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现实

江南铁鹰

电话挂通了。

父亲态度却是异常的坚决。直接在电话里很严厉批评我。通过电话以后，又发来一封电报。那份电报内容更加明确了。

“大鹏必须听毛主席话回国闹革命”。

我万般无奈了，垂头丧气的拿着那份电报回到小竹楼……

江南铁鹰

英雄梦

十三

接下来先是蔡主任一番很有耐心的规劝，然后又是政委谈心。

政委已经又与父亲通过两次电话。他们居然都是当年的新四军老战士！父亲虽然并没有与他同在一个旅，可按照队伍排的辈分，还是要算老首长了。

政委在和我谈心的时候，将他们谈话的大致内容都告诉了我。从政委的转述中看得出来，他的确很希望把我留下来，并把这个意思很明确的告诉了父亲。可我也已经从政委话中了解到父亲反对我留下的态度异常坚决。

为什么？我当时实在想不通？真是因为担心我会战死沙场吗？真要为此，他自己又怎么会成为驰骋大江南北、戎马生涯、叱诧风云的将军？

政委非常明白的告诉我：你父亲不是怕你洒血疆场。我从他忧心忡忡的话语里，感觉到了许多其他言外之意。国内形势究竟怎样？恐怕你们这些孩子比我还要了解。这风云变幻，捉摸不定的政治气候，一直在国内的老首长，你的父亲一定比我明白得多。你还是听父亲的话回去吧。

政委的这番话话让我意外与震惊，我不再强辩，默默无言的垂着头……

 

第二天，政委与蔡主任一起，领我们登上后面一座山峰。那座山峰好奇怪，山势极为陡峭，可山顶却居然是一块平地！看上去仿佛是人工所为，可仔细端详才知道，那完全就是天然形成的，一块平平整整的岩石。巨大的石壁上寸草不生，发出一种暗红色的光泽。周围却是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树木与野草将那巨石严严实实的包围起来。有趣的是，在那块巨石上有一架美国佬的轰炸机！轰炸机的机翼已经折断，机尾也断了，连机身上都开了个大窟窿。如果大石头上停放的是一架完好无缺的战机，那么，这块巨石还真是很像一个停机坪。

蔡主任指着那架破飞机告诉我们。那是去年春节期间，美国鬼子搞突然袭击，居然在大年夜，明目张胆派出大批机群偷袭我们师指挥所。结果这架敌机被我们的高炮击中了，可能是从空中看见这块平地，企图在上面迫降。不料想下降时挂到了山峰，折断了一只机翼，又碰断了机尾，最后坠落在这里。

 

政委站在山崖边，将我们叫在身边，指着北方莽莽苍苍，蜿蜒起伏的山峦，说：“看见了吗？那里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背后就是祖国的南大门！小伙子们，你们闯过国境线想成为一名国际主义战士，我真不能说你们有什么不对。谁都有过年轻的时代，都曾有过热血沸腾的冲动。你们甘为祖国洒热血的气概让我们所有指战员都很感动！可我们对越南的共产主义援助，是有秩序的，有组织的，有办事处的，而且是一种按部就班，组织非常严密的办事处行为。你们太莽撞了！当然，我也非常理解你们的爱国热情，现在和你们谈这些也不算什么批评。可我们必须执行上级的命令！对吗？，现在针对你们这种行为的处理决定也下来了。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和执行！“

政委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看着我们。

 

我迎着他的目光，直立在那里说：“政委，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决定，保证不会半路逃跑！“

蔡主任哈哈大笑起来，对政委说：“看看，咱们倒小瞧他了！最担心他路上不听话，出幺蛾子，领着他们两个逃跑。所以先给他们上上课，哈哈，他倒挺痛快啊。“

我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说：“政委、主任，我真想明白了。“

江南铁鹰

回到山下，政委领我到他办公室，从桌子上拿起一架飞机模型。那是一架F——C4C，就是鬼怪式模型。政委告诉我，这架模型就是用F——C4C残片做的。他把这个模型送给我了，算留个纪念吧。

我当时真是欣喜若狂，捧着模型爱不释手。可惜，这架对我来说，有着重大意义的飞机模型，我却没有保存下来，甚至没有真正带回国内！因为在回国时，我们是不可能又从国境线上翻越的。我们必须通过友谊关的关卡，按照正常程序入关。我们从友谊关入关时，被告知所有东西都不能带回国内！

 

说明白一点吧，这次通过关卡，就是赤条条的通过一间专门的房间。那里安装着专门的消毒杀菌设备，反正不是紫外线，就是什么射线一类的东西。我们脱得一丝不挂，在一位穿着严密保护服的边检人员陪同下走进去，十五分钟后从另外一个门走出来。那里有另外为我们准备好的衣服，我们只能穿这些衣服。我们自己原来的衣服和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都被扣了。为了这只模型，我反反复复和他们解释，一点用处也没有。那些人的表情冷得像冰！

还有一点说明一下，在越南的时候，所有出国部队的指战员，对我们这些红卫兵非常友好与热情。可是一进关，那些边防军的指战员却非常不友善！不仅一个个面如冰霜，而且有点凶神恶煞，就和现在那些横眉立目的警察差不多！

 

从我们顺利穿越国境线，到被送进友谊关为止，我在越南一共经历了六夜七天。在这六夜七天里，我几次死里逃生，出去的伙伴有两人就这样撂在了异国他乡。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们的骸骨后来有没有找到？有没有亲人去祭奠他们孤独的灵魂？

这是我一生中最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甚至有人根本不会相信。当然不信也不奇怪，因为在当时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不是按照今天的常理可以理解与接受的。信不信也只好由人，权当看故事吧。不过没有切身经历，只怕真是很难编出来这样一段故事吧？

我的第二个梦——英雄梦，就这样彻底破灭了。

江南铁鹰

初恋梦

一

友谊关的边防部队，把我们直接送到了凭祥市。那里有个广西军区设置的收容站。唯一的收容任务，就是我们这些一批又一批，穿越国境线到火线上要求参战的北京红卫兵。

到了那里，我们才知道竟然有这么多人，做着与我们相同的英雄梦！当我们在枪林弹雨里，从英雄梦里醒来的时候，却还是那样的毫不在意的快乐着。看上去，收容站倒像个新兵营，到处是穿着新军装的年轻人，到处可以听见欢歌笑语在这个大院子里飘荡。

说真的，收容站对我们非常好，甚至超过了红卫兵接待站。不仅每天的伙食比地方接待站好，而且完全按照队伍上的配给，给我们添加了内外服装。让我们唯一感到不快的只有一件事，我们不准出这个院子大门。

 

我们把送进来以后，这里的负责人找我们谈过话。谈话当然是分开进行的，其实就是一种常规的审查吧？他们需要进一步了解与核对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家庭背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对我们进行一次很严肃、很认真的教育，同时要求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要再有什么无办事处主义的行为发生。

大约第三天安排了一节车厢，准备把这些北京红卫兵集中遣送回去。由于目的地相同，安排起来并不复杂。

可我却变成了一个特例。道理很简单，因为师部已经将我的情况与这里的负责人做过沟通。他们也已经知道我不是北京红卫兵，和他们一起送回北京并不合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与我父亲做了沟通？只是送走他们的当天，我却拿到一张去上海方向的乘车证。

收容站专门派人送我上车，还另外给我发了路费，具体数目实在想不起来了。为我送行的干部千叮咛、万嘱咐，要求我中途不要下车，一定要直接去上海。还说已经和我父亲联系过，他会在那边安排接我。

我嘴上答应的挺痛快，可心里早就打好了自己的主意。

再返回前线是不可能了。因为这一段时间，中央关于红卫兵去越南参战问题已经有了很多政策和措施。另外我已经很清楚，中央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开始的赞许，甚至周总理还亲自批准过几批；到中间变成劝阻与制止。最后是坚决拦截、收容遣送。

现在如果我半路又跑回去，恐怕就是国境线也闯不过去。

我打的主意是要在路过长沙的时候下车。

原因不说也知道吧？我要去找张烟霞。

江南铁鹰

这一路突然有种孤独感袭来。

想起不久前，从长沙南下的时候，四个人有说有笑的。可如今，我形单影孤，独自北上，对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此时此刻，我格外的思念起烟霞来……

说句老实话，我和她分手以后这段时间里，因为情绪高度紧张，加上环境的恶劣，在各种巨大的压力下，我真是无暇分心，没有想过她。而此刻，当我那个英雄梦彻底破灭的时候，似乎是很自然的，我开始想她，想我们的未来。我一个新的梦想开始悄悄地在心底滋生。

当我很认真的去想到我和她的未来时，才突然意识到了横亘在我和她的之间，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这道可怕的障碍，就是我们两个人截然相反的家庭背景。两个将军的孩子，一个姓工，一个姓国……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沮丧起来。

 

到长沙了。

终于又到长沙了。

这是我第二次走进长沙。

其实严格说应该算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走进了这座城市。当然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到过长沙了。我们的湘西之旅，曾经很想去那里看看。虽然我非常明确知道，那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我曾经熟悉的东西，也找不到一个我曾经相识的人。可我还是免不了有过那种冲动。其实，我是未必再有勇气走进那座与张烟霞相关的城市。

让我对这座城市感兴趣的，是位于八一路的清水塘。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博物馆——长沙市博物馆的所在地。那个小小的清水塘，就在博物馆内。

那个时候，这里还是一片民居。张烟霞的家就在这片民居里。

江南铁鹰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清水塘，却没有想到吃了一个闭门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把铁将军把门！向周围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她们一家子前天刚刚回益阳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幸好，我还留有吴霞林的联络方式。他家离清水塘很近，就在对面的坡上。

我从清水塘的岗子上下来，绕过一条小河，到了对面坝子上。就在一片破落陈旧的低矮民房里，找到了吴霞林的家。

江南铁鹰

初恋梦

二

吴霞林看见我从坝子下面走上来的时候，满脸的诧异，不过很快就兴奋地与我拥抱在一起。然后，拉着我钻进他的小阁楼，开始问长问短。

先是他问。

问我什么时候到了长沙？是从哪里过来？问我的冒险之旅，最后实施到什么程度？问我的英雄梦是不是实现了？或者已经彻底的到达了梦醒时分？

接着是我问。

问他，他和刘兆烩怎么样了？问分手以后张烟霞有没有提起过我？问烟霞去了哪里？问张烟霞有没有向他说起我们两个的关系？

我的回答，简之又简；他的回答却是，详之又详。

我只是对着吴霞林摊开双手，端了一下肩膀，做出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这个聪明鬼已经全明白了。

他也做了个手式，表示不需要我的回答了。然后很具体的说了许多我们分手以后的事情。可是很奇怪，我从他的叙述里看不到烟霞对我的态度。我只是知道了许多关于烟霞和她家里的情况。

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吴霞林：“小林子，她对我们俩的事情就没有和你说起过什么？据我所知，你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把你当亲哥哥一样的尊重。”

吴霞林却回答：“真的没有。其实，我一直在问她。还在我们没有分手的时候，我就问过。可她从来就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是真猜不透她心里想什么。”

 

江南铁鹰

那时候，我似乎对爱情还是有些懵懵懂懂。心里知道自己很喜欢一个女孩子，可再具体一点，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对张烟霞这样一个女孩子，我知道的甚少。也完全没有去仔细考虑过，假如我们真的恋爱，究竟有没有未来？现在想来，那不过真是年轻人一种本能冲动而已。真是这冲动正在悄然演绎成为一个美好的梦。

我不想就这样离开长沙，打算留下来等她回来问个明白。我试探着和吴霞林商量。他很有湘人的豪放，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吴霞林家中有三个兄弟姐妹，他是长子，下面很有两个妹妹。他家住房并不宽裕，一家六七口人，挤在一套老式的房子里。我只有和他挤在阁楼上。

 当时天气很热吧？具体是几月已经记不准确。我的印象是，常常在晚饭以后，两个人坐在门口空地上乘凉数星星。谈话没有主题，只是天南海北的扯。当然差不多每天我都会提起张烟霞。渐渐地我从吴霞林的口中，逐步加深了对她的了解。

江南铁鹰

烟霞家中孩子多，她和吴霞林一样，也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最小的一个弟弟还只有10岁。她的生父是国民党一个中将，名字张烟霞曾经告诉过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解放战争中被俘，当年病死狱中。据吴霞林说，好像在抗战中也是一员骁将，指挥队伍在缅甸、云贵都打过鬼子。

在烟霞4、5岁的时候，母亲改嫁了一个姓张的。烟霞随着继父才会姓张。其他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和烟霞不是同一个父亲。

烟霞母亲的命运很不好，最小一个儿子不满周岁，第二个丈夫因为车祸意外身亡。这8、9年来都是靠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这个家，甚至经常要靠卖血过日子。办事处对这样一个家庭很少过问，这是一个生活在灰色边缘地带的家庭。烟霞很早就开始帮助母亲承担家庭的压力，小弟弟几乎就是她抱大的。所以弟弟妹妹和她感情很深。

尽管家庭环境如此恶劣，烟霞却出落的亭亭玉立。照吴霞林的说法，张烟霞在学校就是出名的美人胚子。甚至名声响遍半个长沙城！追求她的人自然也很多，不过她眼光很高，这些人很少会让她看得上。

 文革开始以后，这个家庭很快就因为她的生父是国民党中将受到冲击。本来，不仅她的母亲要被街道看管起来强迫劳动改造，而且全家都要被赶回老家去。她们没有遭遇这个厄运，是因为这一带一个很有势力的人，看中了张烟霞的母亲。她的母亲为了这些儿女，被迫和这个人同居了。

这个人姓李，他有个比张烟霞大7岁的儿子，叫李楚江。他明确向张烟霞母亲提出，要张烟霞嫁给自己的儿子。张烟霞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这次就是为了躲避姓李的纠缠，她们借口要回老家整理老屋，一家人去了益阳老家。

……

江南铁鹰

随着吴霞林的叙述，我对烟霞和这个家庭有了越来越清晰的了解。要是理智的来处理这件事，我多一半是不应该再去发展和张烟霞的恋爱关系的。我在前面已经多次讲到，那个时代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什么事情都会和你的家庭出身联系在一起。和张烟霞这样一种家庭情况的人谈恋爱，首先就会遭到我家的强烈反对。可偏偏我在青年时代是个叛逆性格很强的人，张烟霞家庭的遭遇，反而激发了我强烈的同情心。我已经有了打算，要靠我的能力去帮助做这个家庭摆脱困境。

我在长沙住了大约一周，本来是想住下去，一直等到她们回来。只是，我总不能一直住在吴霞林的家里白吃白喝？为此，我设法与父亲取得了联系。我希望他给我寄点钱来，这样我才在长沙可以住下去。不料被父亲非常严厉的拒绝了，并责令我立刻离开长沙去上海。否则，以后就不再认我这个儿子了。

父亲的雷霆大怒，着着实实的把我镇住了。老爸从小喜欢我，宠我，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不得不和吴霞林告别，离开长沙前往上海，去找我的父亲。

在离开长沙前，我一再对吴霞林叮嘱，张烟霞一回来就叫她给我写信。

我就这样离开了长沙，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长沙永远成了我梦中念念不忘的城市。因为张烟霞的关系，我和这个城市有着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