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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25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size=+2]卷四
唐盧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皆能
詩齊名,號〔大曆十才子〕。憲宗尤愛綸文,至詔張仲素訪其遺稿,故綸集中往
往有贈諸人詩,所謂〔舊錄藏雲穴,新詩滿帝鄉〕者,送中孚之詩也;〔引水忽
驚冰滿澗,向田空見石和雲〕者,寄湋、端之詩也;〔擁褐覺霜下,抱琴聞鴈來
〕者,同湋宿旅舍之詩也;〔風傾竹上雪,山對酒邊人〕者,題苗發竹間亭詩也
;〔桂樹曾同折,龍門幾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詩也。司空曙亦有送中
孚詩云:〔聽猿看楚岫,隨鴈到吳洲。〕耿湋寄曙:〔老醫迷舊疾,杇藥誤新方
。〕李端寄綸云:〔熊寒方入樹,魚樂稍離淵。〕錢起《答苗發龍池詩》云:〔
暫別迎車雉,還隨護法龍。〕又贈夏侯審云:〔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諸
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蓋草木臭味既同,則金蘭契分彌篤爾。史載郭暖進官,
大集名士,李端賦詩最工。錢起曰:〔素為爾。請以起姓別賦。〕端立獻一章,
又工於前。起之妒賢徒增愧,而端之捷思為可服也。
《古辭》云:
稿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

稿砧,砆也,謂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刀上鐶也。破鏡,言半月當還
也。此詩格非當時有釋之者,後人豈能曉哉。《古辭》又云:〔圍棋燒敗襖,著
子故衣然。〕陸龜蒙、皮日休囧嘗擬之。陸云:〔旦日思雙履,明時願早諧。〕
皮云:〔莫言春繭薄,猶有萬重思。〕是皆以下句釋上句,與稿砧異矣。《樂府
解題》以此格為〔風人詩〕,取陳詩以觀民風,示不顯言之意。至東坡《無題詩
》云:
蓮子擘開須見薏,楸枰著盡更無棋。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卻匙。

是文與釋並見於一句中,與〔風人詩〕又小異矣。
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
愕以為應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邪?又觀郭茂
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
》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賙其急
。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
是也。第四篇似有諷諫,所謂
苟欲娛耳目,快心樂腹腸。我躬不悅懽,安能慮死亡。

此豈非所謂應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
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於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於禍。或謂以
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而言也;或謂百者數之終,一者數之始,士有百行,終始
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後何遜亦有擬《百一》體,
所謂〔靈輒困桑下,於陵食李螬。〕其詩一百屎字,恐出於或者之說。然璩詩每
篇字數各不同,第不過四十字爾。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云『螮蝀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
於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
皆唱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沈休文云:『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
為小詩者多矣,如王融所謂『園蘅炫紅葩,湖荇曄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銷
心象,簷楹溢豔陽』,皆傚雙聲而為之者也。〕陸龜蒙所謂〔瓊英輕明生,竹石
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主虜部伍苦〕,皆傚疊韻而為之者也。南
北朝人士多喜作雙聲疊韻,如謝莊、羊戎、魏收、崔巖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
載在史冊,可得而攷焉。
錢起與郎士元齊句,時人語曰:〔前有沈宋,後有錢郎。〕然郎豈敢望錢哉?起
《中書遇雨詩》云:〔雲銜七曜起,雨拂九門來。〕《宴李監宅》云:〔晚鐘過
竹靜,醉客出花遲。〕《罷官後》云:〔秋堂入閑夜,雲月思離居。〕《對雨》
云:〔生事萍無定,愁心雲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
蓋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嵐。〕《題王季友半
日村別業》云:〔長溪南路當群岫,半景東鄰照數家。〕此何等語?余讀其詩,
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云:〔懷
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雲一灘〕,《贈端師》云〔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
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雲、
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
甫、韋應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
作《畫虎行》末章云:〔憶昔予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老舊無新語,
尚有廬山病可師。〕不知何故愛其詩如是也。
韋應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稅詩》云:
臨流意已悽,採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
蓋效淵明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諦,故因見南山而真
意具焉。應物乃因意悽而採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
杜子美《西郊詩》云:〔無人兢來往〕,或云〔無人與來往〕,或云〔無人覺來
往〕,〔兢〕、〔與〕皆常談,〔覺〕字非子美不能道也。蓋煬者避灶,有道者
之所驚;捨者爭席,隱居者之所貴也。作詩在於練字,如老杜〔飛星過白水,落
月動沙墟〕,是練中間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練末後一字。《
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若非〔入〕與〔歸〕二字
,則與兒童之詩何異?
杜牧之詩字意多用老杜,如《觀東兵長》句云:〔黑稍將軍一鳥輕〕,蓋用子美
〔身輕一鳥過〕也。《遊樊川詩》云:〔野竹疏還密,巖泉咽復流〕,蓋用子美
《雨止還作》〔斷雲疏復行〕也。蓋其心景復之切,則下語自然相符,非有意於
蹈襲。故其論杜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絃膠〕,豈非自以為得髓
者耶?東坡《贈孔毅甫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前生
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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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賈島《翫月詩》亦云
:〔但愛杉倚月,我倚杉為三。〕

唐竇常、牟、群、庠、鞏兄弟五人,四人擢進士,獨群客隱毗陵,因韋夏卿屢薦
,始入仕,皆詩人也。牟晚從昭義盧從史,從史浸驕,牟度不可諫,即移疾歸東
都,故其《秋夕閑居詩》云:〔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藩籬。〕群嘗為黔
中觀察使,故其詩云:〔佩刀看日曬,賜馬旁江調。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
〕而鞏詩中乃有《自京師將赴黔南》之作,謂
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船。西南一望雲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
此詩疑群所作而誤寘鞏集中爾。常歷武陵、夔、江、撫四州刺史,所謂〔看春又
過清明節,算老重經癸巳年〕者,將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詩不見,其《
巡內》一絕云:
愁雲漠漠草離離,太液鉤陳處處疑。薄暮毀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
造句亦可謂秀整矣。兄弟中獨群詩稍低,又不得舉進士,而位反居上。鞏詩有《
放魚詩》云:〔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豈非為群而言乎?史載鞏
平居與人言,若不出口,世號〔囁嚅翁〕,乃肯為是耶?

張祜喜遊山而多苦吟,凡所歷僧寺,往往題詠。如《題僧壁》云:〔客地多逢酒
,僧房卻厭花。〕《萬道人禪房》云:〔殘陽過遠水,落葉滿疏鐘。〕《題金山
寺》云:
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雲。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
《題孤山寺》云:
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
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巖、楞伽,常之惠山、善權,潤之甘露、招隱,皆有
佳作。李涉在岳陽嘗贈其詩曰:
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餘吟著皆無味。
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摽牓者多矣。

張祜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杜牧賞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
里,虛唱歌詞滿六宮。〕故鄭谷云:〔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惟應杜紫微。〕諸
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其後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世間惟有謝元暉
〕,〔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有賀方回。〕等語,皆祖是意也。

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眾,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達為之遊談延譽
,遂至聲問四馳。〔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以是得名。〔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張祜以是得名。〔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
名。〔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韋應物以是得名。〔野火燒不盡,東風吹又
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李益以是得名。〔鳥宿
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以是得名。〔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
,王勃以是得名。〔華裾織翠青如蔥,入門下馬氣如虹〕,李賀以是得名。然觀
各人詩集,平平處甚多,豈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謂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恐
未必然爾。杜子美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是凡子美胸中
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矣。讀其集者,當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數公之可比倫也。

劉禹錫《嘉話》載楊祭酒《贈項斯詩》曰:〔幾度見詩詩總好,今觀標格勝於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斯集中絕少佳句,如《晚春花》云:〔
疏與香風會,細將泉影移。〕《別張籍》云:〔子城西並宅,御水北同渠。〕拙
惡有餘,宜祭酒公謂標格勝於詩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贈斯詩,鄙俗如此,與斯
亦奚遠哉?

趙嘏《長安秋望詩》云:〔殘星幾點鴈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當時人誦詠之
,以為佳作,遂有〔趙倚樓〕之目。又有《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歸故山詩》云:〔
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飛。〕亦不減倚樓之句。至於《獻李僕射詩》云
:〔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則謬矣。

或云韋應物乃韋后之族,憑恃恩私作里中橫。故韋集載《逢楊開府詩》云:〔少
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武皇升仙去,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夫武皇平內亂,殺韋后,不應后之族敢於武皇之時
豪橫若此,正恐非後族爾。李肇《國史補》言應物性高潔,鮮食寡慾,所居焚香
掃地而坐。與楊開府詩所述不同,豈非武皇仙去之後,折節悔過之時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
太白詩云:〔瑤台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

韋應物《奉詶處士叔詩》云:〔高齋樂宴罷,清夜道相存。〕東坡《次王鞏韻》
云:〔那能廢詩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盡詩》云:〔《楞嚴》十卷幾回讀
,法酒三升是客同。〕道貴沖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
釂之時,不忘於佛事,達者至今譏之。

古人詩勉人行樂,未嘗不以日月迅駛為言。謝惠連云:〔四節競闌候,六龍引頹
機。〕沈約云:〔馳蓋轉徂龍,回星引奔月。〕陸機云:〔出西門,望天庭,陽
谷既虛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圖云:〔女媧只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
日月。〕孟郊云:〔生隨昏曉中,皆被日月驅。〕皆佳語也。至盧仝《歎昨日詩
》則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車劫劫西向沒。自古聖賢無奈何,道行不得皆白
骨。〕則又以不得行道為歎,非止欲行樂而已也。

《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
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歎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
之《七哀》,在於獨棲之思婦;仲宣之《七哀》,哀在於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
《七哀》,哀在於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雲,妾
作不動山。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
》、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陽、鄭
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歎舊懷賢而作
者也。司馬溫公亦有《五哀詩》,謂楚屈原、趙李牧、漢晁錯、馬援、齊斛律光
皆負才竭忠,卒困於讒而不能自脫,蓋有激而云爾。

[发帖际遇]: 幽篁沐风 发帖时在路边捡到 400 元 草币,偷偷放进了口袋.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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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25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韓退之詩云:
從軍古雲樂,談笑青油幕。明燈夜觀棋,月暗秋城柝。
言樂而不及苦。陸士衡《從軍行》云:
朝食不免冑,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奈何。
言苦而不及樂。至於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
謂從曹操也。其詩有
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
似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蓋仲宣時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
〕之句似之。《贈王侍御》云:〔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

孟郊詩云:〔借車載傢俱,傢俱少於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可見其素
窶。後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歸之義,則貧亦何
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都廢,
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
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辱,且欲分賢愚。
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於富者笙竽之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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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25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size=+2]卷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序以謂雖無絲
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攷也。今觀羲之、謝
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
,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蘊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
魏滂、謝繹、庾蘊、孫嗣、曹茂之、華平、亙偉十有五人,或四言,或五言,各
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髦、羊模、孔熾、劉密、虞谷、勞夷、後綿、華
耆、謝籐、王儗、呂系、呂本、曹禮十有六人,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
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為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
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耳。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
五言詩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
,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
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
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
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
派西園曲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謂獻
之等發也。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
出杜若,應讀謝朓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觀屈平《
九歌》曰:〔採芳洲兮杜若。〕謝朓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
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從知有謝朓詩而不知有《九歌》,徒
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云:〔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
,惟《周禮》吹簫處注有此一字,終不敢押。〕予按禹錫《歷陽書事詩》云:〔
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
〔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云:
〔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予按《文選》魏武帝《短
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
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
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晃與
呂渭等《鑑湖聯句》,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
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谷,悠然歎曰:此與伯夷何遠。〕今
餘杭縣有東山,東坡有《遊餘杭東西巖》詩,注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
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
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遊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
事跡》云〔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
東山》二絕云:
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


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欲報山東客,開關掃白雲。

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
》載宋劉緬經始鍾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沒無聞之歎。峴山亦因是以傳,
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里,有李適之
窪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
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
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
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

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里,舊名三丘山。宋商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
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
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曆中,縣令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
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遠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決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絕,其一云:
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才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

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
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論才將相中。
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注魚蟲。漢家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

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
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家,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
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
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芸叟有詩云:
少年辛苦校蟲魚,晚歲雕蟲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
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撚白髭鬚。

蓋芸叟自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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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7-25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山陽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疏論宮
市,德宗怒,故貶。李翱《行狀》謂為倖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
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
傳,而文公《歷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徵求反急
,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倖臣所讒。倖臣者,李實也。余攷退之《自連山移江陵
詩》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
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
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閤下者。〕又云:
〔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老姦宿贓
銷縮摧沮。〕疊疊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
於久故遊從之中,蒙恩獎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
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云:〔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洩,傳之
落冤讎。〕又《岳陽別竇司直》云:〔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
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幟,雖得赦宥常愁
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了了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
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云:〔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
。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
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靖安里第。李翱《行狀》載屬纊之語云:〔伯
兄德行高,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
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翱《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凶。兄
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遠識
,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
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
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
愈卒。公《神道》、《墓誌》、《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
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絕頂,度不可
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簀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沈存中《筆談》云:〔乃和凝所作,凝後貴,
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云:〔余辛酉年
,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舍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
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稿咸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稿見授,
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
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舍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
,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
卒。以《紀運圖》攷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
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稿,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
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攷其詳爾。《筆
談》云:〔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繫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
根到九泉無曲處,歲寒惟有蟄龍知。〕且云:〔陛下龍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
而求知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
見聞錄》云:〔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龍知』激怒上
意,章子厚力解,遂釋。〕予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云:〔某所以得罪
,其過惡未易一二數,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某強很自不以為
然。〕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者。
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真與世俗異矣。〕則知坡繫獄時
,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世言團茶始於丁晉公,前此未有也。慶曆中,蔡君謨為福建漕,更制小團以充歲
貢。元豐初,下建州,又制密雲龍以獻。其品高於小團,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
所謂〔莆陽學士蓬萊仙,製成月團飛上天〕,又云〔密雲新樣尤可喜,名出元豐
聖天子〕是也。唐陸羽《茶經》於建茶尚云未詳,而當時獨貴陽羨茶,歲貢特盛
。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間,修貢則兩守相會山椒,有境會亭,基尚存。盧仝《謝孟
諫議茶詩》云〔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是已。然又云:〔開緘宛見
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則團茶已見於此。當時李郢《茶山貢焙歌》云:〔
蒸之馥之香勝梅,研膏架動聲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爭噉春山摧。〕觀研
膏之句,則知嘗為團茶無疑。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祗謂之草茶而已。

張籍嘗勸韓愈,排釋老不若著書。而愈以為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懼吾
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問論語書》云
:〔昔註解其書,不敢過求其意,意取聖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詩有〔
《魯論》未訖注,手跡今微茫。〕則知愈晚年嘗注《論語》未訖而絕筆。小說載
愈子昶為集賢校理,有金根之誤,則未必能卒父業,所望者,籍、湜輩爾。籍祭
詩曰〔為文先見草〕,又云〔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愈將死,亦喻湜曰:
〔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滅者,惟子是屬。〕則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書不全也


東坡《與子由論書》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
。〕故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
於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
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
。〕觀此則知初未嘗規規然出於翰墨積習也。

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華麗。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妃各居其一,
與狎客賦詩,互相贈答,採其豔麗者被以新聲,奢淫極矣。隋克台城,後主與張
、孔坐視無計,遂俱入井,所謂煙脂井是也。楊脩詩云:
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蒼惶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
李白亦云:〔天子龍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今煙脂井在金陵之法寶
寺,井有石欄,紅痕若煙脂,相傳云,後主與張、孔淚痕所染。石欄上刻後主事
跡,八分書,乃大曆中張著文。又有篆書〔戒哉戒哉〕數字。其他題刻甚多,往
往漫滅不可攷。寺即景陽宮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得往來不絕,寺僧頗厭苦之
。張芸叟嘗有詩戲僧云:〔不及馬嵬襪,猶能致萬金。〕

樂天以長慶二年,自中書舍人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時,仍服緋,故《遊恩德
寺詩序》云:〔俯視朱紱,仰睇白雲,有愧於心。〕及觀《自歎詩》云:〔實事
漸銷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戊申詠懷》云:〔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
章盡到身。〕以今觀之,金帶不應用銀魚,而金章不應用赤紱,人皆以為疑,而
不知唐制與今不同也。按唐制,紫為三品之服,緋為四品之服,淺緋為五品之服
,各服金帶。又制,衣紫者魚袋以金飾,衣緋者魚袋以銀飾。樂天時為五品,淺
緋金帶佩銀魚宜矣。劉長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詩》云:
手詔來筵上,腰金向粉闈。勳名傳舊閤,舞蹈著新衣。
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與樂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
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於二學士詩》云:〔昭代將垂白
,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
路,隨水到龍門。〕舊注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崔國輔、於休烈者皆集賢院
學士也,故末句云:〔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鑑之重者矣。
按唐史,是歲陳希烈為相,至八月見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見素詩》云:〔持衡
留藻鑑,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章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後,不稱年號,秪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
》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
。《夷齊》云:〔天人革命,絕景窮居。正風凌俗,爰感懦夫。〕《箕子》云:
〔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魯二儒》云:〔易代隨時,
迷變則愚。介介若人,持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蓬巷,甘黔婁之貧而
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

漢文欲輕刑而反重,議者以為失本惠而傷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喪為傷於孝。
予觀遺詔,率皆言為己損制,未嘗使士庶皆短喪也。厥後丞相翟方進與薛宣服母
喪,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顏師古注云:〔漢制自文帝遺詔,國家遵以為常。〕則
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荊公詩云:
輕刑死人眾,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
輕刑死人眾,則固然矣;短喪生者偷,則似誣文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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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卷六
老杜卒於大曆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於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云:〔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
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制集賢院
,誤矣。其後又進《西嶽賦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後三十年。〕按史,開元十
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嶽賦》在天寶十三載也
。老杜有《贈獻納使田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
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雲篇。〕末句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
上天。〕其云〔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李白《古風》云:〔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予
攷《史記》不載黃金台之名,止云昭王為郭隗改築宮而師事之。孔文舉與曹公書
曰:〔昭王築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黃金之名。《上谷郡圖經》乃云:〔黃金
台在易水東南十八裏,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皇甫
松有《登黃金台詩》云:
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顏,使我千載悲。

其跡尚可得而攷也。
陳子昂《感遇詩》云:〔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於其
子,一則不忍於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媿巴西。〕
陳無己啟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於放麑;亂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
。然屬麑於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誤作中山用
。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穠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羋、
齊姜之類是也。後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
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劉孝綽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
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半珥,歸妾
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藥詩》,所謂〔妾家邯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
〕是也。
聖祖上字嫌名書:如州縣之縣者,宮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
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
沈約《侍宴詩》曰:〔迴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
,皆作州縣之縣用何邪?沈佺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方休杼,皇慈更徹縣
。〕則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
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並《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
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並注屈、宋,然《九辯》之序,
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
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
逸之言,何所據邪?
東坡詩云:〔玉奴絃索花奴手。〕玉奴謂楊妃,花奴謂汝陽王璡也。及觀《和楊
公濟梅花詩》,乃言〔玉奴終不負東昏〕何邪?按《南史》東昏妃潘玉兒,當時
筆誤爾。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從事用,如宋景文詩所謂〔榮觀聳麟族,賦筆助荷
囊〕之類。承襲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誤也。按《晉書‧輿服志》云:〔文武百
官皆有囊綬,八座尚書則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左肩。〕則所謂
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負荷之荷也。《南史》載周拾嘗問劉杳曰:〔著紫荷橐
,相傳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張安世傳》云,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
十年。注曰,橐,囊也。〕蓋人徒見《南史》有著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讀之,
殊未知《晉書》〔荷紫〕之義也。
元結刺道州,承兵賊之後,征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
人採國風,吾欲獻此詩。〕以傳攷之,結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
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因之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
而已。
王儉少年,以宰相自命,嘗有詩云:〔稷契康虞夏,伊呂翼商、周。〕又字其子
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義。至其孫訓亦作詩云:〔旦、奭康世功,蕭、曹佐甿俗
。〕大率追儉之意而為之。後官亦至侍中。
史載宋之問、冉祖雍並賜死於桂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決。祖雍請於使者曰:
〔之問有妻子,幸聽決。〕使者許之,而之問荒悸不能處家事。及攷之文集,有
《登大庾嶺詩》云:〔兄弟遠謫居,妻子咸異域。〕則之問赴貶時,未嘗以妻子
行也。又有發籐州及昭州二詩,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則賜死之地,非桂州明矣。
豈史之誤與?
黃魯直詩云:〔世有捧心學,取笑如東施。〕梅聖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樣,餒
腹還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記》載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時有東施家、西施
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而東坡《代人留別詩
》乃云:
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

似與《寰宇記》所言不同,豈為韻所牽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制詩》舊注以為柏耆,又以為貞節。按杜詩云:〔紛然喪亂
際,見此忠孝門。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彌存。三止錦江沸,獨清玉壘昏。〕當是
有功於蜀者。方是時,段子璋反於上元,徐知道反於寶應,而貞節為邛州刺史,
數有功,則是貞節無疑矣。杜集又有《柏學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詩》,議者皆以
謂貞節之居,然詩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稱其為學讀書爾。《茅屋》云:〔古
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餘。〕《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風騷。
〕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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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籍居韓門弟子之列,又以愈薦為國子博士。東坡所謂〔汗流籍湜、走且僵,滅
沒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詩乃云:〔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後之
學者,或號為〔韓張〕何邪?

張籍《送區弘詩》云:
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來趨奔。
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
觀其遊從之久,疑得於韓者深也。然攷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湜之列何
邪?韓集有《送區弘南歸詩》云:
我遷於南日周圍,來見者眾莫依稀。爰有區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
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
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後又勉之以〔
行行正直勿脂韋,業成志立來頎頎。〕其誨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冊序》,
《韓文辯證》云:〔冊即弘也。〕未知孰據爾。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
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
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
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巖幽。〕後云〔
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邪?余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云:
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揮斥八極隘九州,化為二鳥鳴相酬。
一鳴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
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
言,甚其詞以讚二鳥爾。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巖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
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
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李白《贈崔侍御詩》云:
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
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
相如蓋自謂也。觀此則白不可謂無心於仕進者。然當時慢侮力士,略不為身謀,
旋致貶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蘇頲為益州長史,見白
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故白詩中每以相如自比。
《贈從弟之遙》曰:〔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自漢陽病酒歸》
曰:〔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贈張鎬》曰:〔十五觀奇書
,作賦淩相如。〕白自比為相如,非止一詩也。

杜子美褒稱元結《舂陵行》兼《賊退後示官吏》二詩云:
兩章對秋水,一字偕華星。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
又云:〔今盜賊未息,得結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
待已。〕蓋非專稱其文也。至於李義山,乃謂次山之作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
,無乃過乎?秦少游《漫郎詩》云:〔字偕華星章對月,漏洩元氣煩揮毫。〕蓋
用子美義山語也。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
乃止。《樂府詩集》謂《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
余觀張籍《白頭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
,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頭吟》云:
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願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
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云:
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

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採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
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於詩,皆可攷也。其曰〔萬里橋西
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
〔雪裏江船渡,風前逕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至於
〔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深。〕則乞榿本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
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詩也。王侍御攜酒草堂,則喜
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錄事許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
:〔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餘,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
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
在草堂也。《遺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寄題草堂
》則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
,抽梢合過牆。〕《塗中寄嚴武》則曰:〔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
〕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不忍
竟捨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未幾,嚴武
卒。徬徨無依,復捨之而去。以史及公詩攷之,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而永泰元
年四月嚴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雲安縣,有此草堂者,始終秪得四載。而其間
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者,僅閱歲而已。
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金已
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
川草木之幸也。

韓退之作《李干墓誌》云:〔余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尚之益
至,臨死乃悔其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黃
,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後山作《嗟哉行》云:〔張生服石奴,下潦上乾如渴烏
。韓子作志還自屠,自笑未竟人復吁。〕蓋謂此也。然樂天《與刑部李侍郎詩》
云:〔金丹同學都無益,奼女丹砂燒即飛。〕則樂天深知服食之無驗,其肯以身
試藥以自斃乎?則〔白笑未竟人復吁〕之句,未必然爾。山谷在貶所,曾公袞有
書勸其勿服金石藥,山谷報云:〔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堅服之,如晴雲
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靂火也。〕則知服金石者,尤當屏去粉白黛綠之輩;或者用
以資色力,其斃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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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卷七
杜牧、張祜皆有《春申君》絕句。杜云:
烈士思酬國士恩,春申誰與快冤魂。三千賓客總珠履,欲使何人殺李園?

張云:
薄俗何心議感恩,諂容卑跡賴君門。春申還道三千客,寂寞無人殺李園!

二詩語意太相犯。嗚呼!朱英之言盡
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園之計巧矣,而春申不能預防;春申之客眾矣,而無
一人為春申殺李園者,所以起二子之論也。余亦嘗有二絕云:
朱英意在強黃歇,黃歇如何弱李園。一旦棘門奇禍作,自詒伊戚向誰論!


先秦豈謂嬴為呂,東晉那知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許,敢恁宮掖妻邪謀。

孔子謂:〔甯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所謂及者,繼也,非企及之及。謂甯武之愚,而後人不可繼爾。居亂世而愚,則
天下塗炭將孰拯?屈原事楚懷王,不得志則悲吟澤畔,卒從彭咸之居。究其初心
,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於是乎?賈生謫長沙傅,渡湘水為賦以弔之,所遭
之時,雖與原不同,蓋亦原之志也。白樂天《詠史詩》,乃謂
士生一代間,誰不有浮沉。良時真可惜,亂世何足欽。
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

信如樂天言,則是以亂世為不足拯也而可乎?議者謂誼所欲為,文帝不能用者,
以絳、灌、東陽之屬讒之爾,故誼之賦有云:
鏌邪為鈍,鉛刀為銛,斡棄周鼎,寶康瓠兮。
觀此是有憾於絳、灌、東陽者。雖然,勃也,嬰也,敬也,皆素有長者之譽,必
不肯害賢而利己。《楚漢春秋》別有絳、灌,豈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鄲,《登城樓詩》云:〔提攜褲中兒,杵臼及程嬰。空孤獻白刃,必
死耀丹誠。〕是有取於二子甚重。褲中兒,謂趙武也。然司馬遷作趙晉二世家,
自相矛盾,左氏所書,又復不同,將何以取信於後世耶?《晉世家》之說曰:景
公十七年,誅趙同、趙括,令庶子武為後。《趙世家》之說曰:景公三年,屠岸
賈攻殺趙朔、趙括等,朔之友人程嬰匿趙武於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趙
武。左氏之說曰:魯成公八年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於公宮。以其田
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勳,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懼矣。〕乃
立武,而歸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晉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於山中,或云畜武於
宮中,或云十五年而後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據也。
陽城德行道義,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銀印赤紱,起於隱所,驟拜諫官,可謂
賢且遇矣。故學生聞道州之貶,投業而叫閽,賢士愴驛名之同,摛詞而頌德,可
以知其賢不誣也。然韓退之《諫臣論》乃極口貶之,何哉?其言曰:〔今陽子實
一匹夫,在諫位不為不久,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
瘠。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攷之
本傳,以謂他諫官論事苛細,帝厭苦。城浸聞得失且熟,猶未肯言。客屢諫之,
第醉以酒而不答,蓋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陸贄,欲相裴延齡,而城伏蒲之疏
始上。廷爭懇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詩云:
貞元歲雲暮,朝有曲如鉤。飛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
且曰事不止,臣諫誓不休。

而白樂天亦云:
陽城為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
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

柳子厚亦云:〔抗志厲義,直道是陳。〕蓋退之《諫臣論》乃在止裴延齡為相之
前,而三子頌美之言乃在陽城極諫之後爾。
唐明皇以英銳身致極治,以荒淫身致極亂,自古人君成敗之速,未有如明皇者。
鄭毅夫詩云:
四海不搖草,九重藏禍根。十年傲堯舜,一笑破乾坤。

蓋是意也。開元之盛,能致兵寢刑措之治者,實姚、宋輔政之功,明皇可以無疑
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則盤旋糾固至十八九年,敗國蠹賢,
無所不至,猶以為未足也。晚年顧力士曰:〔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
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亂乎!
宋之問方其諂事太平公主也,則為賦以美之曰:〔孕靈娥之秀彩,輝婺女之淳精
。〕及安樂公主權盛,復往諧結,至宴飲其園亭,為詩以美之曰:
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玳梁翻賀燕,金埒倚晴虹。
奸傾既露,惎間遂生,而太平不樂矣。匿張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規以贖罪。之
問亦含齒戴發者,所為何至如是乎!
張均、張兄弟承襲父寵,致位嚴近,皆自負文才,覬覦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
於李林甫,欲相而奪於楊國忠,自此各懷觖望。安祿山盜國,相祿山,而均
亦受偽命。肅宗反正,兄弟各論死。非房琯力救,豈能免乎?老杜贈均詩云:
通籍踰青瑣,亨衢照紫泥。靈虯傳夕箭,歸馬散霜蹄。

言均為中書舍人刑部尚書時也。贈詩云:
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

尚寧親公主禁中置宅時也。二人恩寵烜赫如是,則報國當如何,而乃斁亂天
理,下比逆賊,反噬其主,夫豈人類也哉!
晉盧諶先為劉琨從事中郎將,段匹磾領幽州,求諶為別駕。故琨《答諶詩》云:
〔情滿伊何,蘭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諶棄己而就匹也。厥後琨
命箕澹攻石勒,一軍皆沒。由是窮蹙不能自守,乃率眾赴匹磾。繼為匹磾所拘,
知其必死矣。豈無望於諶哉!觀《再增諶》云:〔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何
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其詩託意,欲以激諶而救其急,而諶殊不顧也。琨既
被害,諶始上表以雪其冤,終亦何所補耶!
五王之誅二張也,張柬之啟其謀,桓彥範任其事,敬暉、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
力,坐使天後還政,中宗即祚,所謂〔取日虞淵,洗光咸池,潛授五龍,夾之以
飛〕者,誠為社稷之奇勳。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勸除武三思,而彥範乃謂如
几上肉,留為天子藉手,彥範輩豈不知中宗非剛斷之主乎?彼之意,以謂三思方
蒸亂韋氏,而中宗孱懦,一聽其所為,苟誅三思,必不利於己,故不肯誅耳。不
旋踵而自罹殺身之禍,實自取之也。張文潛云:〔繫狗不繫首,反噬理必然。智
勇忽迷方,脫匣授龍泉。區區薛季昶,先事僅能言。留禍啟臨淄,敗謀豈非天!

漢成帝時,張禹用事,朱雲對上曰:〔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
餘。〕上問誰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居下訕上,罪死不赦。
〕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折,曰:〔臣願從龍逄、比干遊於地下。〕如雲者可謂
忠直有餘矣!後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則作為韻語,以聲其美。肅宗時,元載用事
,故杜子美詩云:〔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武后時,傅遊藝用事
,故盧照鄰詩云:
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願得斬馬劍,先斷佞臣頭。

言當時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惡而告於上也。若二人者,奸諛百倍張禹矣
,腥臊之血,豈足以污尚方之劍乎!宋景文云:
朱游英氣凜生風,濱死危言悟帝聰。殿檻不修旌直諫,安昌依舊漢三公。

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漢史載韓信教陳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議。且曰:〔吾為公從中起。〕漢十年,豨
果反。高祖自將兵出。張文潛曰:〔方是時,蕭相國居中,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
兵,從中起以圖帝業,雖使甚愚,必知無成,信豈肯出此哉!〕故其詩曰:〔何
待陳侯乃中起,不思蕭相在咸陽。〕又一詩云:〔平生蕭相真知己,何事還同女
子謀!〕則又責蕭相不為信辨其枉也。余觀班史,呂后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帝
所來,稱豨已破,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
縛信斬之。則斬信者,相國計也。縱使其枉,相國其肯為辨之哉!信死則劉氏安
,不死則劉氏危,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誤社稷大計乎!文潛後有一絕云:
登壇一日冠群雄,鍾室倉皇念蒯通。能用能誅誰計策,嗟君終自媿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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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卷八
蘇武、李陵在武帝時同為侍中,金蘭之義素篤。武拘於匈奴,明年而陵始降,雖
逆順之勢殊,悲歡之情異,然朋友之誼,此心常炯炯也。觀陵海上勸武使降之言
,非不切至,而武之所以告陵者,不過明吾忠義之心而已,而未嘗一語及陵之叛
。若告衛律者則不然,盡詞詬詈,歸之於不忠不臣之科,而此以節義臨之,幾使
惡死,此亦可以見於陵厚也。後武得歸,陵置酒賀武曰:〔今足下還歸,揚名於
匈奴,功顯於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故李太白《蘇武
詩》云:〔渴飲月窟冰,饑餐天上雪。東還沙塞遠,北愴河梁別。泣把李陵衣,
相看淚成血。〕蓋亦是意爾。
張祜《觀狄梁公傳詩》云:
失運盧陵厄,乘時武后尊。五丁扶造化,一柱正乾坤。

而山谷有〔鯨波橫流砥柱,虎口舌國宗臣〕之句,可謂善論仁傑者。余謂仁傑不
畏武后羅織之獄,三族之夷,強犯逆鱗,敢以廬陵王為請者,非特天資忠義,亦
以先得武后之心故也。且張易之、昌宗,後之嬖臣也,欲歸廬陵,事大體重,非
二嬖之言,後孰信之。吉頊能以危言撼二嬖,陳易弔為賀之計,故二嬖敢從容以
請,而後意遂定。於是仁傑之諫得行。卒之遣徐彥伯迎廬陵王於房州者,由仁傑
之言也。故史援呂溫之言,稱之曰:〔取日虞淵,洗光咸池,潛授五龍,夾之以
飛。〕嗚呼,仁傑其忠且賢哉!按仁傑傳,始後欲立武三思。而《李昭德傳》乃
云:洛陽人王慶之請以武承嗣為皇太子,昭德力爭。今攷三思本傳,不載為皇太
子之說。而承嗣傳云:〔洛州人請立承嗣為皇太子,岑長倩、格輔元皆爭不從。
而不及昭德,豈有抵梧邪?
漢元帝時,洪恭、石顯用事,京房、劉向皆深嫉之,嘗上書力詆。蓋薰蕕冰炭,
不能以共處,理之必然也。然房欲淮陽王為己助,代王作求朝奏章;向令外親上
疏,謂小人在朝,以致地動;雖嫉惡之心切,然於忠實亦少貶矣。使二子果輸忠
於漢,當明目張膽論至再三可也,何暇為身謀而假之於他人哉!故荊公詩云:
京房劉向各稱忠,詔獄當年跡自窮。畢竟論心異恭顯,不妨迷國略相同。
後之論人物者,倘取其心而略其跡,則善矣。
東漢李固,忠直鯁亮,志在許國,不為身謀。爭立清河,遂忤梁冀,以致身首異
處。當時有提鈇上章,乞收固屍,如汝南郭亮者;有星行至洛,守衛屍喪,如陳
留楊羌者;亦可見固以忠獲罪矣。唐李華嘗觀《黨錮傳》,撫卷而悲之,且作詩
曰:
古墳襄城野,斜徑橫秋陂。況不禁樵採,茅莎無孑遺。

嗚呼,生不能保其身,死又不能保其藏骨之地,天之不相善人,何至是邪!梅聖
俞詩云:
漢家誅黨人,誰與李、杜死。死者有范滂,其母為之喜。
喜死名愈彰,生榮同犬豕。

故史臣以胡廣、趙戒為糞土,而馬融真犬豕哉!
司馬遷遊江、淮、汶、泗之境,紬金匱石室之書而作《史記》。上下數千年,殆
如目睹,可謂孤拔。初遭李陵之禍,不肯引決而甘腐刑者,實欲效《離騷》、《
呂覽》、《說難》之書,以攄憤悱。故荊公詩云:〔嗟子刀鋸間,悠然止而食。
成書與後世,憤悱聊自釋。〕觀《史記》評贊,於范睢、蔡澤則曰:〔二子不相
厄,烏能激乎?〕於季布則曰:〔彼自負才,故受辱而不羞。〕於虞卿則曰:〔
虞卿非窮愁,則不能著書以自見。〕於伍員則曰:〔隱忍以就功名〕。至於作《
貨殖》、《遊俠》二傳,則以〔家貧不能自贖,左右親戚不為一言〕而寄意焉。
則荊公釋憤悱之言,非虛發也。
老杜高自稱許,有乃祖之風,上書明皇云:〔臣之述作,沈鬱頓挫,揚雄、枚皋
可企及也。〕《壯遊詩》則自比於崔、魏、班、揚,又云:〔氣劘屈賈壘,目矩
曹劉牆。〕《贈韋左丞》則曰:〔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甫以詩雄於世,
自比諸人,誠未為過。至切比稷與契則過矣。史稱甫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
豈自比稷契而然耶?至云〔上感九廟焚,下憫萬民瘡,斯時伏青蒲,廷爭守御床
〕,其忠藎亦可嘉矣。
《文選》載王粲《公讌詩》,注云:此侍曹操宴也。操未為天子,故云公讌耳。
操以建安十八年春,受魏公九錫之命,公知眾情未順,終其身不敢稱尊。而粲詩
已有〔願我賢主人,與天享巍巍〕之語,則粲豈復有心於漢耶!粲嘗說劉表之子
琮曰:〔曹公人傑也,將軍捲甲倒戈以歸曹公,長享福祚,萬全之策也。〕厥後
操以粲為軍謀祭酒,則以腹心委之矣。
陸希聲隱居宜興君陽山,今金沙寺,其故宅也。自著《君陽山記》,敘其景物亭
館如輞川,尚可得其彷彿。初,僧辯光從希聲受筆法,繼以善書得幸於昭宗。希
聲祈使援己,以詩寄之云:
筆下龍蛇似有神,天池雷雨變逡巡。寄言昔日不龜手,應念江湖洴澼人。

遂得召,隱操蓋不足觀也。嘗著《易傳》十卷。觀其自序,以謂:夢在大河之陽
,有三人偃臥東首,上伏羲,中文王,下孔子,以《易》道畀余,遂悟八卦小成
之位,質以象數,有如苻契。且云:今年四十有七,已及聖人之年,於是作《易
傳》以授門人崔徹、王贊之徒,復自為注。今觀其書無可取者,而怪誕如此,其
人亦可知。後避難死於道路,蓋不能終君陽之居也。
荊公《商鞅詩》云:〔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余竊疑焉。孔子論
為君難,有曰:〔如其善而莫予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不而莫予違也,不幾乎
一言而喪邦乎?〕蓋人君操生殺之權,志在使人無違於我,其何所不至哉!商鞅
助秦為虐,而乃稱其使政必行何邪?後又有《謝安詩》云:
謝公才業自超群,誤長清談助世紛。秦晉區區等亡國,可能王衍勝商君。

則知前篇有激而云也。杜子美云:
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

則知所去取矣。
謝靈運在永嘉臨川,作山水詩甚多,往往皆佳句。然其人浮躁不羈,亦何足道哉
!方景平天子踐祚,靈運已扇搖異同,非毀執政矣。暨文帝召為秘書監,自以名
輩應參時政,而王曇首、王華等名位逾之,意既不平,多稱疾不朝,則無君之心
已見於此時矣。後以遊放無度,為有司所糾,朝廷遣使收之,而靈運有〔韓亡子
房奮,秦帝魯連恥〕之詠,竟不免東市之戮。而白樂天乃謂
謝公才廓落,與世不相遇。壯志鬱不用,須有所洩處。
洩為山水詩,逸韻諧奇趣。

何也?武帝文帝兩朝遇之甚厚,內而卿監,外而二千石,亦不為不逢矣,豈可謂
與世不相遇乎?少須之,安知不至黃散,而褊躁至是,惜哉!其作《登石門詩》
云:
心契九秋幹,目翫三春荑。居常以待終,處順故安排。

不知桃墟之洩,能處順乎,五年之禍,能待終邪?亦可謂心語相違矣。
揚雄之跡,曲諂新室,議之者眾矣,此置而不論。雄之心如何哉?觀《法言》之
書,似未明乎大道之指也。王荊公乃深許之,何邪?詩云:〔寥寥鄒魯後,於此
獨先覺。〕又云:〔儒者陵夷此道窮,千秋止有一楊雄。〕又云:〔道真沉溺九
流渾,獨泝頹波討得源。〕又云:〔子雲平生人莫知,知者乃獨稱其辭。〕今尊
子雲者皆是,得子雲心亦無幾,是以聖人許雄也。東坡謂雄以艱深之辭,文淺易
之說,與公矛盾矣。
宋彭城王義康忌檀道濟之功,會文帝疾動,乃矯詔送廷尉誅之。故時人歌云:〔
可憐《白浮鳩》,枉殺檀江州。〕當時人痛之蓋如此。奈何王綱下移,主威莫立
,洎魏軍至瓜步,帝方登石頭以思之,又何補哉!劉夢得嘗過其墓而悲之曰:〔
萬里長城壞,荒雲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猶唱《白浮鳩》。〕蓋傷痛之深,雖歷
三百年而猶不泯也。
馬少游常哀兄援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
,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贏餘,但自苦爾。〕故援在浪泊西里,當下潦上霧
,毒氣薰蒸,仰視飛鳶跕跕在水中之時,輒思其言,以謂念少游語,何可得也!
洎武陵五溪蠻作亂,劉尚軍沒,而援貪進不止,方且據鞍矍鑠,被甲請行,遂底
壺頭之困。劉夢得《經伏波神祠詩》,有〔一以功名累,翻思馬少游〕之句,可
謂名言矣。壺頭在武陵,當是夢得為司馬時經歷。故篇首言〔濛濛篁竹下,有路
上壺頭。〕
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果遇
太公於渭之陽,載與俱歸。此司馬遷之說也。文王至磻溪,見呂尚釣,釣得玉璜
,刻曰:〔姬受命,呂佐檢,德合於今昌來提。〕此《尚書大傳》之說也。太公
釣於滋泉,文王得而王。此呂不韋之說也。呂望年七十,釣於渭渚,初下得鮒,
次得鯉,刳腹得書,書文曰:〔呂望封於齊。〕此劉向之說也。太公避紂,居東
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
公望則見而知之,此孟子之說也。是數說者,皆言天產英輔以興周,蓋非碌碌佐
命者之可擬也。而司馬遷乃摭或者之論,謂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招呂尚求
美女奇物,獻於紂而贖西伯。西伯既脫,三人又陰謀修德以傾商政。此豈所以待
太公哉!歐陽詹云:〔論兵去商虐,講德興周道。屠沽未遇時,何異斯川老。〕
余比赴官宜春,於壽昌道中,見壁間題一詩云:
漁翁何事亦從戎,變化神奇抵掌中。莫道直鉤無所取,渭川一釣得三公。

一以為傾商政,一以為釣三公,皆非知聖賢者。
唐淄青李師道,倚蔡為重,稱兵不軌。洎蔡平,師道乃始震悸。憲宗命削其官,
詔諸軍進討,於是六節度之兵興矣。故劉夢得嘗為《天齊行》二篇,以快李師道
之死。夫師道猖獗狂悖,反噬其主,人怨神怒,豈能居覆載之中乎?故夢得云:
〔牙門大將有劉生,夜半射落欃槍星。〕又云:〔泰山沉寇六十年,旅祭不饗生
愁煙。今逢聖君欲封禪,神使陰兵來助戰。〕夫劉悟,本軍之將也,方為師道屯
陽穀以當魏將,乃倒戈以攻其主。泰山,本土之神也,宜福其地,而乃以陰兵助
敵。則人怨神怒可知矣。將叛其君,神叛其主,豈非以此始者以此終乎!天之所
報速矣。
唐明皇時,陳希烈為左相,李林甫為右相,高適各有詩上之,以陳為吉甫、子房
,以李為傅說、蕭何,其比擬不倫如是。陳詩云:
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逍遙堪自樂,浩蕩信無憂。

則無意於依陳。上李相詩云:
莫以才難用,終期善易聽。未為門下客,徒謝少微星。

則有意於干李。按希烈傳,林甫顓朝,以希烈柔易,乃薦之共政,則權在林甫而
不在希烈,故適不依陳而干李也。
余觀漁父告屈原之語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又云:〔眾人皆
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釃。〕此與孔子和而不
同之言何異。使屈原能聽其說,安時處順,寘得喪於度外,安知不在聖賢之域!
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魚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故班固謂露才揚己,
忿懟沉江。劉勰謂依彭咸之遺則者,狷狹之志也。揚雄謂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
哉!孟郊云:〔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模。〕孫邰云:〔道廢固命也,何事葬江
魚。〕皆貶之也。而張文潛獨以謂
楚國茫茫盡醉人,獨醒唯有一靈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漁父由來亦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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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卷九
徐師川詩云:〔楚漢紛爭辯士憂,東歸那復割鴻溝。鄭君立義不名籍,項伯胡顏
肯姓劉。〕謂項伯籍之近族,乃附劉而背項,鄭君已為漢臣,乃違漢而思楚也。
余嘗論之曰,方劉項之勢,雌雄未決也,其間豈無容容狡詐之士,首鼠兩端,以
觀成敗,而為身謀者乎,項伯是也。其意以謂項氏得天下,則吾嘗以宗族從軍,
畫策定計,豈吾廢哉?劉氏得天下,則鴻門之會,吾嘗舞劍以蔽沛公矣,廣武之
會,吾嘗勸勿烹太公矣,劉氏豈吾廢哉?高祖之封項伯,殆以此也。至鄭君則不
然。事籍,籍死屬漢,高祖令諸故楚臣名籍,鄭君獨不奉詔,乃盡拜名籍者為大
夫,而逐鄭君。觀此則鄭君與項伯賢佞可見。高祖或逐或封,皆徇情之好惡,則
知戮丁公者,一時矯激之為也。
王儉《七志》曰:宋高祖遊張良廟,並命僚佐賦詩。謝瞻所賦,冠於一時,今載
於《文選》者是也。其曰〔鴻門銷薄蝕,陔下隕欃槍。爵仇建蕭宰,定都護儲皇
。肇允契幽叟,翻飛指帝鄉〕,則子房輔漢之策,盡於此數語矣。王荊公云:〔
《素書》一卷天與之,穀城黃石非吾師。固陵解鞍聊出口,捕取項羽如嬰兒。從
來四皓招不得,為我立棄商山芝。〕亦用此數事。而議論格調,出瞻數等。東坡
論子房袖槌之事,以謂良不為伊、呂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余觀之
,此良少年之銳氣,未足以咎良也。圯上授書之後,所見豈前比哉!
左太沖、陶淵明皆有荊軻之詠,太沖則曰:〔雖無壯士節,與世亦殊倫。〕淵明
則曰:〔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是皆以成敗論人者也。余謂荊軻功之不成
,不在荊軻,而在秦舞陽;不在秦舞陽,而在燕太子。舞陽之行,軻固心疑其人
,不欲與之共事,欲待它客與俱,而太子督之不已,軻不得已遂去,故羽歌悲愴
,自知功之不成。已而果膏刃秦庭,當時固已惜之。然概之於義,雖得秦王之首
,於燕亦未能保終吉也。故楊子云:〔荊軻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圖,入不
測之秦,實刺客之靡也,焉可謂之義也!〕可謂善論軻者。
盜殺武元衡也,白樂天為京兆掾,初非言責,而請捕盜,以必得為期。時宰惡其
出位,坐賦《新井篇》,逐之九江。故因聞琵琶,乃有天涯流落之感,至於淚濕
青衫之上,何憊如此哉!余先文康公嘗有詩云:〔平生趣操號安恬,退亦怡然進
不貪。何事潯陽恨遷謫,輕將清淚濕青衫。〕又云:〔及泉曾改莊公誓,勝母終
回曾子車。素綆銀床堪淚墮,更能賦詠獨何如。〕
李義山詩云:
本為留侯慕赤松,漢庭方識紫芝翁。蕭何只解追韓信,豈得虛當第一功。

是以蕭何功在張良下也。王元之詩云:
紀信生降為沛公,草荒孤壘想英風。漢家青史緣何事,卻道蕭何第一功?

是以蕭何功在紀信下也。余謂炎漢創業,何為宗臣,高祖設指蹤之喻盡之矣,他
人豈容議邪!
韋蘇州睢陽感懷有詩曰:〔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宿將謂許遠,儒生謂張
巡也。蓋當時物議,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遠畏死,辭服於賊,故應物云爾。韓
愈嘗有言曰:〔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
!〕斯言得矣。巡死後,賊將生致遠於偃師,遠亦以不屈死。則是遠亦終死賊也

三良以身殉秦繆之葬,《黃鳥》之詩哀之。序詩者謂國人刺繆公以人從死,則咎
在秦繆而不在三良矣。王仲宣云:〔結髮事明君,受恩良不貲。臨沒要之死,焉
得不相隨。〕陶元亮云:〔厚恩固難忘,君命安可違。〕是皆不以三良之死為非
也。至李德裕則謂社稷死則死之,不可許之死,欲與梁丘據、安陵君同譏,則是
罪三良之死非其所矣。然君命之於前,而眾驅之於後,為三良者,雖欲不死得乎
!唯柳子厚云:
疾病命故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

使康公能如魏顆不用亂命,則豈至陷父於不義如此哉!東坡《和陶》亦云:
顧命有治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
似與柳子論合。而《過秦繆墓詩》乃云:繆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
良,乃知三子徇公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則又言三良之殉,非繆公之意也

唐太和末,閹尹恣橫,天子以擁虛器為恥。而元和逆黨未討,帝欲夷絕其類,李
訓謂在位操權者皆碌碌,獨鄭注可共事,遂同心以謀。已而殺陳宏志於清泥驛,
相繼王守澄、楊承和、韋元素、王踐言皆不保首領。又斫崔潭峻之棺而鞭其屍。
剪除逆黨幾盡,亦可謂壯矣!意欲誅宦尹,乃復河湟歸河朔諸鎮,天子向之。鄭
注雖招權納賄,然出節度隴右,欲因王守澄之葬,乘群宦臨送,以鎮兵悉誅之,
謀亦未必不善。會李訓先五日舉事,遂成〔甘露〕之禍。世以成敗論人物,故訓
、注不得為忠,至李德裕謂不可與徒隸齒,亦太甚矣。按唐史李甘與李中敏皆嘗
論鄭注不可為相,故甘有封州之謫,而中敏有潁陽之歸。杜牧之贈甘詩云:
太和八九年,訓注極虓虎。吾君不省覺,二兇日威武。
喧喧皆傳言,明辰相登注。和鼎顧予云:我死有處所。
明日詔書下,謫斥南荒去。

又有《贈中敏詩》云:
元禮去歸緱氏學,江充來見大台宮。曲突徙薪人不會,海邊今作釣魚翁。

蓋深痛二公之言不行,而訓、注得恣其謀也。蓋當是時,仇士良竊國柄,勢焰薰
灼,士大夫於議論之間,不敢以訓、注為是,以賈殺身之禍,故牧之之詩如此。
嗚呼,東漢之季,柄在宦官,陳蕃之徒,以忠勇之資,謀殪其黨,而事亦不遂,
史載其名,殆如日星。而訓、注以當時士夫畏懾士良輩,遂加以奸兇之目,而史
亦以為亂人,萬世之下,無以自白,其深可痛哉!余家舊藏《甘露野史》二卷,
及《乙卯記》一卷,二書之說,特相矛盾,《甘露野史》言上令訓等誅宦官,事
覺反為所擒,而《乙卯記》乃謂訓等有逆謀。蓋《甘露史》出於朝廷公論,而《
乙卯記》附會士良之私情也。《乙卯記》後有朱實跋尾數百言,以《乙卯》所記
為非是,其說與野史同,余故表而出之。
杜牧之集有《李給事詩》二首,其中有〔紛紜白晝驚千古,鈇鑕朱殷幾一空〕之
句,謂鄭注〔甘露〕之事也。又有〔可憐劉校尉,曾訟石中書〕之句,牧之自注
云,給事曾忤仇士良,人遂以為給事者李石也。余嘗攷之,李石雖嘗為給事,然
劾鄭注之事,史所不載。雖載語言忤仇士良,然亦在石拜相之後。石既拜相,則
牧之詩題,不應以給事為稱,其非李石明矣。當時惟有李中敏與牧之厚善,嘗因
旱欲乞斬注,以申宋申錫之冤,帝不省,遂以病版歸潁陽。今牧之詩有〔元禮去
歸緱氏學〕之句,牧之自注云:因論鄭注告歸潁陽。又史云:注誅,遷給事。其
後仇士良以開府蔭其子,中敏曰:〔內謁者安得有子。〕士良慚恚,由是復棄官
去。由是論之,則是中敏無疑矣。
杜牧之作《李和鼎詩》云:
鵬鳥飛來庚子直,謫去日蝕辛卯年。由來枉死賢才士,消長相持勢自然。

蓋言鄭注事也。方是時,和鼎論注不可為相,旋致貶責,故牧之作詩痛之如此。
議者謂辛卯年在憲宗之時,而憲宗未嘗謫李甘。李甘仕文宗之時,而文宗時無辛
卯也。豈牧之誤乎?余謂牧之所云,非謂實庚子辛卯也。鵬集於捨,班固書庚子
之日,日有蝕之,詩人有辛卯之詠,借是事以明李甘之冤爾。
唐穆宗時,令狐楚為相,為景陵使,以傭錢獻羨餘,怨聲載路,致有衡州之貶。
觀《發潭州寄李寧常侍詩》云:
君今侍紫垣,我已墮青天。委廢從茲日,旋歸在幾年。

又有《答竇鞏中丞詩》末句云:〔何年相贈答,卻得在中台。〕亦可見其去國慘
傷之情矣。孔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其楚之謂乎?觀〔甘露〕之事,
則可見矣。當是時也,王涯等被繫神策,仇士良白涯與李訓謀逆,將立鄭注。楚
時以舊相在闕下,文宗召楚至,帝對楚悲憤,因付涯訊牒曰:〔果涯書邪?〕楚
曰:〔然。涯誠有謀,罪應死。〕嗚呼,觀望腐夫閹人,而誣寘人於死地,楚忍
為是乎!《甘露野史》乃言尚賴舊相令狐楚獨為辯明,若以史為證,則野史之言
未必公也。
安祿山反,永王璘有窺江左之意,子瑒勸其取金陵,史稱薛鏐、李台卿等為璘謀
主而不及李白。白傳止言永王璘闢為府僚,璘起兵遂逃還彭澤。審爾,則白非深
於璘者。及觀白集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乃曰:〔初從雲夢開朱邸,更取金
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天皇欲度遼。〕若非贊其逆謀,
則必無是語矣。白既流夜郎,有《書懷詩》云:〔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空
名適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
〕宋中丞薦白啟云:〔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乃用白《述懷》意,以抆拭其
過爾。孔巢父亦為永王所辟,巢父察其必敗,潔身潛遁,由是知名。使白如巢父
之計,則安得有夜郎之謫哉!老杜《送巢父歸江東》云:〔巢父掉頭不肯住,東
將入海隨煙霧。〕其序云,兼呈李白。恐不能無微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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