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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象一团乱麻。他现在集
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
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

  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
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
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
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
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
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
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
的黄提包象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

  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

  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的……
”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乡
,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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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
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
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
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
现在他猜想,诗大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
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
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
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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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

  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
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象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
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

  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
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
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
—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象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
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强承认了他这
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
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

  “还不快去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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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
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
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强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

  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下来,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精着哩!

  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
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你们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块
子,你能撑架住?”

  “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

  “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马顺接着就把少平引到他们大队书记的家里。

  书记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小炕桌旁边喝啤酒。桌子上摆了几碟肉菜。

  少平跟他舅进去的时候,书记没顾上招呼他们,只管继续对那个干部巴结地笑着说:“
……这地盘子全凭你刘书记了!要不,我这院地方八辈子也弄不起来……喝!”书记提起啤
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两个人就嘴对着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书记才扭头问:“马顺,你有什么事?”

  他舅说:“我引来个小工,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了?”

  “小工早满了!”书记一边说,一边又掂起啤酒瓶子对在嘴巴上。不过,他在喝啤酒的
一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平。

  估计书记看这个“小工”身体还不错,就对那位干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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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先喝着,我和他们到外面去说说!”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书记问马顺:“工钱怎么说?”

  “老行情都是两块钱……”他舅对书记说。

  书记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气。

  “一块五!”少平立刻插嘴。

  书记“扑”一声把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然后便痛快地对少平说:“那你今天就上工!”

  他舅在旁边愣住了,不知外甥为什么把自己卖了这么低的价钱。对于少平来说,就是一
天挣一块钱也干。

  他先问最迫切的问题:“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窑,没窗户。”主家说。

  “这不要紧!”

  上工的事谈妥后,少平性急地连他舅家也没再去,就起身直到南关贾冰家寻他的铺盖卷。

  来到大街上,他觉得脚步异常地轻松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景致,商店的门
都开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橱窗里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姑娘们率先脱去了冬装,
换上鲜艳的毛衣线衣,手里拎着时髦的小皮革包,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
的汉槐洋槐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飘满全城。

  少平于是在书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听晓霞介绍过这本书。

  就这样,他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提着那只烂黄提包,怀里揣着《牛虻》,来到了北
关阳沟大队书记家。

  书记的老婆是个精明麻利人,看来最少能主半个家事。她引着少平,把他送到匠工们住
的敞子窑里,并且又把站场监工的亲戚叫来,把他交待给了这位工头。

  这敞口子窑铺了一地麦秸;麦秸上一摆溜丢着十七八个铺盖卷,地方几乎占满了。少平
只好把自己的那点行李放在窑口最边上的地方。

  吃过中午饭,少平就上了工。

  他当然干最重的活——从沟道里的打石场往半山坡箍窑的地方背石头。

  背着一百多斤的大石块,从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简直连腰也直不起来,劳动强度如同使
苦役的牛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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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平尽管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但他咬着牙不使自己比别人落后。他知道,对于一个揽工
汉来说,上工的头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开头几天不行,主家就会把你立即辞退——东关大
桥头有的是小工!

  每当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处于半麻痹状态。

  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挤压到土地里去。汗水象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
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腿如同筛糠
,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这时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
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那里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几乎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伟大目标!

  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象带刺的葛针
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象一层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能看
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象放在刀刃上!

  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时候,整个身体象火烧着一般灼疼。

  他在睡梦中渴望一种冰凉的东西扑灭他身上的火焰。他梦见下雨了,雨点滴嗒在烫热的
脸庞上……一阵惊喜使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真奇怪!他感觉自己脸上真有几滴湿淋淋的东
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窑里,雨怎么可能滴在脸上呢?

  他睁大眼,发现他旁边的一个石匠工光着屁股往被窝里钻。他感到一阵发呕,赶忙用被
子揩了揩脸——他知道,这是那个撒完尿的石匠从身上跨过时,把剩下的几滴尿淋在了他的
脸上。没有必要发作,揽工汉谁把这种事当一回事!

  他蒙住头,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孙少平尽管身体疼痛难忍,但他庆幸的是,他没有被主家打发——他闯过了
第一关!

  以后紧接着的日子,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继续咬着牙,经受着牛马般的考验。这样
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考虑他为什么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为那一块五毛钱吗?可以说是,也
可以说不是。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活……

  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搁到褥子上了,只好叭着睡。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就用手把
后面的衣服撩起来,让凉风抚慰他溃烂的皮肉。

  这天晚上,当他就这样趴着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

  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他旁边蹲着一位妇女。

  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他赶紧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的老婆轻声问他。

  “我……一直在家里劳动。”少平吞吞吐吐说。

  书记的老婆摇摇头,说:“不是!你就照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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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平知道他瞒哄不住这位夜访的女主人,只好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原来在村里教书
……”

  书记的老婆半天没言传。后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过洞开的敞口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忍不住眼里涌上了两
团泪水,一片深沉的寂静中,很远的地方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他心想:也许明天他
就会被主家打发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再能找下活干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由原
来背石头调去钻炮眼。

  新的活当然要比背石头轻松得多。通常这种美差都是由站场工头的亲戚或朋友干的。不
用说,和他一块背石头的小工都大为震惊;为什么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唉,为了这位好心的妇女,他真想到什
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对他来说,换个轻活干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更换的环境
中,竟然也感觉到了人心的温暖。无庸置疑,处在他眼下的地位,这种被别人关怀所引起的
美好情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半月以后,孙少平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脊背上溃烂的皮肉结成了干痂,变
成了一种深度的疼痈;而不象开始时那般尖锐。手上的肉皮磨薄后又开始厚起来,和石头接
触也没有了那种刀割般的疼痛感。身架被强度的劳累弄得松松垮垮——这样就可以较为舒展
地承受一般的压力……

  黄土高原第一场连绵的春雨来临了。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们就抓紧时候,开始白
天黑夜倒在没门窗的敞口子窑里睡觉;沉重的鼾声如雷一般此起彼伏。雨天不出工,当然没
有工钱,但主家按行规给工匠继续管饭。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觉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钱
,他想从主家那里预支十块,加上他原来带的十几块钱,到街上为自己买一身外衣……他的
衣服烂得快不能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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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从女主人那里拿了钱以后,又从一个工匠那里借了一顶破草帽。就一个人冒着朦朦春
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
咽。

  少平从阳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
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
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大
,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

  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的卡衣服。他怀着喜
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
阳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象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
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字
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

  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
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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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1 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安的烧砖窑就出了四窑砖。每窑七千块,四七两万八千块砖
。除过运费、煤费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税纳过以后,每块砖净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家
伙就赚下七百来块钱!

  目光远大的孙少安,政策一变,眼疾手快,立马见机行事,抢先开始发家致富了;黑烟
大冒的烧砖窑多么让人眼红啊!

  少安已经渐渐上升为双水村第一号瞩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过去的“明星”在人们
眼里多少有点逊色了。

  现在,孙玉厚家尽管还是过去那院烂地方,但上门的人却显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来
八块紧用钱的庄稼人,孙少安都慷慨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于孙家来说,这不仅仅是给别
人借钱,而是在修改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啊,几辈子都是他们向人家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
给别人借钱了!

  但是,外人并不知晓,孙少安的事业在大繁荣的后面,充满了重重的困难。可以毫不夸
张地说,每一分钱几乎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维持一个烧砖窑,起码得三四个好劳力。他们
一家人既要种庄稼,又要侍候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把力气出到了极限。少平在家的时候,三
个男劳力加上秀莲,还能勉强两头应付,少平一走,父亲一个人忙山里的活已经力不从心。
因此少安夫妇办这个烧砖窑也到了纳命的光景。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窑、烧火、出
砖……每一样都是重苦活。两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灯瞎火,常常累得饭也吃不下去;晚上睡在
被窝里,连亲热一会的精力都没有——熬苦得梦中都在呻吟……

  眼下,时今已经到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
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烧砖窑只好停工。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
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

  秀莲开始动气了。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是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
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
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
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
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
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

  她首先对少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
平屁股一拍走了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多活,把咱两个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
咱的死活。咱为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
后生,丢下老小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
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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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莲见丈夫不言语,便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进一步发挥说:“咱们虽说赚了一点钱,可
这是一笔糊涂帐!这钱是咱两个苦熬来的,但家里人人有份!这家是个无底洞,把咱们两个
的骨头填进去,也填不了个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

  “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
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其实,这话才是秀莲要表达的最本质的意思。小两口单家独户过日子,这是秀莲几年来
一直梦想的。过去她虽然这样想,但一眼看见不可能。当时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过日子
,丢下那一群老小,光景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可现在这新政策一实行,起码吃饭再不用发
愁,这使她分家的念头强烈地复发了。她想:对于老人来说,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吗?而
他们自己还年轻,活着不仅为了填饱肚子,还想过两天排排场场轻轻快快的日子啊!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
心劲也没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

  “你不分你和他们一块过!我和虎娃单另过光景!”秀莲顶嘴说。

  孙少安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的妻子一下变得这么厉害,竟然敢和他顶嘴!

  他已经习惯于妻子对他百依百顺,现在看见秀莲竟然这样对他不尊重,一时恼怒万分!
大男子汉的自尊心驱使他冲动地跳起来,扑到妻子面前,举起了他的老拳头。

  “你打吧!你打吧!”秀莲一动也不动,哭着对丈夫说。

  少安猛一下看见妻子那张流泪的脸被劳动操磨得又黑又粗糙,便忍不住鼻子一酸,浑身
象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他不由展开捏紧的拳头,竟然用手掌为妻子揩了脸上的泪水。

  秀莲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着用头使劲地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他不放开。

  少安用手抚摸着妻子沾满灰土的黑头发,闭住双眼只是个叹气……

  他心疼秀莲。自从她跟了他以后,实在没享过几天的福。

  穿缀补钉的衣服;喝稀汤饭;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
,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块撑扶这个
穷家而毫无怨言。对于现时代一个年轻的农村媳妇来说,这一切已经难能可贵了。瞧瞧前后
村庄,结婚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媳妇有多少,除过他们,没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开过
的!眼下,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生气,但说实话,他也能理会到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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