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繁祯

第一次暑假回老家。

晚上八点才到，边吃饭边商量睡觉的事。没装空调。婆婆说房间热，就睡堂屋，凉床门板电风扇都备好了，你们快吃完洗好休息。婆婆腰疼，站立时总一只手扶住腰。公公年前在深圳做了全胃切除，又黑又瘦没恢复的样子。小姑也带孩子回来了。

上二楼，即见婆婆准备的“床”。可折叠凉床，六条腿纤纤细细，与小时见过的四腿粗壮结实的凉床完全不同。那腿细则细矣，还吵架似的，各朝各的方向。我去试坐，凉床咯吱一响摇一摇，脚张得更开，笑着对孩子爸说怕不能睡。婆婆赶紧答，可以可以，平时春玲回来就带孩子睡这。春玲是小姑，生完孩子体重象坐飞机直往上蹿。似乎为验证婆婆的话，她稳稳坐上凉床，经验老道又小心翼翼。

凉床对面，两块门板搁在条凳上。两人睡凉床两人睡门板，中间一台电风扇，晚上不关门，婆婆安排着。孩子爸边擦门板边笑，好多年没睡这玩艺了，小时候，凉床露在禾场，奶奶摇蒲扇哼儿歌，风吹露凉星星月亮，可以想一辈子。擦完让大孩试，小子勉强躺下，太硬。婆婆听了从房间拿出床单铺上。

前些年回老家，喜欢住酒店，后备箱的家当足可开火做饭。老家太不方便太不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接纳了这种不适，就如你说不清脸上的皱纹始于何时，三年五年还是更长久，直到某天端详，才惊觉变化。

突然来一阵北风。公公婆婆赶紧去阳台，手伸在空中说，凉快了凉快了，热四十多天，怕是来了雨。孩子爸进房把窗全推开，说不那么热了，就睡房间。这个季节的南方，无论什么风都是热的，家乡的北风，似乎带着一种性格一种人情，让我们在没有空调的七月，睡了一夜好觉。

是听着蝉鸣醒来的。小儿己经下楼，和小姑孩子在外面玩闹。昨晚进门就看见大伯客厅的燕子窝，燕子立在窝边，兴奋得拿了竹杆就要戳被拦住。楼梯间的鸡窝，母鸡刚跳进去就嚷着捡蛋，把个鸡追得坐立不宁。

这会才看清，橱房前的小菜园，丝瓜藤沿篱笆绕了一整圈。一串串黄花立得老高，惹来蜜蜂虫子一派忙碌。新挂果的桔树透着酸味，一畦茄子，半方韭菜，朝天椒红绿的小手擎向空中。我绕篱笆转，小儿跟来，把一条最大的丝瓜摘了，要奶奶炒着吃。公公在一旁笑骂，小杂种，老子的种丝瓜。

见我们回来，邻居送来一兜新掰的玉米。孩子爸说只想吃自家小菜，公公还是一天一往市场跑，冰箱塞得挪不出一点空位。瘦弱的公公，吃饭还用以前那个象盆一样的汤碗。孩子爸问，这么大碗能吃完吗，医生不是说要少吃多餐？拿小碗吃多少都感觉不饱，老人家象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应答。见公公右膝下总缠一条草绳，很不解，他说缠着舒服些，不然会肿。

与孩子爸私下交流这些细节，心照不宣。接公公去深圳治疗，请南方医院专家手术，九个月时间，当初的晴空霹雳已渐渐平复。尽量多陪，让老人没有痛苦地离去成了我们唯一的愿望，也一直没把实情告诉公公。他不知道全胃切除是不可行之行，不知道隔段时间去医院打白蛋白是缓兵之计，不知道日渐消瘦是一种恶性病菌正吞噬自己。他对自己仍然乐观，他身体一向很好。他照旧去田间劳作。手术时医生说，最多可顶一年。

吃着老家的饭菜，孩子爸总爱在我面前唠叨，最后一次了，看啦，明年就吃不到了。仿佛一头牛，注视着瘦弱的父亲慢慢倒下，没有泪水，不胜凄凉。

毕竟是七月，风一停温度就上来了。孩子爸订了空调。公公婆婆一致反对，你们在家还睡两晚，太浪费。我们走了你们不可以用啊，他顶道。

去春玲小区买套房吧，这日，孩子爸与父母商量。婆婆当即反对，农村什么不好，空气新鲜食物新鲜，想吃什么种什么，街上解个手所都要钱。

“种田收入不够开销，还把自己累死。”

“你把买房的钱拿回来建房，就建在王大大那个台上。”

现住的房子两兄弟一人一层，说合建，绝大部分钱是我们出的。想着人单，一家人住一起，可俩老和哥嫂象仇人。婆婆一直想建房，苦于无台基。公公一病来日无多，她一老婆婆越发不好找队里要了。年初从深圳一回来，就去找大队支部书记。大媳妇厉害哟，天天骂架，一起住不下去了。眼泪巴巴，递完红包说想法。队里王大大，离开已经二十年，房子早塌了，您作主把那台划我。上面没问题队长没问题邻居也没问题，事情定下来，就去台上拉了红线。谁知红线把二十年不露面的王大大拉回来了，我的台，谁也不许动。队长说你二十年没管没交费，不归你。谁敢动台，老子跟他拼命。

这样的台自然不能建。不建房我死都不闭眼，人同树一样得有条根，你老了总要回，难不成在深圳呆一辈子。一个兔子三个窝，万一打仗，还是农村保险。就象当年千方百计把儿子送出去一样，如今，婆婆千方百计想弄块台把儿子叫回来。

照例去了田野，孩子爸拿一根长竹杆，带领我们，去离家最远那块地打莲蓬。那是一块好地，小时候，他常穿过长长的田梗给在地里忙活的父母送茶水。两年前，由队里出面集体承包给人挖成鱼池，有的地方种了藕。

正是黄昏，火烧云把泥路镀得金黄。将暗未暗的光，勾出房子抽象的轮廓。热气从地面往上腾，草尖扎得小腿微微的疼，不时有蜢蚱虫子和一种泥色小蛙从脚边跳起。路尽头有藕池，也有奶奶的坟。

农村孩子与奶奶亲，何况两代单传的孙子。医生爷爷有点小钱，奶奶手头有吃不完的零食。冬天天冷皮裂，两兄弟的鼻涕不是用手揪的，奶奶用嘴吸。孩子爸八岁还与奶奶睡。临走前一晚，奶奶说，你今天自己睡，我有点累。中午放学回来，奶奶己被移至堂屋。

拔开杂草，露出坟头的石碑，故显考李老大人字样已然模糊。孩子爸初三时亲手刻的。时光滤去了生离死别，站在坟前，有看不见的东西漫漫扩散，弥漫成神奇的光晕，如旭日明月。

池塘边传来他们的笑声，那是真正的放松。每次来看奶奶，我都有点恍惚。以前极怕坟地，是陌生的奶奶医好我。我仿佛从高高的树上下来，接近泥土，也接近一种宽广的宁静。

临走时，婆婆拿出一包晒干的独蒜让带回深圳。孩子爸毫不犹豫接了放进行李箱。似乎又听见他说，看啊，最后一次了。

繁祯

三千同学，那个李狗剩不续了，写来写去不满意，发篇别的

哑弦

先占位，再读

哑弦

你的字真是从不让人失望，波澜不惊地诉说，某种东西就缓慢地浸染进了心里，而后弥漫全身，好几处让人片刻眼热，越发拿捏得好了

哑弦

前面那些描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住平房，一个院子里七八户人。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夏天最热的时候都是睡露天。凉床没有脚，或许应该叫竹床板，我们叫它“凉板”。四围粗壮些，就像如今的竹凉椅坐面那块，只不过大得多，能睡两个大人。四只结实的方凳放四个角落，凉板搁上去，下面边上有隔条正好款住，凉板便不会滑动。蚊虫靠蚊香熏，点在竹床板下面，父母手中的蒲扇就是风扇。几家人各自隔着一段乘凉，聊聊天再望望天睡去。运气好的时候，半夜有自然风，偶尔热得睡不着了，父母就辛苦了。父亲那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心静自然凉”，后来一些日子里，每逢暑热难捱或者心火郁结，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将这话在心头默念，竟也收效甚好。

那时候我们也有半畦田土，父亲负责种菜。夏天是空心菜，冬天是小白菜、菠菜什么的，也有丝瓜、苦瓜，架在附近一个小山包边上，旁边开着夹竹桃。山包四围都有树，高的矮的，开花的、灌木的，像个植物园。其实那地儿就是个苗圃，当时ZF建的，还有个小池塘养鱼。我最喜欢黄色的丝瓜花，也喜欢看它挂果时一条一条在风里摇摆。几乎每隔两天就要跑去看一次，慢慢看着它如何从小小的青拇指长成健壮的青月亮。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会计算好日子，等着那些瓜果成熟的时候偷偷摘上一两条，再趁大人不在家，拿了家里的锅碗去小山包上自己烧。捡几根干枯的树枝，再扒拉几块石头围起来，小锅架上去，添了水，一把盐就煮上了。几颗小脑袋趴在一起，目不转睛盯着小锅，等着丝瓜的清香慢慢升起来，再拿出小碗各自分了，甚至一滴油都没有也觉得是无上美味。那些日子，一定是有阳光洒在上面的，晶晶亮亮，雨很少，即使有也会瞬间遗忘，让人觉得日子就该如此青绿着过下去。

跑调天后

很生活很温馨，夹杂着些许时刻的小无奈。
全胃切除，这以后吃饭咋吃。我公公切除胃1/3，就已经很艰难了。唉。
那个王姓家的“台”给了吗？
喜欢这样的文字，读罢能生出很多感同身受。让人珍惜当下生活，我觉得这是我理解的文字的真谛。问好yanyan。

初晓微茫

很有生活气息呀，对农村生活不了解，所以挺喜欢读。
读着心里有点点难过，如亲情方面等。也有点点的欣慰，如你们全家的孝顺等。

初晓微茫

南方还有凉床，第一次听，到是听过北方有火炕，
描写的凉床四条腿跟打架是的，我直乐，不过大胖子坐上还不塌，真也是奇迹

繁祯

哑弦 发表于 2021-6-4 16:52
你的字真是从不让人失望，波澜不惊地诉说，某种东西就缓慢地浸染进了心里，而后弥漫全身，好几处让人片刻眼 ...

这是两三年前的文字，做了些修改，一水喜欢就好，时光流逝，好在有文字帮我们记住。

繁祯

哑弦 发表于 2021-6-4 17:24
前面那些描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住平房，一个院子里七八户人。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夏 ...

回这么长，可以单发了。童年真是统治人一生，我小学毕业离开农村，后面那么多经历，最难忘还是小时候。你的煮丝瓜看起来香极了。我小的时候，丝瓜藤都是种在水沟边，等它长大用镰刀绑在晾衣杆上去钩，一钩掉进水里，有时捡不到就流走了。我没摘过，是看我奶奶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