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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润叶想来想去,觉得主意还得她自己拿。当然,她一个女孩子家,对自己能有多少
力量并没有多少信心。但她想她要尽可能去把握她的命运。

  李向前对她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人已经殷勤地把她门外冬天烧
的煤块,重新垛得整整齐齐,象精心设计的一座小小的建筑物。而且还把原来粗糙的劈
柴块,加工得象精致的工艺品一样,在煤块旁边又给她建造起另一座更“艺术”的建筑
物!全校的老师都在夸“她的女婿”,指划着他在她门口留下的“杰作”,惊叹地议论
着。

  她实在无法忍受了!她突然决定很快再回一次双水村。这次她无论如何要见到少安
——哪怕他再躲着不回家,她也要破开脸皮到山里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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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孙少安内心的苦恼并不比田润叶少。

  当他在石圪节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张一目了然的纸条后,先是惊呆了。尽管他和她从
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敢想过让润叶做他的媳妇。不管从哪方面
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张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一下
子头晕目眩了!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
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
一个样子。记得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石圪节走回双水村的;一直到进了他家院子
的时候,手里还僵硬地握着她那封信……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
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
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
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
他家这光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
他倒有力气打一孔,主要是这家穷得已经象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过
得去又怎样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
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黄原开汽车,他老
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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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
厚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她二爸又是县上的大干部,前后村庄有几
家能比得上?难道贫困农民孙玉厚的小子,就能和这样的家庭联亲?这简直是笑话!但
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梦境中虚幻的姑娘。她和他
一块长大,相互熟悉和亲切得象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
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
加了工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但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
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
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
——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
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
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已经二十三岁了,象他这
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要找一个能吃苦的农
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但并不是眼下就解决——这不是说现在不想娶媳妇,而是
现在还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毕业,不论弟弟能找个临时性工作,或者回来劳动,他
就多了一个帮手,到那时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也不迟。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闹不起上千
元的财礼钱。这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孙少安思来想去,真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抱住头痛哭一场!他多么幸福,亲爱的润叶竟然给他写了这
样一封信。可他又多么不幸,他不能答应和这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人一块生活!但是,
他连哭鼻子的功夫也没有。家里、队里和村里的事交织在一起,乱得象“三国”一样。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来,先要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瓮担满——父亲年纪大了,已经做不
成这类重活。担完水后,他又帮母亲给妹妹做饭——兰香要赶着到石圪节上第一节课。
等妹妹吃完饭,金秀来叫她的时候,他还要把这两个孩子往罐子村那边送一段路。天不
明,两个孩子害怕,金秀家也没个男人在家,这护卫工作只能由他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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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送完兰香和金秀,他就赶紧折身回来,到一队饲养室院子安排全队的生产。实际上,
在他到饲养室之前,就要把当天四、五十个劳力的各种活路都考虑好,然后在很短的时
间里就得布置完——不能推迟出山时间!秋天的收成和几十户人家下一年的生计,就在
这每一天的分分秒秒中!

  队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常抱怨他把他们扣得太紧,简直到了残酷的程度——山里
休息往往连烟瘾都过不了就又被他赶起来干活。有人甚至背后叫他“孙阎王”。但他不
管这些。他想,如果不这样下苦,秋后一分粮食,你们就要骂我是“龟孙子”了。他自
己先不偷懒,都是抢重头子活干。至于庄稼行里的技术,更是样样拔尖,连一些自认为
老行家的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队里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
别人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
蔬菜,互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

  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
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小小的天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
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
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孙少安疯狂而贪婪地干一天活,
一到晚上,如果大队不开什么会,他就倒在自己那个小土洞里睡得象死过去一般……但
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无
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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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来想,只要他不给她回话,她就会知道他不同意——不,
不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可没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话,
让他再到城里去。他的确没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
功夫跑那么多路去谈论呢?而且他不愿意当润叶的面说出那个“不”字来,以免让他目
睹她伤心而使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润叶大概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
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又跑回村子里来找他!

  那天中午,他尽管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但硬是忍着没回去。他当时想,他可能有
点残忍,但一切将会因此而结束。等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彻底解脱了,有机会他会慢慢给
她说明一切的。他越来越清楚,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实际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这样的
家庭和个人条件,完全应该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
好。但真正要和他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
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
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
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

  那天,他象“受戒”一样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
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
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
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
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
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
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
去了!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对他的抱怨声,一个人出了门,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心如
火焚地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润叶,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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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以后,他想他不仅拒绝了润叶对他的爱情,也割断了他和她过去的友情。他太
伤她的心了,她也许再也不会理他了!他于是就闷着头干活,一天也没多少话。不论是
队里还是家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便没有一句多余话了。山里有人和他开个玩笑,他也
会表现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弄得人家很尴尬。大家都觉得他成了个“怪”人;谁也猜不
透这位年轻的队长究竟碰到了什么事……

  这天中午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自入伏
以来,天一直没下雨——其实伏前的几个月里也没下过一次饱墒雨。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
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
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
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
川台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
庄稼。

  少安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
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
只喝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件
粗布褂子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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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
上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他刚把卷起的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听见身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啊?
是润叶!

  我的天!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闪身站起来,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润叶,嘴张了几张,
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咄呐地说:“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润叶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庄稼快晒干了……”“那光靠人
担水浇地怎么行哩?”她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来坐
的地方,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回答润叶说:“光浇几畦菜……”

  两个人立刻就进入到一种紧张状态中。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
人看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
蚂蚱单调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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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
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
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

    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

    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

  

  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少安哥……你
……”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

  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
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

[发帖际遇]: 君雅 乐于助人,奖励 389 元 草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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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
头担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润叶气恼地回到家
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
在村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
稼眼看要晒死了!”“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
吃!”田福堂帮助老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
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
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发帖际遇]: 君雅 私房钱被发现,损失 487 元 草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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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2 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
。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过
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虽说两个娃娃小时候一块耍大,但以后一个在农村受了
苦,一个到城里上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
想呢?再说,撇过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儿
怎么可能嫁给他们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
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
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
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
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
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
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女儿回县城已经三天了,现在田福堂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管村里
的工作,日夜盘算润叶和少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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