，仅在此点上，苏炜的评论便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张的语言独出心裁别具风味，似珠如玉，而又并不散乱，一条纯白漂淡的细线将它们串在一起，每一颗珠玉都仍在熠熠生彩，但并不因此枝节突张，掩盖了全篇的吸力。

　　故事的内核，人物的灵魂，仍是最夺人心神地儿。张能在文坛领风骚如许年，秀于林而昂然生姿，自非花拳绣腿的功夫所以幸致。

　　众人的芸芸并不能削减衣饰的烨然丰韵。

3

　　有人将此文中的白流苏、范柳原分别与张爱玲、胡兰成对号入座。虽有附凿之弊，也未始不可说它是张在现世生活的一个投影。甚至不惜直接扔一枝标枪过去：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

　　“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

　　竟有了少见的铿锵激越。我素不喜欢将角色与作者混为一体的态度，常以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必定是将人物与自身剥离开的，文字里注入了作者的喜怒哀乐，写来却必定虚拟时空，纵横思维。它对作者的表达是晦暗隐藏的。海明威的冰山说，冰下的部分方为创作人真身。若是一意地照实了记录下自己，是匠者的工作。因此，尤为倾心于张爱玲下笔的淡漠疏远。

　　这部小说竟而让我有了些须的不满。定其为张爱玲的扛鼎之作，不觉颇有微辞。倒与自传不自传无关。即所谓的自传体，也总有着艺术的加工在里面，否则，让人如何去看？而哪一件艺术成品看来，又不是在与作者遥遥的一次对话呢？我所耿耿者，即在于此小说里，为一份恋情，偏要弄出一场战争来成全。

　　虽最后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只是一个“传奇”，点破道“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还是以为张太爱白流苏了，竟不允许她有一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收场。总是要留一点什么，这一点什么不仅战争夺不去，反而因战争而得了安全保障。

　　在我看过的张爱玲小说里，是将其排名仅放在《十八春》之前的。《十八春》在我的偏见里，简直只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4

　　或许是我将张爱玲偶像化了，给她圈定了一个苑囿，拘在了一个格屉里。仿若阴霉的午后，不动声色地点上一炉沉香屑，那个看惯人间烟尘的上海女子，用她的轻蔑倨傲扫视着芸芸众生，一贯地自在风行，不以毁贬为意。我霸道地界定她的清高，不首可她稍泄哀恳出来，那种对人生命运的悲凉要弥漫，弥漫在每一个字节，弥漫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伤则伤矣，却不称痛。而既然到恋，便有着相互的怜惜，这一个相互，即让我推翻了对这部作品的支持吧。

　　张爱玲笔下的倔强女子，总须是被侮辱被损害的，总须是灰色调的，或者摇身而跻侮辱损害者，总之是不能够有真实的爱慕在里面的。总是色与欲的牺牲品。总是名与利上计较的小妇人。忽然有了新女性的特点出来，有了被尊重的意味存着，反而不惯至不喜起来。《十八春》与《倾城之恋》便是这样让自己不愉快。

　　想想也是自己的可笑。尖针变钝一些又有何不好？如果生命已是这样的委顿，得一些关怀扶爱渗在里面，去消一些苦味，岂非可以麻一些，挣扎混沌着活下去。

　　定要将这粉红的想念也剥尽了么？小鬼、大鬼、老鬼、恶鬼，俱皆没有偷生的本钱么？这一幕胡琴咿咿哑哑，繁华笙箫，是我的眼睛太荒芜些了吧。哪里没得一点希望呢？一个眼神的彼此穿透总归是人生应有之义，在底片里打上微明的颜色。

　　我是这样地软弱着，妥协着，却愿意张爱玲撕碎这泛起来的浮饰，落叶片片纷乱，树桠秃秃地，象一个年代般昏暗惨淡。据此，要推张爱玲特色，还是以为《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更明白。

　　看《一生必读的60本书》，列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于内，不觉感而妄言。

　　2005

缁衣

握手舞烟和舒文。
张爱玲果然是不世出的奇女、才女，舒文评论得好。偶对她的迷恋始终是隔了一层毛玻璃。而且持异议处也颇有一点。

比如她的《十八春》（改编后的《半生缘》），还是只想用一个形容词：惨不忍睹。这个《倾城之恋》也有一点点伪饰的粉红爱恋，我不喜欢这样的传奇际遇，尤其是出自张爱玲的笔下。《色戒》因为李安的电影重新温习了下，不明白她要写女人的感性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背景故事。女特务仍然具有这么十足强烈的女性弱点，在我认识里便是虚假的。

大俗大雅，舞烟的评语道破了张爱玲的独特，无论如何，她总是真实的，真实于自我。因此，当这个女子穿着旗袍款款走来的时候，我们会恍惚间忘了她的年代，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捕捉到我们无比熟悉的影子。

她的散文只看过一篇，深相遗憾。
问好二位管理。

跑调

引用第2楼半笺舒文于2008-03-07 22:24发表的 :
　　谈到张爱玲，总有一些旧感沉甸甸袭来，冷冷的，瞬间融入这个黑夜。

　　张爱玲的小说，是大学时开始喜读的，中学迷恋琼瑶与席慕蓉的诗情，上了大学却迷恋张爱玲描写旧上海男女之情的一本本小说。读《倾城之恋》时，一气完成，感觉情节中柳原与流苏的私心与互相利用是在典当爱情，当流苏的愿望变为现实，名正言顺的成为柳原的妻子，而后柳原对她的清冷，却被流苏的一句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温暖了她自己，虽然话句中有一些怅惘。是的，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一个大都市的倾覆，成全了一段姻缘，在张爱玲的笔下嘲弄的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呢？

　　在张爱玲的笔下，上海人胡琴咿哑而出的是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完的人间爱恨。《沉香屑》一炉香未尽再写二香炉。张爱玲的小说曾一篇篇读去，模糊的那些逝去的情节，但张爱玲描写情与景的笔墨，逢喜爱之句，便一笺而记，如她的《茉莉香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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