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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章雨晨，就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别人把她介绍给我时，她站起身，用指尖捏着矜持地跟我握了握手，随后，那种少女在陌生男孩面前特有的红晕立时布满面庞。我羞涩地对她问了声好，简单作了自我介绍。在那个极端主义盛行的疯狂年代，年轻人都爱一身戎装。章雨晨也是一样，军帽军装，腰际扎着武装带，斜挎一只军用帆布包，外披一件军大衣。尽管如此装束，章雨晨看起来还是有些南方女孩的柔弱。她没有像其他女孩那样扎着两撇小辫子，而是将乌黑的秀发塞满了军帽。此外，我还能从手背上看出她那白皙的皮肤，一双杏眉下，是闪亮的明眸。
一周前，兵团部打来电话，要我们纵队去接一位名叫章雨晨的女孩。她会随车带来几台兵团新调拨的双辊油印机，并且会指导我们使用。这一消息，使整个纵队受到极大鼓舞，一段时间以来，大家总是困惑于设备的陈旧，传单印刷工作效率极低。章雨晨的到来，不但会使我们有了新的装备，而且还陡然拉近了纵队与兵团的距离。在商量后，纵队决定让熟悉兵团部的我去接人。这才有了与章雨晨的初识。
那天在路上，我们一直闲聊着。她的名字很清秀，不像一些在外面混的女孩子，迎合当前需要，改起了那种政治意味浓厚的名字。她告诉我，这名字是父亲起的，因为母亲生她时，是在一个下雨的早晨，所以父亲将她的名字取作颇有诗意的“雨晨”。她说，之所以没有改名，不仅是她喜欢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母亲。我很纳闷，为什么说是纪念，难道她母亲已……我没敢多想。细说起来，我俩还是同年，都属马，而且都在文革动乱开始时上的初一。就这样一来二往，我觉得自己与这女孩多了一种亲近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渐渐爬上心头。让我一直在想，我去过兵团部好几次，或许真的见过她。可她却说，从未与我谋过面。
新油印机投入使用，大大提高了传单的印刷效率，同时每张蜡纸的印刷寿命也在增加。这一切，尽管归功于有了新式的油印机，但章雨晨也功不可没。她不但教会我们使用，还帮助刻写蜡纸。真没想到，她竟然写出那么一手秀气的钢板字，铁笔在她的手中，轻重掌握得恰到好处。每当我们夸她时，章雨晨都会笑笑说，熟能生巧呗！其实，除了这些外，绝对还有某种灵性。我的女同学向明非常崇拜她，不但跟她做了好姐妹，还特地搬来和她一起住。
一号教学楼里，大多数教室都已空置多时，只有部分位置好一些的房间，被各派红卫兵占据着。因为条件简陋，我们只能在纵队部的隔壁给章雨晨安排了临时住处。尽管我们夜晚经常睡在纵队部里，但也担心章雨晨一人住会出现什么问题。向明的自告奋勇，让大家放了心。按计划，章雨晨在这里只作几天逗留就回去，却被好客的老天爷连续三天大雪，留了下来。好在她来时穿着军大衣，房间里有烧得通红的铁皮火炉取暖。除了每天三餐必须去食堂外，其余时间都可以不在户外活动。有时，我们也会把饭菜买好带回来，大家围着火炉吃，边吃边聊。
几天相处下来之后，我才惊诧地发现，章雨晨的身世，竟然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她原本有个幸福的家，有父母的疼爱，有姐弟的友情。父亲是工学院的一位归国教授，母亲也在学院图书馆工作。书香人家的女孩，至少是位小家碧玉吧，原本应该好好读书的家境和年龄，却因停课离开了学校。更有甚者，父亲因国外特嫌罪名，遭到造反派长期关押迫害，母亲也惨遭剃发游街，最终含恨离世。从此家不成家，她和弟弟浪迹社会，加入了与造反派水火不容的红卫兵组织。听了她的遭遇，我不禁想起自己，心头对她更有了一阵“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触动。但我却始终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她，甚至连自己真实姓名也没有以实相告，只说了近期对外使用的化名。这让我在很多年后一直有些后悔。
阳光终于从云缝中射出，给楼下洁白的雪地带来一抹金色。大雪，把省城覆盖得严严实实。腊月寒冬，这样的雪，原本也不稀奇。只是，雪后的温度急剧下降，零下十度的极寒天气，将厚厚的积雪表层冻成硬梆梆的壳，脚踩下去，咔嚓一声，随后便陷进一个脚坑。屋檐下的冰棱子，挂有一尺多长，一天不化，第二天便会更长。和章雨晨相处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一周，再晴两天，估计这场大雪就会悄然化去，交通也能恢复正常。
一天上午，我早早来到纵队部，却没有见到一贯早起的章雨晨，于是便随口问了向明。向明支支吾吾地，说女孩子的事情，你打听那么多干嘛？这让我有些莫名的感觉，难道章雨晨身体不适，着凉或者累病了？我立刻起身，想去隔壁看看，向明却一扭身拦住了我。也是，女孩子宿舍嘛，我怎么能随便进，何况人家还没起床呢。我自嘲地笑笑。
可是，快到中午时分，也没见到章雨晨。难道她真的病了？人是我接来的，真要是病了，非同小可。这下，我不顾向明的反对，一定要看看章雨晨究竟怎么了。向明情知拦不住我，只好在前面带路，到了门前，隔着门对章雨晨喊了声，然后停留片刻，才用钥匙开了门。一进门，便见章雨晨坐在被窝里，被子塞得严严实实。看见我的那一瞬间，章雨晨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情，随后又略显镇定，问我怎么跑进来了。我没看出她有什么不适，言语之间也未觉察到什么明显异常。女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定。我让向明照顾好章雨晨，自己跑到食堂，把她俩的饭菜都打了回来。或许她这一阵子真的太累了，那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
下午的匆匆外出，耽误了晚上回家，只能在外面过了夜。没想到，等我第二天回到纵队时，章雨晨已经走了。当然，是纵队安排车辆送她走的，而且是向明陪同。我急切地想知道章雨晨的消息，一直等到傍晚，向明才回来。我问向明，章雨晨为什么没等我回来再走？向明笑笑说，你呀，这么关心人家干嘛？我又问起昨天的事，总觉得有些蹊跷。她只是笑而不答。在我再三追问下，向明才说出了原委。原来章雨晨自小就有尿床的毛病，母亲在世时，给她用白果调理，很多年都没犯病了。不知怎么，突然就发生了。尿床这种事情，对于男孩子都羞于启齿，别说还是一位在陌生环境里临时居住的女孩。向明了解内情后，自然帮她作了掩饰，还一直帮她把洗净后的湿被褥处理好。向明在说这些之前，一定要我发誓，绝不能对其他人说。其实这不用她担心，无论出于什么心理，我都不会破坏章雨晨在大家面前的形象，只是暗暗担心连告别都没有的她。我能理解起初向明的保密，更能理解章雨晨的不辞而别，我关心的是，何时才能再见到这位可爱的尿床女孩。
打那以后，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章雨晨。我去兵团部打听过几次，回答的人都说，她已经离开了。而她的家，是在工学院吗？我没法去寻找。那种乱世里，任何节外生枝，都会给她家给她的父亲惹来新的麻烦。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几乎渐渐淡漠了对她的这种牵挂。没想到，在十年后，我和章雨晨竟然擦肩而过，却无缘得见。那是上大学时，在我们学校举办的省高校运动会上，我听见高音喇叭里播报着获得名次的运动员名字，那反复播放的名单里，我清楚地听见了章雨晨的名字。是同名巧合，还是果真是她？我跑到主席台播音室，找到工作人员询问，才知道确有一位叫章雨晨的外校女大学生运动员。可惜我来晚了一步，比赛结束后，她便匆匆回校了。虽然没见到人，也无从得知她的下落，不知为什么，我坚信，那一定是我曾经认识的女孩章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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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4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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