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条河

若水

【一】


故乡有条河，它像是一条泛着青染泅墨的丝娟，满写着岁月的记忆。更像是一片洒满阳光开满花朵的幽谷，安放着宁静淡然的心情，这条河有个诗意的名字——映阳河。

年少时，从没将“如诗如画”“山青水秀”等美好的字节钳进小河，只在早晚上学放学的时候，趟水过河，走过四季。记忆里的小河，除了夏季，水都很清澈，缥碧碎石，游鱼戏水，波影青鳞。
流经我蛰居的小街河段，常年的河水不是很深，除了上游船坞处能潜入大人的身长，别的地段水浅才没脚踝，因而，只有中游有一架很窄的，仅供一双脚行走的旧木桥联结着两岸。
而别的要过河又不想绕道而行的地方，都是用稍微大些的卵石，隔步搁搭着，人们叫它“跳跳桥”。很多时候，我和上街的小伙伴们就从上面“跳”到对岸上学去。

故乡的夏季高温酷热，但是多雨，三天两头的大雨倾盆，因而在一夜之间便是半河夹沙带泥的水，狂奔猛窜的情形，并不让人感到惊讶。
只要洪水淹没了桥面，船坞的清冷便突然被打破，变得涌挤杂乱，泥泞不堪。
两岸来来去去要坐船过河的人太多，却只有一只可乘二十多人的木船，还因为水流太急船家要小心易易顺流而下到百十来米的地方才敢靠岸走人。
因而，一趟往来，最少也要半个小时左右。这让洪水天的小伙伴想在早晨按时到校的心情很受打击，几个人商量了一阵，决定从我们平时趟水过河的跳桥处摸着石头过去。

现在想来，那次几个小伙伴真的太胆大，虽然只是大半河水，但已足够淹到我们颈部，而且水流速度较急。
可怕迟到的心情比河水更急，几个人将书包顶在头上，相互紧紧地搀扶着，与一片混浊汹涌对抗，高一步低一步颤抖着摸索着过河，一路上还大声地吼着：我们不怕死！很英勇壮烈的样子。
艰难地过了河，几个人跌坐在岸边的草丛里大口大口的喘气，其中一个平时胆小的，嘴唇都变得乌青乌青的。
那一天没有迟到，却被老师在表扬后狠狠地批评，还通知了家长带衣服去。然后放学回家，个个都被罚写保证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还交给老师保管。

年少时不懂那是在拿自己幼小的生命作赌注，任无知无畏的勇气盅惑着横冲直撞。这一莽撞的行动被勒令之后的小学时光里，几个小伙伴的友谊缆绳却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二】


一条河里，母亲们浣洗衣物，父亲们担水灌溉，姐姐们临水照影。一湾河水，日夜供养着小街的几百户人家，潺潺地傍街而过。
春末夏初和夏末秋初，映阳河两岸灌木葱郁，草长花开,景深幽密。河水清澈见底，满长苔青的卵石边，游动着小小的群鱼，偶尔弄起一片鳞光。掬起一捧水，能喝到丝丝甜味，能嗅到青草的气息。
这美好的光阴里，姐姐们常常背着父母，趁傍晚的天色，披散长发，穿了身内衣在浅水处扑腾，隔着朵朵水花看过去，像几只笨笨的鸭子。
跃跃欲试地跳进水里，不到几分钟就可以在较深一些的水域自由的游泳，还能捏着鼻子潜水两分钟，把姐姐们气得赶我上了岸。
裹着湿湿的衣服，顶着湿湿的头发回家，被母亲拉到后院里好一顿教训：没个体统，一个小女孩子跑到河里洗澡，就不怕“精怪”吃了你啊？反唇：姐姐为什么可以，回答:她比你大，没去水深的地方。

什么鬼理由，嘴上不再反驳，暗里却寻思着：河里传说中的“精怪”我从没见着，倒是在河边拾到过许多的宝贝。
每天放学，做完作业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几个小伙伴在河边的沙滩上掏洞折树枝安装“陷井”，一心要让那些看我们不顺眼的人，我们看不顺眼的猫猫狗狗掉进去，偶尔还恶作剧地在里面放些污泥。
常常会从沙层里掏出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残缺的青花瓷餐具、古朴的粗陶瓦罐、几个玻璃珠子、说不出来名字的骨骼、大人小孩的鞋，甚至还有完好无损的鸡蛋鸭蛋……
这些，都是孩子们的宝，我们在河边，过家家，以物异物，像模像样地学着做生意和生活，这是从课本上学不到的。

还清楚地记得小学最后一学期的五月，正是故乡麦收的季节，却也是容易雷雹的天气。
常常是晴天朗日的，却突然乌云骤起，迅速地聚集，然后，狂风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冰丸子猛力地砸下来，铺天盖地。
大人们全体出动，努力抢收晒场上的麦子，顾不了纷纷落下的冰丸打在身上头上生痛。小孩子们像是放飞的鸟样绕着满场飞，根本不听大人的呵斥。
这样叮咚作响的动感十足的音乐盛会，谁又愿意错过？天上降下的“汤圆”可是孩子们爱不释手的珠宝呢。但常常只是短暂的热闹，突然地，风停了，冰雹走了，又是阳光灿烂。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冰雹停了之后，我想看河水上长了没有，结果，却在退潮后的沙滩上发现铺满的鱼儿，有些还在跳跃着。
不动声色的跑回家，悄悄让哥姐拿起背筐篮子从后门穿过一条小巷绕到河边，沿着沙滩一路拾，不到半个小时，竟然拾得满筐满篮的，背着提着都很吃力。
那一晚上，半条街的人家都吃到我家炸好的鱼儿，黄澄澄的，香香的，嗅着就流口水。母亲说：和得邻里好，就是拾个宝，上天赐与的东西，要学会分享。这是少年时从河里学到的关于慷慨的一课。


【三】


河是有记忆的，它深深浅浅的波纹中折叠着一生的记忆：风花月雪、人间悲喜，移星换月、沧海桑田……
她一定没有忘记那个在秋天的星空下，优雅地睡在船坞的水中再也没有站起来，在小街上、河边、田野间，任何可以立足的地方放声歌唱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大年龄，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从被未婚夫抛弃了的那一天她就疯了，离家出走，一路乞讨，在初春时来到了我们的小街，在河边竹林中一个废弃的草棚里住下来。
她的棚外从不缺少好心的人送的各种食物和衣物，但女人只喜欢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布裙，枯黄的长发辫得很漂亮，其间插着些草叶，头上还戴着草叶野花编成的环，看上去很优雅的样子。
她从不与人说话，只顾自己高声唱歌，穿过小街，走过树林，跨过河流。她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荡在故乡的晨昏，在人们平淡的生活中留下些饭后的谈资。

整个夏天小街闲散平静却酷热的时光里，因为疯女人增添了悠扬婉转，涂上了青草色野花香，因为疯女人，少女们的日记里悄悄地多了个词：爱情！
人们很快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并在她经过的时候对她微笑，她也偶尔停下唱歌，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人，然后害羞地笑着逃开，有时候还回过头来挥手做个再见。
一些孩子放学后也会去河边找她玩，和她一起大声地唱歌，胡乱瞎蹦，一片竹林被弄得乌烟瘴气，却一定是很开心的聚会。疯女人将她的所有食物分给孩子们，看着孩子们不嫌弃地吃着，眼里满满的温柔。
我相信那一瞬间，她是清醒的，也许，她的心一直都清醒着，才会被曾经苦涩的爱情和背叛的爱人创伤深深，铭心刻骨。
是河水洗尽了她的忧伤，愈合了她的创痛，并还以她永远的宁静优雅。她从遥远的地方来，用她的歌声唱柔了映阳河慈母般的心，将她收养，从此成为怀里安睡的初婴。

而另一个女儿，却将在深秋的潇雨中从母亲河出发，开始她离乡背井宿命里的漂泊，一生无归。她不被祝福的但纯洁的爱情，被亲生父母绑在道德的十字架上，烙上耻辱，开成心上永远的伤花。
映阳河是不会忘记的，那个女孩，早晚经过它，水照影波吻唇，巧笑依依。她青春阳光，像二月河水里生长的水草，又像是三月一朵欲开未开的花蕾。某个秋月清辉的夜，女孩和男孩手牵手走进了河边青草的深处，
一阵风过，一段爱情的誓约隐隐约约，河水深深将它收藏。女孩的日记里还没有写上初吻的味道，就被父亲绑着双手罚跪在后屋里，在母亲诅咒哭骂声里，在乡邻女人异样的眼光里，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
而男孩，被女孩的父亲绑了双手，戴着一顶纸糊的写着“臭流氓”的高帽，吊在一棵大树上打到腿部血流，男孩的寡母倒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面对这一场对少年男女实施的暴行，没有人敢去劝说，而对少年你情我愿的纯纯的情爱，评头论足恶语相向的人却不少。一位在战场上有过荣耀的军人，一个严厉的父亲，他又如何能忍女儿“不要脸”的行为？又如何忍让女儿被一个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知爹是谁的小子“遭踏”？
尽管是物质溃泛的年代，爱情却依然像是山里的野花样，会在季节到来时盛放，轰轰烈烈，但古板僵化要脸面的父亲，决不允许自家的儿女跨越“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这千百年来的风俗，不管是什么年代。
男孩用血水写下了忏悔书和保证书才被几个人抬回了家里。而女孩子在黎明的雨中，被父亲领回家的几个陌生人强行带走，母亲站在窗帘后，悄悄目送着，泪如雨下。
她的双手里攥着一卷钞票和一只男款手表，说是男方给女儿的“嫁妆”。

一个原本可以续写一生的如童话般美好的青梅竹马爱情故事，就这样被亲情被世俗撕碎，在秋天的河边渐渐随风消散，但从没被人遗忘过，至少，在姐姐她们那一波少女的日记里是凄美如诗的华章。
美丽大方的女孩远去了，留给小街一个去向不明的迷。许多年之后女孩的母亲去世，她回来已是满头白发，开始见到邻居还会下意识地躲避。
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她嫁到了长江中游一个湖边，男人很早就去世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起早贪黑。想来，故乡的河水汩汩汇入长江之后，也一定会从她的门前经过。


【四】


无论在北方或南方的哪个城市里小栖，我都会寻靠水较近的地方居住。似乎有了婉延的河，有了流动着的水，心才能安稳或逸然，这是我离开故乡在他方漂泊时才发现的一个心结。
中学时就离开了故乡，校外不远处也有一条绿树掩映，四季常清的小河，虽然再也感觉不到亲近，但到底与故乡的河同源，况年少读不懂乡愁，也很少由浅深入地思考过故乡的河对我所有的意义。
之后高校和工作，在同一个城市的大河边上，一眼望不到河对岸的炊烟，更少见两岸绿树成荫，更别说游鱼潜底、层苔铺石、水草遍生了。
想要吟颂落日总是被来往轰响着的货船打断思绪，想要涂抹风景也总是被两岸的石灰窑气味弄得泪眼迷离，几年时间，在河边散步也不过几次，后来几乎忘了不远处还有条河，水面宽阔。

而心里总有一条河在潺缓着，清澈晶莹，哼着轻柔的歌谣，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它似乎是一股浓浓的湿湿的情绪，不经意就从眼睛里流淌而出，原来，这就是乡愁。
在北京郊区深秋的傍晚，我在风中骑着单车逆行只为沿水寻找一条河流；在东钱湖的水波里谛听春天窃窃私语；在零汀洋的夜月里，看浪花抖落的鳞鳞波光……
我力图在他乡找到最美好的风景拼凑成漂流时光里的琉璃光影，却怎么也抹不平心中越来越裂隙的苦涩。很多个夜晚，我在纸上画着想像中的故乡之河，在浅浅勾勒里，是深深的思念：
我想念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时哼唱的小曲；想念父亲在夏天的傍晚坐在河边乘凉时烟斗上星星点点的烟火；想念哥哥早晨去对面学校上班时跳过河面的身影；想念姐姐在河边裁下的蔷薇花……
所有与河相关不相关的想念，都会因为那一湾清澈晶莹而鲜活起来。

如今我与故乡的河几米之遥，晨昏相守，日夜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仿佛也能嗅到风带来的河水青草的味道。
河已扩展到比原来宽了一倍，河对面沿岸再也没有茂密的树木，是修了栅栏的宽敞的道路，在多个地方都竖着河长的禁令不准下河洗澡和捕捞鱼虾。
船坞里再也没有木船，小木桥变成了高大雄伟的石拱桥，甚至，河里都寻不到几个像样的卵石，但河依然是我少年时就钳入心上的河，记忆里的每一段关于河的注脚都无法改变。

傍晚，我喜欢站在阳台上看河对面散步的人群，隔岸听他们戏闹。偶尔几只白鹤从头顶飞过，一份简单逍遥瞬间呈现。
虽然父母哥哥都已不再，姐妹都在远方，但我却感到心安，有了重重的归宿感。或许，也只有在脚步丈量过千山万水之后，才真正的懂得有些念是生长在最初的地方。
有时候晴天里，我会背着画板在没有栅栏的河段找一处安静坐下发呆或者涂抹；而在雨天，我喜欢一个人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在淋漓中，沿对岸的河堤慢慢地走成一朵安静的花儿。

若水

选了一段现在的河，胡乱的涂出自己记忆的模样

兰亭湮雨

一条河荡起记忆的涟漪，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的人~

若水

兰亭湮雨 发表于 2019-9-11 16:51
一条河荡起记忆的涟漪，一方水土养育了一方的人~

谢谢兰亭，我一直在尝试着用什么字体，有多大号字，所以一直在编辑。

兰亭湮雨

若水 发表于 2019-9-11 17:19
谢谢兰亭，我一直在尝试着用什么字体，有多大号字，所以一直在编辑。

若水也是个完美主义者

王小胖

嗯，若水菇凉是个完美主义者

新店溪

岁月的河流，走过四季，走过人生百态，走过人情冷暖，，，，，

喜欢靠水而居，在水一方，作者内心得多干净啊！与其说完美主义，不如说是患上了洁癖。

新店溪

草坛，两栖，三栖才女，真多啊！

西门摧花~

风格变了，不是以往的“梦幻空间”。还没细读，不过一直觉得若水的字有种女子特有的矜持感。

蕙心如兰

喜欢若水的文，先来点赞，明天再细细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