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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1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阿辽沙开了门,跨进门槛。他来到了一间农舍里,这农舍虽相当宽敞,却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挤得满满的。左边有一个俄国式大炉子。从炉子到左边的窗户那里横过整个屋子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破烂衣服。靠左右两边墙各放有一张床,上面蒙着毯子。左边那张床上摞着四个花布枕头搭成的小山,一个比一个小。右面那张床上只看见一个很小的枕头。屋子冲门的正上方有一小块地方用布幔或被单拦着,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横过屋子系着的绳子上面。可以看到在这布幔后面也搭着一张铺,是用长凳和椅子支起来的。一张简陋的,农民用的木方桌被从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间窗户的地方。三个窗户,每个有四块乌黑发霉的小块绿玻璃,都关得严严实实,因此屋里十分闷热,也显得阴暗无光。桌上放着一个锅,里面盛着吃剩下来的煎鸡蛋,还有一片咬过的面包,此外还放着一个小瓶,瓶底里剩下了一点点烧酒。左面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穿着花布衣裳,模样很象个上等女人。她的脸又瘦又黄,两颊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态。但是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个可怜的太太的眼神,——一种满含疑问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当她自己还没有开口,阿辽沙正在向男主人说明来意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傲慢和疑问的神情,一双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轮流看着两个说话的人。在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边窗户站着一位面貌长得很不好看的年轻女人,头发稀疏,栗色,衣服着得很差,却还整洁。她厌恶地望着走进来的阿辽沙。右边床旁还坐着一位女性。那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也是年轻的姑娘,有二十岁模样,驼背,瘸腿,据以后别人对阿辽沙说,是双足瘫痪。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墙中间的角落里。这个可怜的女郎那对十分美丽而善良的眼睛带着一种安静而温顺的神情瞧着阿辽沙。一位四十五岁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鸡蛋。他身材不高,体格孱弱,骨瘦如柴,浅栗色头发,长满稀疏的栗色胡须,很象一团乱糟糟的树皮擦子(阿辽沙后来想起,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这团胡子,脑子里就马上闪现出这个比喻,尤其是“树皮擦子”这个词)。大概就是这位先生从门里喊的“谁呀!”——因为此外屋里没有别的男人。但是当阿辽沙走进来的时候,他仿佛从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来,赶忙用一块有破洞的饭巾擦着嘴,跑到阿辽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缘来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时那个站在左边角落里的姑娘大声开了口。

  但是朝阿辽沙跑来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转过身向着她,用激动而有点不连贯的声音反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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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这么回事,您没有猜到!还是让我来请问一声,”他忽然又转过身来向着阿辽沙,

  “什么事劳您来亲自拜访……这个窝?”

  阿辽沙仔细打量着他。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人仿佛有点身上带刺,性急,好发火。尽管看得出他刚才喝了点酒,但并没喝醉。他的脸显得极度地蛮横无礼,同时又很奇怪地露出明显的胆怯。他象那种长时期服从他人,吃了许多苦头,却有时又会忽然跳起来想表现一下自己的人。或者不如说更象一个很想打击你,又生怕你来打击他的人。在他的话语和十分尖细的声音里,有一种疯疯癫癫的幽默意味,一会儿是气势汹汹的,一会儿又是畏畏葸葸的,语调常常变化,语气也不连贯。他发出那句关于“窝”的问话的时候,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眼睛,一直冲到阿辽沙的紧跟前,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位先生穿一件灰暗、破旧的土黄布大衣,满是补钉,油渍斑斑。他身上穿一条如今早没有人穿的颜色极浅的裤子,料子很薄,大方格,裤脚揉得皱皱巴巴,因此往上缩起,好象小孩穿着已经太小了的衣服似的。

  “我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阿辽沙刚要回答。

  “我太知道了,”那位先生立刻打断他,让他明白不用他说,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是上尉斯涅吉辽夫,但我还是很想请问,究竟什么事情劳您……”

  “我只是顺便来一趟。老实说,我有一句话想跟您谈谈,……如果您允许的话。……”

  “既然这样,这里有椅子,请就座吧。这是古代的喜剧里常说的话:‘请就座吧。’……”上尉于是用飞快的动作抓了一把空着的椅子——农民用的简陋的白木椅子,放在屋子的正当中;随手给自己抓了另一把同样的椅子,坐在阿辽沙的对面,照旧紧挨着他,两人的膝盖都几乎碰到了一起。

  “尼古拉·伊里奇·斯涅吉辽夫,前俄国步兵上尉,虽然犯错误丢了脸,却到底还是个上尉。不应该说是斯涅吉辽夫上尉,而应该说是低三下四上尉,因为我从后半辈子起是低三下四地说话。低三下四是在屈辱中养成的。”

  “的确是这样。”阿辽沙微笑说。“但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养成的呢?还是故意那样?”

  “上帝知道,那是不由自主的。我过去从来不说,一辈子没有低三下四地说话,忽然栽了跟头,爬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这样说话了。这是上天的意旨。我看出您对现代的问题很感兴趣。但究竟什么事会引起您对我这么大的兴趣的呢,因为现在我生活在连客人都无法款待的环境里。”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那件事情。……”

  “为了哪件事情?”上尉急不可待地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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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就为了您同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一次相遇的事情。”阿辽沙拙笨地回答。

  “哪一次相遇?就是那次么?跟树皮擦子有关的,澡堂里用的树皮擦子?”他忽然挪近身子,这次膝头完全撞在阿辽沙身上了。

  他的嘴唇有点异乎寻常地紧紧抿成了一条细线。

  “什么树皮擦子?”阿辽沙嗫嚅地问道。

  “爸爸,他是来找您告我的!”阿辽沙已经熟悉的刚才那个男孩的尖细嗓音在布幔后面的角落里喊了一声,“是我刚才咬了他的手指头!”

  布幔掀开了,阿辽沙看见他刚才的那个敌人正躺在角落里神像下面长凳和椅子支成的床铺上。男孩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自己的大衣和一条旧棉被。他显然不舒服,从那双火灼灼的眼睛看起来,身上正发着寒热。他现在看着阿辽沙,神色毫不畏惧,不象刚才那样,好象说:“我现在在家里,你不敢碰我。”

  “咬了什么指头?”上尉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是咬了您的手指头么?”

  “是的,咬了我的手指头。刚才他在亍上同小孩子们互相抛石子;他们六个人朝他扔,他只有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去,可他竟朝我扔了块石子,接着又有一块石子打在我的头上。我问他: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忽然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的手指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立刻就揍他!现在就揍他!”上尉已经从椅上跳了起来。

  “但我完全不是来告诉这件事的,我只是说说,……我并不愿意您打他。再说他现在好象有病。……”

  “您以为我会揍么?我会把伊留莎拉过来,在你面前揍他一顿,让你满意么?您想我马上这样做么?”上尉忽然转身对阿辽沙说,那副架势就好象要向他扑过来似的,“先生,我为您的手指头感到难过,但是您要不要我在揍伊留莎以前,为了公平地使您得到满意,先当着您的面砍掉我这四个手指头,就用这把刀子砍?我想四个指头是够您满足复仇的渴望了,不再需要第五个了吧?”他忽然住了口,好象气都喘不过来了似的,他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抽搐扭动,目光带着异常挑衅的神色。他似乎发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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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现在好象全都明白了,”阿辽沙平静而忧郁地回答,仍旧坐着不动,“看来,令郎是个好孩子,很爱他的父亲,他所以攻击我,是因为我是侮辱您的人的兄弟。……现在我全明白了。”他沉思地反复说着。“但是家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对于自己的行为也很后悔,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只要能到府上来,或者最好在原地方再见一面,他将当众向您请求宽恕,……假使您愿意这样做。”

  “那就是说,揪了胡须,然后请求原谅,……意思是一切了结,大家满意,对不对?”

  “不,相反地,他可以做一切您吩咐的,而且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我请他阁下就在那家字号叫做‘京都’的酒店里,跪在我的面前,或者跪在广场上面,他也会跪么?”“是的,他甚至也会跪的。”

  “您真打动了我的心。您真让我感动得落泪,打动了我的心。我这人太好动感情了。现在容我好好介绍一下:这是我一家人,我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我的小家伙。我一死,有谁去怜惜他们呢?我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们以外,又有谁来爱我这个坏人呢?这是上帝为每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安排下的伟大的事业。因为即使象我这样的人也总得有人来爱。……”

  “哦,这话对极了!”阿辽沙喊道。

  “算了吧,不要装小丑了。只要有一个傻瓜到这里来,您就叫我们丢脸!”窗旁的姑娘突然带着厌恶和轻蔑的表情朝父亲嚷起来。

  “您等等,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让我来定方向。”父亲向她喝道,虽然用命令的口气,却十分赞成地望着她。“我们就是这样的性格。”他又转身向阿辽沙说。

  “对天地间的一切,

  他都不愿有所赞许。①

  ——

  注:①普希金《魔鬼》一诗中最后的句子。

  ——

  应该用阴性代词:她都不愿有所赞许。不过还是让我把我的内人也给您介绍一下吧:阿里娜·彼得罗芙娜,没腿的女人,四十三岁,两条腿勉强能走,但走不了几步。她是平民出身。阿里娜·彼得罗芙娜,庄重点儿:这位是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站起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抓住他的手,用甚至料想不到会有的力气,忽然把他拉了起来,“您和太太相见,应该站起来。孩子他妈,这并不是那个卡拉马佐夫,就是……唔,如此这般的那一个,这是他的兄弟,是位非常谦逊有德的人。阿里娜·彼得罗芙娜,让我,孩子他妈,让我先吻吻你的手。”

  他恭敬甚至温柔地吻了吻他太太的手。窗旁的姑娘气得扭过脸去不看这个场面。那位太太带着骄傲的疑问神色的脸忽然显出了少见的和蔼。

  “您好呀,请坐,契尔诺马佐夫先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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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卡拉马佐夫,孩子他妈,卡拉马佐夫。——我们是平民出身。”他又悄悄地对他说了一句。

  “好吧,管他是卡拉马佐夫或是什么,我总觉得是契尔诺马佐夫。……请坐呀。他何必要拉你起来。他说我是没腿的女人,腿是有的,但肿得象木桶,我自己却干瘪了。以前我胖得很,现在好象吃了针线似的。……”

  “我们是平民出身,平民出身。”上尉又再次对他解释说。

  “爸爸,唉,爸爸!”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的驼背姑娘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并且突然用手帕掩住了脸。

  “小丑!”窗前的女郎脱口说。

  “您瞧,我们家有了什么样的新鲜事?”母亲摊开手指着两个女儿,“好象乌云飘过;云一散,我们的老样子就又回来了。以前我们在队伍里的时候,有许多那样的客人来。老爷子,我并不想作什么比喻。谁喜欢什么样的人,就让他喜欢好了。那时候教堂助祭夫人常来,说:‘阿历山大·阿历山德罗维奇是个好心肠的人,娜斯塔霞·彼得罗芙娜却是地狱里的怪物。’我回答她:‘这是各人各喜爱,你可真是喜欢无事生非的臭脾气。’她说:‘你该恭敬点儿。’我对她说:‘哎呀,你这黑刀子,你跑来教训谁呀?’她说:‘我要给你们放进点新鲜空气来,你这人的气味不清洁。’我回答她:‘你去问问所有的军官先生们:是我身上的气味不清洁还是别的人?’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没多久以前,我就象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见一位将军走进来,他是到我们这里来过复活节的。我对他说: ‘大人,可以对一位体面的太太说要给她放点新鲜空气进来么?’他说:‘对,您这里应该开一开气窗或房门,因为这里的空气不很新鲜。’您瞧全是这一套!我的气味干他们什么事?死人的气味要难闻得多。我说:‘我不想染脏你们的空气,我要穿上鞋子,离开这里。’亲人们,老爷子,不要责备你们的亲妈妈!尼古拉·伊里奇,老爷子,我虽不能讨你的欢心,但是我有我的伊留莎,他从学堂回来,他爱我。昨天还拿回来一个萍果。请原谅,老爷子,请原谅,亲人们,请原谅你们的亲妈妈,请原谅我这孤孤单单的女人,为什么你们讨厌我的气味!”

  可怜的女人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眼泪直流。上尉急忙跑到她身边。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宝贝,得啦!得啦!你不是孤单的人。大家全喜欢你,全爱你!”他又吻起她的双手来,用手掌温柔地摸她的脸;他忽然抓起饭巾,去擦她脸上的眼泪(阿辽沙甚至觉得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泪光)。“看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他忽然狂怒似的回过身来向着他,手指着可怜的疯女人。

  “我看见了,也听见了!”阿辽沙喃喃地说。

  “爸爸,爸爸,你干吗跟他……别理他吧,爸爸!”男孩忽然喊起来,在小床上欠起身来,通红的眼睛望着父亲。

  “你别再装小丑,别再装疯卖傻了,永远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仍旧从那个角落里怒气冲冲地喊叫着,甚至跺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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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您这次发脾气完全有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可以马上满足你的愿望。请您戴好你的帽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让我也拿着帽子,——我们一块儿出去。有句正经话要对您说,不过要到这房子外面去。那个坐着的姑娘是我的女儿,尼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忘了给你介绍——她是天使现身,……下降尘凡,……假使你能够明白这个……”“你看他浑身发抖,好象害抽风病似的。”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很不满意地继续说。

  “那个现在对我跺脚说我是小丑的人,也是天使现身,骂得我极对。我们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应该了结一下……”

  他抓住阿辽沙的手,从屋里一直把他拉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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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第七节 在清新空气里

  “空气真清新,但是在我们府上可真是不大新鲜,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这样。先生,我们慢慢地走着。我很希望您能对我的话感到兴趣。”

  “我自己也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对您说,……”阿辽沙说,

  “只是不知道怎样开头。”

  “我怎么能不知道您有事找我?没有事您决不会来看我的。难道真的来告小孩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谈起那个孩子!我在家里不便对你细说,现在在这里可以对你讲讲那个场面。您看见么,一个星期以前这团树皮擦子还要浓密些,——我说的是我的胡须;人家把我的胡须叫作树皮擦子,主要是那些小学生们这样叫。令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当时抓住我的胡须,把我从酒店里拉到广场,恰巧小学生们放学出来,伊留莎也和他们在一起。他看见我那种样子,就扑到我的身边来喊道:‘爸爸,爸爸!’抓住我,抱着我,想把我拉开,对侮辱我的人喊着:‘放开他,放开他,这是我的爸爸,饶了我的爸爸吧。’他的确是那么喊的:‘饶了他吧!’他的两只小手还抓住侮辱我的人,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那一只手,吻着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刹那间他的小脸上的那副神情,没法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

  “我敢起誓,”阿辽沙大声说,“家兄会用极诚恳极完满的方式来表示忏悔,哪怕甚至跪在广场上也可以。……我会让他这样做的,要不然他就不是我的哥哥!”

  “哦,那么说这还只是一种打算。并不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而只不过是您根据您自己的热心肠所采取的一种高尚行为。您早应该对我这样说明的。不,既然如此,那就容我再充分说说令兄当时那种十足骑士式和军官式的高尚行为吧,因为他当时就表现了这样一种行为。他抓住我那树皮擦子把我揪了一段路以后,就放了我,说道:‘你是军官,我也是军官。如果你能找到一位正经的决斗证人,你就打发他来,——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虽然你是一个混蛋!’他就是这么说的。真是十足的骑士风度!那时我和伊留莎两人连忙走开了,可是当时发生的景象就象世代相传的家谱图那样,将会永远铭刻在伊留莎的记忆中的。哦,不,我们哪配学贵族气派。您自己想想好了,您刚才到我家去过,看见了什么?三个女人坐在那里,一个是没有腿的疯子,另一个是没有腿的驼子,第三个有腿,可是太聪明,女学生,总是急着想再跑回彼得堡去,在涅瓦河畔探求俄国的女权。关于伊留莎我不必说,还只九岁。只有我一个人单枪匹马。假使我一死,这一家子人将怎么办呢?我只问您这一点。既然如此,如果我叫他出来决斗,而且他立刻把我打死了,那时候会怎样呢?那时候所有这些人将怎么办呢?更坏的是如果他不杀死我,只是把我弄成残废:我既不能工作,却留下了一张嘴,那么谁来喂它,喂我的嘴,谁来喂他们大家呢?是不是让伊留莎不上学,却每天出去要饭呢?所以说,找他决斗对于我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句蠢话,不会是别的。”

  “他会对您陪罪,在广场当中对您下跪的。”阿辽沙又带着燃烧的眼光喊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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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到法院去告他,”上尉继续说,“但是请您翻一翻我们的法典,我会因为自己所受的人身侮辱而得到多大的赔偿呢?而且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又忽然叫了我去,对我斥责说:‘连想也不许想!如果你到法院去告他,我会想法子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打你是因为你有欺诈行为,最后会弄得你自己上法庭受审的。’ 可是只有上帝明白,这个欺诈行为是从谁那里来的,我这小角色是奉了谁的命令行事的,——还不是奉了她自己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命令?她又说:‘还有,我要永远赶走你,你往后不要想再在我手里挣一分钱。我还可以对我的商人说(她总是把她的老头子叫做:我的商人),他也会把你赶走的。’我心想,假使商人也赶走我,那时候我到谁那里去挣饭吃呢?现在我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可以依靠了,因为令尊大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不但不再信任我,还想利用我写下的收据,把我送上法庭去哩。因为这种种原因,所以我就只好软了下来,而您也看见了我那个窝里的情形。现在请问您:伊留莎刚才把您的手指头咬得厉害吗?在我那个尊府上,我不敢当他的面详细问您。”

  “是的,很厉害。他很生气。他因为我姓卡拉马佐夫,所以替您报仇,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您没看见他是怎样跟那些同学们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险,他们会把他打死的,他们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飞过来,会把脑袋打破的。”

  “实际已经打中了,虽不是脑袋上,却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头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后就哭泣,呻吟,跟着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击他们大家的,他仇恨他们,他们说他刚才用铅笔刀扎了一个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听说了,这很危险,克拉索特金的父亲是此地的员员,也许还会惹出麻烦来哩。……”

  “我劝您,”阿辽沙热心地继续说,“暂时完全不要让他上学去,等他冷静一些,……他的怒气平息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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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怒气!”上尉接着他的话头说,“的确是怒气。一个这样的小东西身上,竟有那么大的怒气。这里面有许多情况您还不知道呢。让我来专门讲一讲这段故事。那是在发生了这件事情以后,小学校里的学生们都开始逗他,叫其他树皮擦子来。学校里的小孩们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单个分开,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学校里,他们就常常变得毫无同情心了。他们开始逗他,逗得伊留莎发起性子来。换了一个平常的男孩,一个软弱的儿子,——是会低声下气,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抬不起头来的,但是这个孩子却为了父亲,一个人起来反对大家。为了父亲,还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对他说:‘饶了爸爸吧,饶了爸爸吧’的时候,他当时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还有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们,——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那些被人轻视但却心胸高尚的穷人家孩子,还在九岁的时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钱人的孩子哪里谈得到:他们一辈子也不会领悟得那样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广场上的那个时候,吻他的手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就透彻地了解了真理。这真理一进入他的心里,就永远把他压扁了。”上尉激烈而又仿佛发狂了似的说着,用右拳猛击左掌,似乎想生动地表现“真理”是怎样压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发了寒热,说了一夜胡话。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说话,甚至完全默不作声,只是我发觉他从角落里不时地看我,后来却越来越经常地转过身去对着窗,好象在温习功课,但是我看出他的脑子里并没在想功课。第二天我借酒浇愁,我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开始哭个不停,——我是很爱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后一文钱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国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们这里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里,不狠记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学校里的男孩们从早晨起来取笑他,对他叫嚷说:‘树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亲的树皮擦子把他从酒店里拉出来,你还在旁边跟着跑,请求饶恕。’第三天,他又从学校回来,我一看,——他面无人色,脸色灰白。我问,你怎么啦?他不作声。在我府上是没法谈话的,因为妈妈和女儿们会立刻参加进来,况且姑娘们已经全都知道,甚至在当天就知道了。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开始唠叨了:‘小丑,傻子,您还能做出有理性的事来么?’我说:‘正是那样,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们还能做出什么有理性的事来么?’我就这样把这事敷衍过去了。到晚上,我领着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总要出去散步,就是顺着我同您现在走的这条路,从我们的家门口到那块大石头为止,那块大石头不就在篱笆旁边象孤儿似的躺着么?从那里起就是本市的牧场:又空旷又美丽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着,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里。他的手很小,指头是细细的,冰凉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说:‘爸爸,爸爸!’我问他:‘什么事情?’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着火,‘爸爸,他那天那么对待你,爸爸!’我说:‘有什么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学生们说:他为这事给了你十个卢布。’我说:‘没有,伊留莎,我现在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他一文钱的。’他全身颤抖,两只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来。他说:‘爸爸,爸爸,你叫他出来决斗,学校里大家耻笑我,说你胆小,不敢叫他出来决斗,还收了他十个卢布。’我说:‘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来决斗。’当时我便简单地把刚才对你讲的那些话全说给他听。他听完了我的话,说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长大了,就自己叫他出来决斗,杀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烧着。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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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第一卷 第二卷 赞成和反对

  第一节 婚约

  又是霍赫拉柯娃太太首先来迎接阿辽沙。她十分慌忙,发生了一件大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犯了歇斯底里以后竟昏厥了过去,随后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衰弱,她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说胡话。现在发了高烧,已经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又派人去请两位姨母,姨母已到来,赫尔岑斯图勃还没有来。大家都坐在她的屋里等候。她还在昏迷之中,一定会出什么事情的。要是害了热病才糟呢”!

  霍赫拉柯娃太太在这样大呼小叫的时候,显出异常惊惧的神色,每说完一句话,都加上一句:“这可真是严重!真是严重!”好象她以前碰到过的一切事情都算不上严重似的。阿辽沙带着愁容听她说完:开始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讲给她听,但是他刚讲了头几句就被她打断了,她没有工夫,她请他到丽萨那里“去坐一会,在丽萨那里等她。

  “丽萨,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几乎一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丽萨刚才真叫我惊奇,却也使我感动,所以我心里现在已经全都宽恕她了。您想想看,您刚刚走,她忽然诚恳地表示懊悔,说昨天和今天不应该笑您,其实她并没有讥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是她很正经地表示后悔,甚至差点下泪,这真使我惊奇。她以前总是开玩笑式地笑话我的时候,从来没正经地后悔过。而您也知道,她是时时刻刻在笑话我的。可是这次她却一本正经,从头到尾都一本正经。她特别重视您的意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假如可以的话,请您不要生她的气,不要对她不满。我自己也不得不时常宽恕她,因为她是那么聪明,——您信不信?她刚才说,您是她幼年时代的朋友,‘我幼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您倒想想看,‘最好的’,那么我呢?她在这上面有着非常严肃的感情,甚至回忆,尤其是这些话,这些词句,这些完全出人意外的词句,简直是谁也料想不到,突然之间蹦出来的。比如最近关于松树的一句话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花园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棵松树,也许它现在还在,所以其实用不着说‘曾经’。松树不是人,是万古长青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说:‘妈妈,我仿佛在睡梦惺忪中记起了这棵松树。’哦,‘睡梦惺忪——松树’,好象她不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句话有点缠夹,松树这个词本来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说了一句极别致的话,我简直学不上来。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见吧。我激动极了,准得发疯。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一生里已经发了两次疯,后来都治好了。您到丽萨那里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这点您是永远做得很好的。丽萨,”她走到她门前喊道,“我现在把受过那么大欺侮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领来了,可是告诉你,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因为你这样想,感到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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