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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7 02: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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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我在等你


引子

  拿着医院的挂号单,雁西的手指僵硬得像刚刚在冰水中浸泡过。
  长期的失眠使她眼眶深陷头疼欲裂。早已熟悉她的刘医生看了眼她细弱的手腕上系着的红绳,说:姑娘,这些药只能治表却治不了根,不如试着去做一次长途旅行,对你有益。
  好。

  她随意买了张开往西宁的车票。到达海拨两千米之上的目的地时已将近晚上七八点。十二月中旬,游客稀少。她跟随一对相互依偎的夫妻走出站台,独自站在高原漫长白昼的最后一缕斜阳下,茫然看了看四周。
  空气如水,有蝴蝶振动翅膀的寂寞声响,带着微微刺骨的凌厉,如诵经般不停吟咏,像是从她的心脏裂缝中流出。

  出租车开过来,司机是个穿着灰白色右开襟氆氇长袍的藏族男子。他探过头用普通话大声喊,嘿,姑娘,去哪里?
  她像在回忆中搜寻了许久,半晌才说,我要去青海湖。司机看了一眼她脚上的单靴,向她招手:这个季节湖面随时会结冰。我送你去151基地,苍天庇佑这几天不要下雪哈。

  151基地是青海湖的二郎剑景区。车行缓慢,到达那里已近十一点钟,天色见黑,却偏偏下起雪来。她拖着行李顺着指示牌的方向往东走,几座纯白色移动公寓透出的灯光在湖边泛黄的草场显得明亮而温暖。上前询问,竟全部客满,连附近尖顶的原木色花园木屋也是一室难求。她不禁有些发愁。

  载她的司机并未离开,见她从木屋背着行李走出,便好心上前说自己有个亲戚有很多开民宿的朋友,也许能帮她找到住处。他打了一通电话,让她在景区大门等待,自己便驱车离开。
  雁西隔着车窗玻璃向司机挥手道别。湖水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整体轻晃,夜色深沉,雪花静寂无声。

  十几个小时前,她还在自己的家乡,如今已身在千里之外。异乡的感觉陌生而清凉,像发丝间的微风,孤独中,带着几分自在。

  突然,黑漆漆的湖天交界处,一道电光毫无预兆地闪过天际,继尔数十条雷电如白色长龙相继斜空劈过,雷声震耳发聩。风狂躁暴动,搅起雪花如漏斗般在空中横冲直撞。顷刻间,天光忽明忽灭,诡若练狱。

  雁西捂耳尖叫。水面在她眼前咆哮,如披起银色战袍的死士,向陆岸愤怒拍击。暴雪夹杂着冰砂铺天盖地。受狂风与急降的冷空气肆掠,以冰砂为核心的晶雹越滚越大,陨石般敲在她的身上。她惊恐地蹲下闭上双眼。
  后背传来阵阵痛楚。天地异像。末日来袭之时,恐惧会替代一切追忆。所有过往被埋葬,爱恨得以终结。她默默忍受,在死亡边缘竟隐隐感到一丝即将新生的快意。

  正当她的意识沉向往生的幻像,一只手臂猛地从身后将她拦腰夹起,孔武有力。
  雁西,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瞬霎雷电骤停,风收云敛,湖水冻结。天地平复如初。荒原披上雪装,月亮从湖面跳出来,延绵万里,一片温存。

  没等雁西回过神,男子已放下她站到面前,高大的身形遮住她的视线。
  那是一双明亮而略带忧伤的眼,剑眉横竖,皮肤呈现健康的麦色。头发干净整洁,身系厚实的羊羔绒紫色长袍,右袖从袍中抽出,露着白色衬衣,腰间一把半臂长的古铜色直匕上镶有蓝松石与红蜜腊。
  他取出一条织有莲花纹的白色哈达,双手托起,以高原延续近千年的庄重向雁西微微弯下腰身。

  雁西接过哈达挂在脖子上,向他一笑。谢谢你。你是来接我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轻柔地说:我叫宝珠,考尔瓦宝珠。请你记住我。





 
  明晃晃的月,雪原闪光。一个紫色藏袍的俊朗男子,一个萧瑟站立的女子。雪白的哈达飘动。万籁俱寂。
  
  他驾驶黑色牧马人。启程时,星空已是一片幽蓝,雪月相互映照。沿途路遇多处风马旗,红黄蓝绿白,在湖边明妍而寂寞招展。
  他不时从车内后视镜观察雁西是否入睡。彼此鲜少交谈,但每遇一处玛尼堆,他便邀她下车。雁西静静站立一旁,看他跪在雪地用手刨开雪被,挑选洁净石块,抽出配刀在上面用力凿刻一行经文,然后以额头轻触,垒入石堆。
  回到车中,他问,你冷吗雁西。

  他们相识不到半小时,他唤她名字有如亲人。令雁西惊异的是,她却并不排。也许第六感的契合有时毋需特别验证明辩。它到来时,内心意志总会比理智更早感知,并抢先一步接纳。

  我不冷。你是在为家人祈福吗。她问。
  他在后视镜中与她对视:是。这已是我第321次这么做。为家人,也为自己。
  听说祈福需择吉日。今日是否吉日。
  不是。但是,有你。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越野车底盘悬架,后排舒适性较差,但高原气压小空气稀薄,使雁西渐觉昏沉。别睡。宝珠低声提醒。我们很快就到。

  车停在一座黑褐色方形帐房边。帐房由两长四短六根立柱支撑,周顶覆盖着厚实的牦牛毡毯,看上去二十平米大小,最高处离地近两米,在雪地显得肃寂萧杀。
  宝珠跳下车,伸手接过雁西的行李,掀开一条有缝的门帘,将她引入。

  帐内设施简陋。顶部悬着一节白色节能灯,中央摆放一套带管道的金属饮灶。地面铺设三层毡毯,隔绝了地表湿气。五六只油黑发亮的镶铜边木箱上整齐码放些生活用具。
  他从车后座扛出张狼皮毛毯铺在地面,示意雁西坐下,然后给她倒了杯青稞酒,说,不必拘束,尽管喝。她点点头,端起银杯一饮而尽。他再次为她倒满,然后升火熬煮奶茶制作糌粑,动作利索熟练。

  今晚暂时在这儿休息。明天傍晚我带你去马场选马,一起绕湖。骑的远了,我们还可以向周围的草场主借宿。他说。
  凭什么替我安排行程?雁西心中不快:我并不会骑马。
  我知道你想骑。
  可是青海湖已经结冰。我千里迢迢赶来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呢。
  若无意义,你为何来此。他并不恼,淡淡的问。
  ……
  就这么定了。把我当成你的同伴。放心,快睡。

  她被说服,在狼毛毯上倒头便睡。大约有两三年没这么快入睡了,她甚至还在梦里看到一棵发光的树在唱歌。但半夜酒劲一过,她就被冻醒,发现宝珠正盘腿坐在她脚边,两手快速搓揉她的脚。
  做什么。她警张地踢开他的手。他没有回答,转身拿来一块棉布和自己的长靴递给她。她会意,立即坐起来用布将脚包裹好,塞进他那双43码的羊毛长靴中去。

  对不起,刚刚态度不好。她不好意思地缩回被窝中,露出眼睛。
  不必道歉。我们草原人愿意对谁好,就是一辈子好。哪怕被刀割了扔去喂鹰,也是心甘情愿。

  一辈子或者永远都是假命题。雁西笑。它们只在最初的有效期内成立。我敬仰你们的传统和信仰,我也愿意相信所有的起誓都缘于真心,但我不能相信永恒。谁都无法为未来作出保证。更何况……我们只是初次见。
  我理解你。

  你如何理解我。不久之前,你在你的营帐,我在我的站台。我们之间并无交集。你对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甚至从未见过我。
  我见过你,很多很多次。宝珠看着她,淡淡地说:每次一和你分开我便立即来找你。只是你从不记得。
  他叹气,裹着毯子走出帐房。不一会儿,一首藏族情歌从帐房外传来。

  慈祥的月亮仙女
  神圣的世界之宝  
  清爽的快乐之源
  你就是那唯一   
  愿这皎洁的月亮  
  在那空中永固
  周围万里星辰
  爱你真心不变
  心中的宝贝  
  一生的伴侣  
  平安幸福的根本
  你就是那唯一




  


点评

藏族情歌——《姑娘的耳环》。热西·才让旦。  发表于 2021-4-17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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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7 0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雾桥 于 2021-4-17 03:46 编辑


  我又要再一次在青海湖边策马怒奔了。即使寒风如刀割般挲过我的身体,我也要带着我的爱人昂头冲进它的风眼中去。冬季早已从龙驹岛那边席卷而来,牧场曾经鲜绿的茎叶在大雪下哀哀齐鸣,而哀鸣正是献给神祗无尚神力的赞歌。我为什么要悲伤。我开始为昨夜的伤感暗自羞愧了。
  古战场金戈铁马的壮烈早已远去,此刻我的女人回到我怀中,她的长发挑逗似地不断拍打我冰凉的额头与脸庞。我是青海湖的汉子,我理应像胯下的黑马一样发出滚烫的嘶鸣。嗬,天上,风里,马上。我们在雪地中追风逐月。她的身体跟随着马匹的颠簸起伏,口中兴奋地叫喊,宝珠,你快唱歌!于是我放声歌唱。她仰头大笑,雪花飞落,被马蹄踏出朵朵白莲。

  我的心被她肆意的笑声划拨到天际,化作星辰返照她身上。我每一口呼吸都变成植物努力汲取她的香气。我赖以存活的女人,我要多少次从未来走向你,再从你身边黯然归去。人类为了繁衍,编织了200万年的神话,就在这青海湖,每一片浪花都藏着一座圣殿,每一条高原鳅都有一个情人,每一片草场都住着一个仙女。你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孤独终老呢。我忍受轮回的鞭打,从高原边缘向腹地,一次次追溯你。冰湖作证,你既是我存在的起源,也必是我消亡的归宿。

  一大片雪原被黑马甩到身后,我们远远看见桑吉大叔的帐房在夜幕中升起白色清烟了。桑吉大叔那才十三岁却已发育饱满的女儿披着烟黄面纱跑出来迎接我们,领口与衣袖绣着吉祥图案的鲜红镶边在雪地中格外醒目。
  她很漂亮。我的小雁头也不回地说。漂亮吗。我试图从她的话里捕捉女人的嫉恨,哪怕只有一点点。经过昨夜一番表白,我自以为已经在她心中植入毒果,当面对除却自身之外的来自女人的美妙时,那些毒果就会喷发出酸甜汁液,将我身为男人的荣耀浇灌得肥沃而滋润。然而我失望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这多少让我高昂的情绪变点有些沮丧。

  卓嘎拉着我们走进帐中坐下,雁西俯身向两位长辈磕头行礼。央金妈妈拉过她的手,笑眯眯地不停抚摸,看得出来她很喜欢她。我刚刚低落的心又重新高兴起来。
  桑吉大叔盘着腿稳稳地坐在最上方,吸着自制的鼻烟,用下巴指了指了帐外说,明天别出去了吧。天太冷。女娃刚来这里,别把人冻坏。
  没关系。我的小雁抢先我一步说。我不怕冷,宝珠把他的衣服给我穿。

  大家都笑起来。卓嘎捧出酥油茶和糌粑,用眼斜了斜雁西,冲我调皮地夹眼。草原上的女孩子成熟较早,我瞬间读懂她眼底闪现的深意。小毛孩,瞎凑什么热闹。我瞪了她一眼。她舌头一吐,冲雁西使了个眼色,掀了门帘一溜烟钻出去搭马棚了。
  我的小雁跟了出去。不一会儿她满脸绯红地跑回来,闷头捧起木碗一言不发。怎么了?我低声问她。她不理我。我踏出帐房一把拉过卓嘎问,你这小东西,你刚才对她说什么了,嗯?卓嘎格格地笑起来,一边挣扎着跑开一边回头高声喊,我对她说啊——————你,想,睡,她!

  啊。你这高原的小女人,狼毒花一样带着野性去聆听与顺应自然心声的小精灵啊,你扒下我一直克制的道德外衣,赤裸裸地把我的情欲展露给我的小雁了。可她不是高原人,她的脑子受环境与自身经历封印,已是一座精密蚁穴,情欲被蚊后般权威的教条与理智控制得严丝合缝,渗透不到一点到身心中去。你怎会知道,在她对情事的认知里,相爱的人总要勾心斗角厮杀不停,直到一方战败一方收兵。单纯的情欲只配被归类于臭皮囊们最为不负责的无知冲动…………我要怎么去解释我对她爱情的忠贞,我要怎么去向她解释肉体的结合在这高原上的无辜与圣洁呢…………

  桑吉大叔将靠暖炉的位置安排给我们。出于礼节与涵养她没有拒绝,侧身面向里睡了。我讨好地用脚轻轻碰了碰她,被她一脚踢了回来。这是她第二次踢我了。这个冷酷无情的狠心女人!一翻身,我也满怀委屈赌气睡去。

  天亮后卓嘎气急败坏地摇醒我。你女人跑了,她骑马跑了!别胡说。我低声喝斥她,急忙起身穿戴,内心却也慌乱起来。好心的桑吉大叔已把他的车准备好。快去追,顺着马蹄印走……

  马蹄印一直延伸向马场的方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灵魂几乎跟着车轮一起飞升。她是要去还马么。然后呢?她就准备再一次从高原离开,从我身边逃脱,回到她比雪山还冰冷的世界中去延续她的人生吗。那我呢?我将再一次回到起点,再次穿越时空之门,重新以陌生人的身份与她在景区门口假装偶遇?

  不。每一次时空逆转都会带来一次契机。我不能轻言放弃。我既已在轮回中苦渡321次,我必须春风化雨偷取她身为女人的所有娇艳与柔情。我的命中若无她,我便没有了命。我怎么能放弃呢?

  越野车的影子渐渐变短,我的心被高原的日头烤得焦黄。好在一路并没有发现野兽踪迹,这稍稍使人宽慰。继续开了近二十分钟,我那小雁在马背上左右摇摆的蠢笨背影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个油门到底,我冲了过去。

  你做什么。我把她从马上拉下,她气咻咻地甩开我的手,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入我袄中。我不跟你走了,以后别再跟着我。
  还为卓嘎的话生气?我把钱塞回她包里。雁西,你的脾气真的很不好,为什么不给别人解释的机会。
  有什么好解释?你若没有那种心思,别人是如何知道的?况且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你怎么可以和一个小姑娘谈论那种下流话!她看上去真是要气坏了。

  可我要笑了。我以雪山之重的心意全力爱着的女人啊,这才是你身为女人该有的蛮横与娇嗔。你怎么可以不生气呢。难道你的男人与别的女人之间有亲密谈话不该使你恼怒么。即便你不了解这片高原而冤枉了我,我也愿意让你痛快淋漓地将我痛骂。你应该狠狠揪过我的衣领,用你的牙齿咬破我的皮肤我的颈脉,让我的鲜血为你在这雪原中抛洒出一片鲜红的格桑花来。你为什么不呢?

  我呵呵傻笑着,我的小雁转身就要走。推搡之间,她哎呀一声脸向下倒进雪地,很快用手捂住脸呻吟起来。
  怎么了?我想拉开她的手。
  我的脸好疼。她不让我碰她。

  我
开她的手,心底一凉。冻伤。这是与天空只隔着一座高山的高原,她的皮肤还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与光照,更何况白日里雪光和日光互相折射,她的脸应该是在长时间的裸露中被紫外线灼伤,再加上冻疮的表皮被摔离了皮下脂肪,整张脸呈现淡淡的绛红。用不了多久,这些冻疮就会长出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透明水泡,这对女人来说,如何接受得了?

  怎么了?她看我的神情不对,也紧张起来。
  哦,没事。我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我们又回到桑吉大叔的家。卓嘎看到雁西的脸,当面就噗嗤笑出了声。央金妈妈在她身上用力拍了一下。我看到我的小雁脸色变得难看,知道她心里开始难过了。是啊,这么敏感且心思缜密的女人,我如何能瞒得了她呢。我的心因为她的难过而更加难过了。央金妈妈捧起她的脸看了看转身对桑吉大叔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出门去在帐上细心地贴上红布条。过了一会儿,我的小雁感到心里过意不去,她凑到我身边央求,带我回去吧,我这个样子对你们来说是不吉利的事吧,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我刚想起身,卓嘎进来咧咧嘴说,走什么走?住的地方我都帮你们搭好了,就挨着大帐。你们不必回去,就在这儿安心住两天。咦,她什么时候出去默默干了这些呢?这个没心没肺善良纯朴的姑娘!

  傍晚桑吉大叔回来了,送给我们一只光洁的石药瓶。这是藏药,拿去擦。至于脸上会不会留疤,那就要看山神的旨意了。他说。

  夜里雁西的脸开始出泡,一个一个,像沼泽地里的毒气向上汩动。我是不是很丑。她用眼神哀哀地询问我。我能怎么说呢?我只能默默把她搂住了。我的小雁在这个时刻变得软弱了,她不再挣脱,乖乖地枕在我的臂弯里两眼盯着毡顶。

  睡会儿吧。我劝她。
  睡不着。她摇头。想起很多人事。可是又好像都已与我无关。宝珠,我觉得我可以随时消失,这个世界对我已无吸引力。更何况如今我容貌已毁,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我。

  我的心在流泪了。我心爱的姑娘,我怎么会不懂你。你越是刻意便越表明你难以忘怀。你避而不谈的人,他不过只是因为对感情的好奇而无心地把你当成了餐前的一杯开胃酒。再盛大的宴席,若有一方只为贪图一时之欢而不懂得在日后维持情义,结局必定会曲终人散两无干系。你又何必如此念念不忘为难自己?难道我的热情还不足以熨贴你的伤口吗?难道我三百多次的追随比不过那一场清冷的回忆吗……

  然而我终究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说,雁西,我永远会陪着你。无论你老,你丑,你满脸的疤痕。我向雪山起誓。你是我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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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7 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朝圣者满脸虔诚地俯身湖边又爬起,飞鸟破空疾行,鸟头向着湖心。创世神在开天辟地后匆匆离去,留古荒人日夜不停翻动石块与泥土,追随古漠大风浪潮,捡起神魔交汇的音律奉于头顶,于是这片天空上连秃鹫都有了信仰与使命。我们又该准备出发了。天空与雪原连成一片明晃晃的白银为背景,我的小雁裹上大红面纱,如一尊从烈焰中走出的女神。发白的太阳从她头顶滚落,在声势浩大的寂静中一边燃烧一边呻吟,之后,黄昏碎裂了,黑夜碎裂了,黎明再次降临。

  走吧。桑吉大叔说。有情的人,你赠予一棵珊瑚,他会当做无价宝,无情的人,你赠送万两黄金,他也不会说一声好。你们都是有良心的孩子,愿山神赐予你们永世安康。央金妈妈沉默寡言,准备好干粮与饮用水挂上马背。卓嘎牵过黑马,将缰绳放在小雁手中。我们就要拜别那座为我们提供奶茶炉火与亲情的帐房了。我们将带上长辈的训育与姐妹的叮咛,以反哺的真心实意向仁慈的雪山之神朝圣觐献。

  路上我的小雁好奇地追问那瓶将她医好的药里有些什么。我说那只是山鼠油,小雁便耸了耸肩。她无法相信神祗的力量,却单纯地愿意信任老人的智慧。山鼠是神的子民,我们也是。山鼠为这片高原上奉祭生命,我们也是。众生在神的眼中相互平等,互相牺牲。我的小雁还不是高原人,我不必深究她的思想,我只想对她说,请死后和我一起***吧,空行母的化身会从空中盘旋而下,替我们净化灵魂。让我们像山鼠一样得以永生,然后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吧。我能这样以宿命般的告白悲壮而又直接地邀请我的小雁加入我的生命我的爱情吗……我狠狠抽动马鞭,黑马长啸一声生出翅膀,黎明与冰湖飞速向后退去,地球在一片苍茫中旋转。

  让我再抱着你睡。出发前夜我近乎哀求地对她说。不行。小雁口吻冷冷的。再让我抱着你。我继续请求。自从第一天你用我的胳膊当枕头之后,如果不抱着你,我睡不着。
  不行。小雁翻了个身,闷闷地重复。伤口已经恢复,我已经不会再痛。
  所以呢?我闹起脾气。雁西,你只想着自己。
  她猛地坐起来,生气地把我向往帐外推。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所以我狠心的情人啊,你又一次拒绝了深爱你的男人,把他像牦牛似的从你身边赶走。在冰天雪地的寂寞荒原,他却不得不在一次次被鞭打放逐后,仍如猎狗般对你尽心费力。那些原本可以属意的肥美的花儿与羊群呢,那些多情的扬鞭高唱情歌的女子呢。
  我开始诅咒命运了。

  寒雪,凛风,白色的世界。我的嗓音发哑,眼睛干涩。假使我不是高原的后代,假使我能摆脱命运的桎梏,我或者可以停下马来,用几十年的余生和她谈谈所谓的风月,谈谈那些百无一用的梦想与幻灭。假使我是一只饱经风霜的鸬鹚呢。我还可以以智者长情的姿态穿越宽阔湖域,将最肥美的裸鲤谦卑地祭奉在心爱的女人脚边。或者干脆就只做高原上流浪的苍鹰,日日俯瞰大荒中如陨星跌落的生命,最后自己孤独老死在鸟岛之上受众神唾弃……可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这个庄严宝相世界选中的两条腿的马匹,注定要背负苦难在时光中来回梭巡。在空无一物的苍穹,向着新一轮古老而又崭新的旅途出征。我的胸膛涌动着咸咸的湖水,我的小雁却并不领情。她又下马向着冰湖祈祷了。这个愚蠢的女人,你在祈求什么呢。祈求时间赐予你初心不死的妄念,还是祈求青海湖馈赠你永不妥协的沦陷。你失落的信仰难道没有告诉过你,男女的情爱结合才是自然界最和谐恩爱的进展与统一么。天空胸怀云朵,大地雄揽风雪,我以一个高原男人的热血与爱情,凭什么不能去品尝你那花朵般甜蜜的心?

  海拨三千多米的高原,会流泪的只能是鹰爪下的鼢鼠。我高昂起头,穿过人迹鲜芜的黑马河,祁连山脉的曲线不久便如白玉无瑕的女体横陈天际。近了,近了,风马旗在空中振风而响,我的小雁跳下马来,扭动身躯,向山口走去。

  纱巾飘动。她的背影在天山脚下燃起火团,那分明是雪山神女俯卧的身体滚出的一颗血红心脏。她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合掌、齐胸、向前伸去,身体下跪俯地,一步一步叩起长头。雪山苍茫,大地无声。在庄严肃静的画面里,我为我的小雁激动不已。  当我正要向她靠近,突然,黑马在身下左右踏蹄,显得极为躁动不安,我心底顿时一凉,立即拉转马头四处望去——————狼!

  一只黑灰色高原狼低垂着脑袋,身体紧贴雪面,在已不足五十米的地方慢慢向浑然不知的小雁移动。马蹄印背后,它的足迹一直如影随形,看来已跟踪许久,一直在等待进攻的时机。雁西!我大喊一声,用力在空中甩出一记响亮的马鞭,冲进小雁与黑狼之间。

  我的小雁回头后吓得面容失色,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黑狼狠狠盯着我,双肩耸立,耳尖警惕地抖动。
  雁西,慢慢站起来,慢慢向后退。我快速跳下马将腰巾解下厚厚地缠裹好左手,一边紧盯住狼的眼睛,一边小声嘱咐。

  宝珠我害怕。小雁声音颤抖着,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胳膊。

  别害怕。听话,慢慢的后退,退到石块后面,一旦瞅准机会就骑马逃走!快去!我拨出配刀,半侧身体,对准黑狼。

  小雁看了我一眼,慢慢向石块退去。黑狼前爪在雪地刨了一下,身体微微后倾,眼里射出精锐的光。我右手握刀,明显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呈紧绷状态。高原人把与狼的相遇当作幸运,但这头在雪地中与群体失散的孤狼除外。看样子它已饿了好几天,危险性不言而喻。

  果然,它开始向前移动。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再近十米它就能清晰地听到我的心跳声。这种狡猾而充满灵性的动物能轻易从对方的身体辩识出恐惧。心率,呼吸,眼神。我必须保持冷静。风从耳畔来回呼啸,我似乎听到小雁绝望的抽泣。啊,我的小雁,我的爱人!

  黑狼腾空向我的咽喉扑来。我身躯一震,果断举起裹着腰布的左手阻挡住撕咬,就势滚倒将它压在身下。黑狼被激怒,狼牙狠狠穿过棉布刺入皮肤。
  绝不能等它咬第二口!顾不得多想,我举起尖刀迅速刺进它后背。黑狼的身体剧烈扭动起来,它扭头咬住我的胳膊。我的意识在一片血光中已经麻木,手臂居然感觉不到半点痛楚,我只知道要死死压紧它,要拼尽全力地压紧它,以身体的重量压住它的嘴,迫使它放松口中的力道,再一刀一刀扎进它的身体……终于,这只畜生的眼神开始黯淡,它的嘴完全松开了。黑狼喷溅的血与人类的血在雪地中无声融合,凝固成一粒一粒如红宝石似的晶体。

  宝珠!宝珠啊!模糊中,我看见我的小雁抱着一块石头摇摇晃晃奔来,叫声撕心裂肺。鱼类爬上岸生出长而健壮的脊椎,猿人举起石器开始声势浩大的围猎,时间已经翻过那么漫长的篇章,她的热泪洒在了我的后颈。脊背一阵酥软,她的小手从我腰际伸向前来,死命剥开了我的长袍。我的耳畔传来一个女人来自远古的温热而又低沉的呼吸。宝珠,宝珠。她扳过我的身体,我眼前一阵眩晕。红白世界远远淡去,时间淡去。春的绿柳正在她发间缠绕不休,大地又在春风中解封了。我的血液倾刻由冷变热急速沸腾,大脑空白,全身控制不住地狂烈颤抖。她跪在雪地,哽咽着扑过来咬住了我的嘴,柔软的腰身缠住我宽厚的身体翻转扭动。我要窒息了……我的小雁,我的小狼呵……我在幸福的深井中越坠越深,发出如病痛般的呻吟。

  汗液冰凉,蓝天回溯。

  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被狼吃了呢。我的小雁理好衣服轻轻推了推我。真要死了也值了。我赖回去,把头重新埋进她柔软的胸前。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吃你的奶,长得像你,多好。她低头呸了我一口,佯怒道:快起来,手臂这样绑扎可不行,先回去缝好伤口,然后立即去打疫苗,听到没有。
  不要,只是被蚂蚁咬了一下。先拜山。
  仁慈的白度母啊,谢谢你庇护我湟鱼般的生命,在经历三百多次磨难后,终于将我的女人归还。就算被黑狼咬去半边身体,即使抽干我骨腔内最后一滴血,今夜我也要拜倒在你山前。

  碧蓝的天空下,一男一女在纯白的云雪间并肩向山体叩行。我们是真正的情侣了。小雁拉着我的手,神情像出发前一样淡定从容,而我在情事之后许久,仍旧激动得指尖打颤。雪山披上圣装,以骇世惊俗的全貌巍然绰立在我们面前。我突然像鼢鼠一样落泪了。永恒的追求,永恒的爱情。雪山作证,我的爱是与神祗同日出生,我绵绵的岁月只为一人轮回,那迫人寂灭的无尽苦等,还有无数次起伏不定的凄惶悲切,都将在这一刻作为最神圣的祭献。

  吻了吻小雁的嘴,我快步登上山腰。我的小雁微笑着看我孩童般在雪中跳跃,忽然她的声音变得尖锐急促。

  来不及细想,一阵巨大的异响传来,半腰的雪整体滑塌,雪山崩溃。

  我在世界的尽头,最后看了她一眼—————我那热爱过并热爱我的————女人。
  

  慈祥的月亮仙女
  神圣的世界之宝  
  清爽的快乐之源
  你就是那唯一   
  愿这皎洁的月亮  
  在那空中永固
  周围万里星辰
  爱你真心不变
  心中的宝贝  
  一生的伴侣  
  平安幸福的根本
  你就是那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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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7 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手机没有信号,她跨上黑马回去报警呼救。桑吉大叔的帐房凭空消失。她的双手因为在大雪中发疯似地刨挖而失去知觉。面对空空如也的天与地,她绝望了。
  她回到埋藏宝珠的那片雪山————大雪已掩去一切痕迹。刚刚发生的全被抹平,雪地里只剩长长一串马蹄印。

  苍茫的雪野上风声号喝,过往都被覆盖。她又趋向马场。然而没有任何人认识宝珠,似乎他从未在高原出现,似乎他从未在这片土地上存在过,人人都质疑她是否疯魇,甚至连警局的档案中也查无此人。可是她的唇上留有他的温度,她的皮肤记得他的气息。她不能忘记。

  一切都像一场梦。

  在青海湖与雪山间徘徊搜寻三个月,她终于死心。

  回到都市,她依旧失眠。只是这一次她的心神安稳。每当她抬头,天空中的云,怎么看,都是雪山倒影。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落。又到十二月,她再次去青海湖。二郎剑景区门口,终于,一个三十几岁的紫袍男子开一辆黑色牧马人前来,问道:你是我堂哥说的客人么。我是来接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雁西站在原地。她看着他,顿时满脸泪水。你好,我叫雁西,江雁西。请你记住我。






点评

蛇尾。  发表于 2021-4-17 02:34

鲜花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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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  在2021-4-17 11:55  送朵鲜花  并说: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送朵鲜花鼓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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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7 0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点评

考尔瓦——轮回。六道轮是一场梦境,也是一场经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发表于 2021-4-17 0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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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7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藏区我去过多次
对于那些虔诚的信仰深深感动
成群的青稞和神圣的篝火,远方的雪山和隐秘的寺庙,
是今生来世最纯粹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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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7 09:4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发贴的时间,又是晚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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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7 11:5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完,原来是一场梦啊!
桥桥的小说爱看。很少有那么耐心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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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7 1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雾桥的小说啊,手机上来赶紧先占位,慢慢读。
鲜花(22302) 鸡蛋(24)
发表于 2021-4-17 18:36 | 显示全部楼层
读完引子和一,先做个标记,
不过主人公运气真好,不用警惕一下就能遇见这么一见如故的的异性朋友。
我先猜测一下,后面有穿越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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