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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
一个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
们之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
…在杨高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
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
条胳膊胡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
……”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
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
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
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
穿一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
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
“爸!爸!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徐治功照例咳嗽
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
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
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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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
个上台发言。这些大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
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
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
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
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
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

  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已经七十
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痴女子,
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结果
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
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
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
的简单生活。

  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
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
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
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
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
当然,烟叶也象孙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
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
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
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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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
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
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
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
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
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
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
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

  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
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伟人似的额
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

  现在,批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
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
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
纪太大,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
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
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
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
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
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
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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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
现田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
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
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
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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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
站这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
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
的人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
破脸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
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
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
得浑身大汗淋漓。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
雄健,干活是全村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
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
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
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
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
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
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
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
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
来,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
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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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
亮。这已经是深夜了。

  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面不远几
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
耀着空荡荡的街道。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
去登记个床位。这是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
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
一两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
他到什么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
躺就行了。这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
川道里,风特别硬。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
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
了,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
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
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
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
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
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
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
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
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
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
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太厚,他就常拿少平
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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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
家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

  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
这是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
点个火抽支烟吧!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
边走了过去。

  他一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
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
同炒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
师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另一只手拿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打。
师傅打在什么地方,那个抡大锤的徒弟就往那里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溅。两个人腰
里都围一块到处是窟窿眼的帆布围裙。少安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正趁热打铁,谁也没
顾上看他。直等到那块铁褪了红色,被老汉重新夹进炉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才惊奇地打
量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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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安赶忙说:“老师傅,借个火点一下烟。”“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
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
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
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
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
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技能来换取报酬。

  孙少安点着烟后,因为离炉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于是跹蹴在炉边,
伸出两只手想烤一烤火。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你是哪儿的?”河南老师傅一边拉风箱,一边问他。少
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那位年
轻徒弟说:“旅社恐怕人都住满了。”

  “就是的……”少安脑子里继续盘算他到哪里去过夜。

  “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这镇上有没有熟人?”老师傅问他。“没。”少安
对他说。“噢……”师傅用铁钳拨弄着炭火里的铁块,说:“你要是实在没去处,不嫌
俺这地方,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没铺没盖。可这地方还暖和……”河南人由于自己经常
到处飘流浪游,因此对任何出门人都有一种同情心;他们乐意帮助有困难的过路人。少
安一下子高兴得站起来,说:“行!老师傅,这就给你老添麻烦了……”的确,他很感
激这个河南老师傅。没铺盖算什么,他能在这火边跹蹴到天明就行了,总比一晚上蹲在
野场地挨冷受冻强。少安问师傅:“这么晚你们还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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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徒弟回答他说:“这件活说好明早上人家来取,不加班不行。”少安看炉灶里的铁
烧红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丝猴”纸烟,走过去对那个年轻徒弟说:“师傅,你
先歇着抽支烟,让我来替你添几下锤!”

  那徒弟看他这样实心,就很乐意地接过纸烟,把手中的铁锤让给少安。少安又把另
一根纸烟,恭敬地夹在执钳操锤的老师傅的耳朵上——老师傅现在不仅没空抽,甚至腾
不出手来接烟卷。

  等老师傅把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子上后,少安就抡起锤和老汉一人一下打起来。他
因为常出去为队里修理损坏的农具,曾在石圪节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铁铺里抡过这家伙,
因此不外行。再说,这是力气活,又没什么太高的技术要求。

  等他抡完一轮锤后,这铁匠师徒俩都夸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说:“出一阵力身上就
暖和了。”

  少安又抡了两回锤,看这把镢头快成形了,就把铁锤又交给那个年轻徒弟。老镢头
全部打成后,这师徒两个把墙角一个放工具的土台子收拾开,给土台子上铺了一块破帆
布,对少安说:“就凑合着躺一夜吧。”说完他们就到里面的一个小窑里睡觉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个废铁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脱了垫在这砧子上,就算是个枕头。
他拉灭了灯,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孙少安在饭铺里吃喝了一点,就到兽医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双水
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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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19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路上,他由着牛的性子走,并不催促它,因此慢慢腾腾,三十里路走了将近一个
上午。

  在接近城里人吃午饭的时候,少安吆着牛才走到双水村北边的村头上。他看见前面
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等他走到田二身边时,老汉怔了
一会,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了……”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
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吆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
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

  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
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
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看见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
列石上走过来,并对他招呼说:“少安,你等一下……”二队长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
膀粗,长一对炯炯有光的铜铸大眼。这人悍性很强:脑子里弯弯又多,是金家族里的一
条好汉。他父亲就是旧社会双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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