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再难的日子总要过去的,不知不觉的,已经是1972年的夏天。也就是感觉一眨眼的功夫,竟已然来宁夏是第七个年头了。来的时候我才16岁,还是在林业连过的生日。16岁,最多算个半大小子吧?艰难的岁月催人成熟,到今年已经是23岁的成年男子汉了。自然恋爱、婚姻渐渐提到咱们每个人面前了。我这种孤傲的性格,又没有什么建树,基本上没有做过在自己连队找女朋友的梦。我却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么个浑不吝的主儿,而且还在师部群专队至少关了两三年,居然在我前面捷足先得,竟会在连里搞了对象?
就是72年7月中旬,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
我在连队算信件多的,有北京家里的,有苏州老爹来的,偶然还有我的几个表弟、表妹会来信。再就是大串联认识的朋友,什么武汉的、南昌的,还有贺兰山军马场的。为此,连队常有人议论,甚至汇报我在外面行诈骗。就因为军马场的来信称我“姐姐”。这件事也是当初关押我的罪行之一呢。真是冤啊。
这个军马场的姑娘,我是通过报纸一篇报道认识的。那姑娘也是北京来的,在军马场表现非常出色,就上了报纸。我出于仰慕也好,爱慕也罢,就主动写信交往起来。因为内容完全没有触及男女感情,我也自然没有明确告诉对方我是个小伙子。没有想到我的名字又一次闹出大笑话,她的回信居然收信人是“乐晓燕姐姐”。就这样,成了我冒充女性和她通信的罪名。
扯远了,那个年代这种怪事太多。
我的信多,就是几乎没有兵团内部的。还是因为没有什么朋友。
这封信恰恰就是一团十三连寄来的。
信封上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就是出自你的手。
说到你的字,就为此,我被你的干妈,我后来的丈母娘,常常骂得狗血喷头。
你的字可不像你的人。刚劲、舒展、飘逸,真有柳宗元、颜真卿、欧阳修等书法大家的风韵。我真不知道你小子怎么练出来的?我的字,也不像我的人。歪歪斜斜、七横八竖,站着的没有骨架,躺下又少有风姿。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于是,那时候我那准丈母娘,也就是你在群专队认的干娘。整天逼着我练习钢笔字帖,而且嘴里一直提到的榜样就是你。
我想着就来气,打小就这样。你的检讨要我写,可抄好的检讨书,谁看谁夸字好,文章也好,都赶上钢笔书法了。我怎么就写不出你的一笔好字?有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我说狗屁,我看文也未必如其人,字也未必如其人。
又扯远了,和你一说话怎么就跑片儿?
看见这信封,我就放心了。信从十三连发出,说明你已经回到连队了。我心里暗自替你庆幸。
打开一看,你小子居然是叫我去十三连认嫂子。
信里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押那一段只字未提。满篇的春风得意,满篇的爱情甜蜜,满篇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看得我一肚子气。什么气?当然是一种莫名的羡慕嫉妒恨。你居然还时来运转了,搞了个对象,写这么一封信,不是故意气我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抽时间做安排,去了十三连。
这么久,统共去你那里一次,居然不是因为看你,而是看嫂子。是不是有点重色轻友的意思?
真想不到,我这嫂子还是文静娴熟,颇有大家风范的女子。我当时差一点当着嫂子面,冒出一句老话:“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嫂子不爱说话,我们前前后后最多见过几次面,数的过来,可说过的话,不用数,就两句。
处理完你的所有后事,包括力争下,让团部批准嫂子跟你继母户口迁回北京后,嫂子对我说过两个字的一句话,“谢谢”。
还有一句,是我在银川新城火车站送行。
嫂子上车后,从车窗探出身子,对我说“兄弟,保重。”
我看见嫂子眼圈是红的。
我去你家看你儿子的时候,她上班去了,没有见着。
你说,你这么个人,怎么会让你淘到了她?
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来自你那个晚上的介绍,包括你们之间的爱情,还有她腹中你们爱情的见证与结晶。
就是那天夜里,在你的宿舍,咱们彻夜在聊天。其实,多数是你在倾述。
从你的倾述里,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先后五次企图泅渡图们江到苏联去。你小子的水性好,我知道。可你也不能这样不要命吧?这五次中居然两次选择了寒冬腊月里!你竟然敢冒着零下30-40°的严寒,破冰潜泳横渡图们江!
你告诉我,你在你老爹的书房了蜗居了整整一年。认真阅读了书房里的马克思全集、恩科斯全集、列宁全集、像资本论之类,还是反复阅读。还有联共布党史、辩证唯物主义,以及毛泽东选集、刘少奇选集等书籍。特别认真地研读了中苏之间的论战,xx的十一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当然还有文革的相关政策和指示。你说,你不相信苏联已经变成修正主义。你说赫鲁晓夫没有这样的本事,改变斯大林的江山。你还说,你想搞明白,发动文革的真正动机,不搞这场运动,究竟有什么危害性?……
带着无数疑问,你决心去苏联实地考察。
这就是你所谓五次偷越国境的真正目的!和所谓投敌叛国,风马牛不相及!
为了证实你不是瞎说,你从床下拿出一大摞日记本,整整有七本。写得满满的七本日记,上面有你的读书笔记和心得、疑问,当然也有你的心情流露。
这七本日记,我是在你去世以后,从政治部主任陈岚岭那里看到的。
这七本日记成为你思想反动的书面罪证。
可我在里面看到一个鲜为人知,甚至连我这个发小都不认识的张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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