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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
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
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
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
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
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
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
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
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
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
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
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
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
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候玉英…
…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后当
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绝了
“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
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信
,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
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到
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

  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
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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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
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
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
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
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
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
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
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xx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
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得
,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在
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地
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
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吧
,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平
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方”
。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是一个大世界;再
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
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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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3 | 显示全部楼层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种
。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不
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
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案
。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

  终于休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烟
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人生
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

  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

  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
,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
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
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来,你就
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
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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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少平几乎要哭了。

  父亲看出儿子为他的行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显然很难再说服他放弃这种冒险念头,
他只好犹豫地说:“那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们闹。不过,爸爸
生怕你们有个闪失……”

  少平严肃而感动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玉米地半后晌就种完了——种完就回家,不必象生产队,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工。

  父子俩回家后,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们又收拾了一下,赶到后村头烧砖
窑那里给少安两口子帮忙。

  孙少安夫妇正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窑砖正烧到紧要关头,少安既要加炭漏灰,还要刁空
抢着打下一窑的土坯,还不到热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脸熏得如同戏里的包公,秀莲头
上拢着的毛巾也象烟囱里拉出来的——她正拿着铁锨和泥。

  少平和父亲一到,四个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宽了。父亲接替少安烧火,让他集中打土
坯;少平和泥,让嫂子去溜土。这是一个多么和谐而富有生气的劳动集体!瞧,已出的两窑
青砖,约摸一万多块,齐齐整整码在土场边上,象两堵蓝色的长墙。双水村的人面对孙家的
这派兴旺景象,谁不眼红?啊呀,不得了!孙少安这小子竟然办起了“工厂”!

  天黑以后,少安让家里人回去吃饭。他自己的饭照例由秀莲吃完饭后送到土场上来——
他要照看炉火,不能离开。

  等父亲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却磨蹭着没有急忙回家。

  他一边在和哥哥添炭,一边吞吞吐吐对哥哥说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惊讶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生气地对弟弟说:

  “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么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这个“逛”字刺伤了少平的心。他也有点生硬地对哥哥说:“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
干点事!”

  “干什么事?无非是去揽工!你又不是匠人,当个小工,一天挣一两块钱,连自己的嘴
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这罪呢?你在家里,咱们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边种地,一边经
营咱们的烧砖窑,这不好好的嘛!”

  “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

  少安一时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没事可干吗?

  但少安猛然感到,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不能再象过去一样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
了!是啊,弟弟大了……本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刻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

  他早已看出来,弟弟是一个和他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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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少安已经明白,尽管他不情愿弟弟出走,但看来已经很难劝阻他了。

  兄弟俩圪蹴在土场边上沉默了一会,一人嘴里噙着根旱烟棒,使劲地抽着。天已经黑严
,远处村子里亮起了模糊的灯光。在金家湾那边,不知谁家婆姨正拖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睡
觉。东拉河水声朗朗,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孙少安已不再和弟弟争辨。他伤感地对少平说:“那你看着办吧,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我……”他感到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候,孙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他对哥哥说:“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负担就更重
了……”

  少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牵挂家里,你自己一个人在
外面,无依无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

  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母亲流着泪为他把那点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从手头挤出五十元钱,硬往弟弟手里塞
——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里现在需要钱,他不愿拿这么多;再说,既然他要出门,
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谋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姐姐
出嫁后留下的,已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部行囊。

  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
,他现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里捏出两把汗水……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他一直等汹涌的泪水
通过鼻孔管流进肚子里,才睁开眼睛。

  父亲立在炕边,手里拿着当年他上学时用过的那个烂黄提包。说:“我出去叫田海民把
坏的拉链修好了。海民说,以后用的时候,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着哽咽,对父亲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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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早晨,从米家镇开往黄原的第一辆长途汽车过来后,挤在公路边上为少平送行的
全家人,都举起胳膊拦挡车。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而
并不知道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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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黄原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据清嘉庆七年版《黄原府记》称,其历史可追溯至周(古为
白狄族所居住)。周以后,历代曾分别在这里设郡、州、府,既是屯兵御敌之重镇,又是黄
土高原一个重要的物资集散地。现在作为地区首府,管辖着黄原市和周围十五个县,其版图
如地委书记苗凯所说:等于一个阿尔巴尼亚。

  该城座落在一个大川道里,四周被连绵的群山包围。黄原河由北向南穿城而过,于几百
里外注入黄河。市区在黄原河上建有二桥,连结东西两岸。市中心的桥建于五十年代。称为
老桥;桥面相当狭窄,勉强可以对行两辆汽车。上游还有一座新桥,是前两年才修起的;桥
面虽然宽阔,但已在城市外围,车辆和行人不象老桥这样拥挤。

  城南另有一条小河向北流来,在老桥附近和黄原河交汇。

  小河叫小南河。在小南河与黄原河汇流处外侧,有一座小山包,长满了密密的树木草丛
;而在半山腰一方平土台上,瞩目地立有一座九级古塔!据记载,塔始建于唐朝,明代时进
行过一次大修整。此山便得名古塔山。古塔山是黄原城的天然公园,也是这个城市的标志—
—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到黄原城,首先进入视野的就是这座塔。如果站在古塔山上,偌大一个
黄原城也便一览无余了。

  黄原城以老桥为中心,形成了几个主要的区域。大桥以东统称东关,因为汽车站在这里
——这是通往外界的主要“口岸”——各种杂七杂八的市场摊点和针对外地人的服务性行业
也就特别多。而进入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外地人实际上都是来揽工谋生的农村手艺人或纯粹的
庄稼汉,因此那些旅馆、饭馆都是档次很低的。东关大桥头也是传统的出卖劳动力的市场,
平时经常象集市一般涌满了北方各地漫流下来的匠人和小工、等待包工头们来“招工”。

  城市的主要部分在黄原河西岸。东关的街道通过老桥延伸过来,一直到西面的麻雀山下
,和那条南北主街道交叉成丁字形。西岸的这条南北大街才是黄原城的主动脉血管。大街全
长约五华里。

  南北街道的中段和东关伸过来的东西大街组成了本城的商业中心,也是全城最繁华的地
带。南大街沿小南河伸展开来,大都是党政部门,北段为宾馆、军分区和学校的集中地。

  除过市中心的商业区,人们分别把这个城市的其它地方称为东关、南关、北关。南关主
要是干部们的天地,因此比较清静;北关是整洁的,满眼都是穿军装和学生装的青少年;东
关却是一个杂乱的世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当孙少平背着自己的那点破烂行李,从拥挤的汽车站走到街道上的时候,他便置身于这
座群山包围的城市了。他恍惚地立在汽车站外面,愕然地看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他虽然上高中时曾因参加故事调讲会到这里来过一次,但此刻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
说,仍然是陌生的。

  一刹那间,他被庞大的城市震慑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我要开始生活的地方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疑问。你,身上带着十几块钱,
背着一点烂被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你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这一切他自己全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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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此刻唯一意识到的是,他已经来到了一个“新大陆”。

  至于到这里怎么办,他一时的确还难以想象。

  孙少平发了一会愣怔,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

  到东关大桥的时候,他看见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烂的人
。他们身边都放着一卷象他一样可怜的行李;有的行李上还别着锤、钎、刨、錾、方尺、曲
尺、墨斗和破蓝球改成的工具包。这些人有的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着;
有的听天由命地干脆枕着行李睡在人行道上,少平马上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将象这些
人一样,要在这里等待人来买他的力气。

  他便自然地加入了这个杂乱的阵营。找了一块空地方把行李搁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参
加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和这些同行比起来,他除过皮肤还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没有什么
异样的。

  不过,他发现,他和他周围的所有人,也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车、自
行车和行人组成的那条长河,虽然就在他们身边流动,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天地。街上走
动的干部和市民们,没什么人认真地看一眼这些流落街头的外乡人。少平原来还担心碰见晓
霞和金波,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不象原西县和石圪节,熟人低头不见抬头
见。再说,他们也不会想到他来黄原。

  他不熟练地卷起一根旱烟棒,靠着自己的铺盖卷抽起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黄原河被西斜的太阳照耀得一片金光灿烂。

  河西大片的楼房已经沉浸在麻雀山的阴影中。刚从寂静的山庄来到这里,城市千奇百怪
的噪音听起来象洪水一般喧嚣。尽管满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觉自己象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
旷野里。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

  现实的景象消失了。他通过心灵的视觉,却看见了炊烟袅袅的双水村;看见夕阳染红的
东拉河边,饮饱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

  “唔……”他象呻吟般地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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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
,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靠在砖墙边自己的烂铺盖卷上,久久地闭着眼睛。他内心痛苦而烦乱,感觉自己在这
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这很容易,明天早晨买一张汽车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
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说,并且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周围有几个人在看他,脸上都显出诧异的
神色——大概以为他神经不正常吧!

  孙少平尽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想: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
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一切过去的生活都已经成为历史,而新的生活现在就从这大桥头开始了
。他思量,过去战争年代,象他这样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呢!而现在是和平年
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安然立在这
桥头,并且还准备劳动和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
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他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
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
、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孙少平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谋算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聚在东关“找工作”的人这么多。他看见,每当一个穿油污的卡衫的包工头,
嘴里噙着黑棒烟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很快就被一群揽工汉包围了。包工头就象买牲畜一样打
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
人就象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
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
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

  “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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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
一个工多少钱?”

  “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
—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那么
,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
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
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

  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
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
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
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

唱着——
    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
    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
    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
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大大部分都离开
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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