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天的故事【11.16.二百九十七楼更新，全文结束】

醉笑陪君三万场

      另一个是辽宁鞍山的，叫小军，他来北京时间不长，在大兴打工。不久前，一个在房山的东北老乡给丫打电话说：跟别人打架了，想去他哪儿住几天，躲躲事。
　　
　　一般这种事，东北人没有不答应的，结果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个老乡参与黑道争斗，造成对方一死一伤。警察摸到小军家，连小军一起抓来了，告他包庇罪。如果罪名成立，也是三年的款儿。
　　
　　刚进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冤枉，虽然知道违法，但觉得没那么严重。可警察不那么想，法律也不是那么想的。
　　
　　看守所有句话，叫“十拘九捕、十捕九判“。
　　
　　

醉笑陪君三万场

     我在1101监室十天，只见到放了两个人。
　　
　　一个是来“摘网”的。五年前重伤害，被"上网追逃"了。赶上安安部今年有个特赦：十月一号以前，凡是上网追逃的，如果主动投案自首，减轻处罚，可以打五折。他给受害人经济补偿了之后，官方也找人说好了，才回来投案，办个投案自首的手续，摘了网，第三天就走了。
　　
　　另一个比我来的早一个星期，也是上网追逃抓住的，四十多岁，长的高大魁梧，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的，却不干人事，专以谈恋爱为名骗财骗色，骗一北京女人上了床还借了十三万块钱，说做生意急用，然后就玩失踪。三个月不见踪影，女的报案了，丫在厦门使用身份证被抓回来了，定的诈骗。抓进来后，他马上叫家人还钱，托人，女的撤诉了。关了丫半个月，放了。
    他真正是个骗子。
　　
　　

醉笑陪君三万场

8月29号。

     星期一，我进看守所的第十一天。
　　
　　上午十点多，刚坐了板下来，正在监室里遛弯，管教一开大门，叫我跟柳海洋、小军还有一个北京人：“收拾东西。”
　　
　　该调号了。
　　
　　一床军被，一袋子饼干香肠之类的，从李老大哪儿取回单子。

    李老大对我真的是依依不舍啊，刚认识了这么个聊得来的老哥们。
　　
　　李老大跟我说，老王你放心吧，只要我律师来了，我准给你转达，你案子不小，也真的需要个律师。
　　
　　又给我拿上一箱方便面，就这样分别了。
　　
　　我被调到1103监室，跟1101就隔着一个门，但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李老大。
　　
　　貌似凶恶的李老大并不是坏人，从道德的角度说，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不过为了省点钱，用农药兑点柴油自己施工用。
　　
　　但那就叫“炸药”。
　　
　　这是首都北京啊！你敢在首都制造一千四百多公斤炸药？这要是落在被恐怖分子手里，啥后果啊。
　　
　　据说搜查他的仓库的时候，当地派出所长也去了，看着一屋子的炸药，脸都吓白了。这要是在他的管区里出点事，扒了他的官衣儿都是轻的，他得进监狱。
　　
　　我抱着自己的被褥和一个装满食品、生活用品的纸箱，还有李老大送我的一箱方便面，临出门，转过身来冲着李老大和1101全体“同窗”鞠了一躬，说了句：谢谢大家的关照，多保重吧。
　　
　　那一瞬间，我是很真诚的。
　　
　　

醉笑陪君三万场

      我一个文弱书生，又是外乡人，莫名其妙的顶着重罪进了看守所。在异乡的看守所里，我的压力要比当地大大得多。
　　
　　北京人排外，我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依然不能融入北京人的生活，虽然有不少北京朋友，交情也不错，但是，在北京人眼里，你永远是外地人。
　　
　　无论在北京生活多少年，自己都不觉得是北京人，也没人拿你当北京人，永远是“漂在北京”——“北漂”，那种无根的感觉。
　　
　　但这十天里，我没受一点委屈，虽然有一点物质上的因素，一点点吧，但我更愿意把号长李老大对我的关照，大家对我的一视同仁，理解为人性的善良。
　　
　　在遭遇困境的时候，人性的丑恶和善良，都会得到比平时更充分的释放。
　　
　　洞察了人性之后，对人性的丑恶就会多一份理解，对人性的善良就会多一些感恩。

醉笑陪君三万场

　　我跟柳海洋被分配到1103，小军跟另一个北京人去了1105。
　　
　　进了1103监室，不像刚到1101那样紧张了，这就是阅历的宝贵之处。
　　
　　据说在战场上，战壕里的士兵，听见子弹从头上飞过的尖锐呼啸，新兵会吓得趴在地上，老兵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老兵听得多了，知道没事。
　　
　　11点左右，快到午饭时间了，我抱着东西一步踏进1103监室，迎着监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镇定的环视一圈，看到两个前几天从1101转过来的同窗，微笑着点点头，一副看守所”老号底子“的范儿。
　　
　　我把东西放在炕板上，拿着单子往监室里面走，用目光向左炕板尽头，靠墙坐着的那个人致意。
　　
　　因为那是号长的位置。
　　
　　而那个人也正以号长的姿势，懒洋洋的倚靠在墙上，一副准备接受朝拜的神情。
　　
　　我走过去，递上条子。
　　
　　旁边一个天生一副马仔嘴脸的年轻人，操着北京郊区口音，很庄重的引见：这是李哥。
　　
　　我很装孙子的一晃膀子，大咧咧的叫了声：李哥。声音爽朗清脆，礼貌中透着桀骜。
　　
　　李哥一欠身，算是回礼，伸手接过条子，低头看着。
　　
　　马仔又伸出手掌，我注意到他的五指并拢，掌心朝向坐在右炕板上的一个黑脸汉子：这是丁哥。
　　
　　我转过身，又一晃膀子：丁哥。
　　
　　装别的不像，装流氓，我比真流氓还特么流氓。
　　
　　柳海洋跟着我后面，一一叫着。
　　
　　我转身看了一眼天生马仔，投以钦佩的目光。
    心说你丫真特么有才，这礼貌礼节、语言手势，绝对五星级，在哪儿培训的？都可以去接待外宾了。
　　
　　李哥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长得白胖白胖的，不像北京人，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农村暴发户。
　　
　　丁哥比李哥看上去老成一点，四十出头。
　　
　　丁哥站起身，脱了上衣，露出高高隆起的胸大肌，右前胸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四爪龙，缠绕着右肩膀——这叫浩南龙。手臂上有几道刀疤，下身穿着灰色长裤，是秋冬装的号服，显然丁哥已经进来好久了。
　　
　　丁哥在地上来回踱了一圈，问了几句：哪儿人啊？怎么进来的？以前打过罪没有？又回到原位坐下，从李哥手里接过我们俩的单子看了看。
　　
　　丁哥开始吩咐：小狐狸，你搬到李哥那边去，让他们俩就睡你原来的铺位。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立马儿喜滋滋的蹦起来，先把右炕板上自己的被褥搬到左边去，算上小狐狸，左边才有六套被褥。
　　
　　小狐狸又把我们俩的被褥放在他腾出来的地方，算我们俩，右炕板上已经十几套被褥了。
　　
　　丁哥又喝了一声：梁三儿！
　　
　　一个大高个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答应：丁哥。
　　
　　丁哥说：给他们俩腾出一格子来，把东西码好喽，让他们先跟着你擦地。
　　
　　　　
　　

醉笑陪君三万场

吃过午饭，大家正张罗着铺被子准备睡觉，监室的铁门哗啦一响，值班管教跟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喊我。
　　
　　我答应着“到！”走出监室，在黄线里面站好，伸出双手，戴上手铐，跟着两个陌生的警察走向预审区。
　　
　　我的第二次提审。

醉笑陪君三万场

　　这次提审跟上次有了很大变化，第一个变化是预审员换了。
　　
　　正常情况下，案子到了预审处，负责本案的预审员要仔细阅读案卷材料，分析案情，甚至调查核实，做大量的前期准备工作,所以轻易不会半路换人。
　　
　　换预审，预示着案情的重大和预审部门的重视。
　　
　　第二个变化是审讯从一楼转到了二楼。
　　
　　这个有意义吗？
　　
　　有。
　　
　　预审区一共三层楼，一层比一层的预审力度大。后来上过三楼就知道了。
　　
　　我被带进二楼第十三预审室，在凳子上坐好，面对着两个陌生的预审员。
　　
　　这次主审的预审员姓张，我后来一直跟他打交道，叫他张警官。
　　
　　张警官跟我年龄差不多或者比我年轻一点，也是两杠三星。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是老预审的基本功。
　　
　　张警官的普通话很纯正，语气也很温和，没有北京腔，我一直听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地方人。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警察不像警察。
　　
　　几乎所有的警察身上，语气里，眼神里，都有一种职业特征，很好认。
　　
　　据说，警察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小偷，小偷也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出哪个是警察。
　　
　　但张警官不像。看上去，他更像一个办事处机关的文员。
　　
　　他以一番让我非常意外的谈话，开始了他的审讯。
　　
　　

醉笑陪君三万场

       他点上一支烟，沉思了一会，好像教师上课前，在回忆教案，然后语调很平缓的说：刚刚过完生日是吧？四十八岁的生日，在看守所里度过，滋味不好受吧？
　　
　　我感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暖，点头表示认可。
　　
　　他接着说：大学本科毕业，做过教师，公务员，在北京经商十几年，阅历很丰富啊。我看了你的审讯笔录和录像，你的头脑清晰，思维缜密，回答问题简单扼要；做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温文尔雅，谈笑风生。从某种角度看，你的知识，阅历，经济实力，远远超过我们。
　　
　　张警官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烟，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脸色一凛：
　　
　　但我看出，你在小心翼翼的跟我们周旋，其实你内心非常紧张。
　　
　　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说的对吗？
　　
　　我用微笑来掩饰我的吃惊：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而已。
　　
　　张警官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接着说：你说的对，我很紧张。我谈笑风生，其实就是掩饰内心的紧张。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犯罪，但到了这里，我的心里压力很大，带着手铐，面对铁窗和一身制服的警察，我还做不到坦然和平静，毕竟我这是第一次。
　　
　　说完我笑了笑。
　　
　　张警官也笑了笑，似乎很认可我的解释，但紧抓住我的话题：你的压力是什么，说说看。
　　
　　我说：我知道我为什么被抓进来。
　　
　　我借给于三喜一笔钱，而于三喜好像触犯了法律，警察从于三喜的电话里，发现我的跟于三喜通过话，所以怀疑我跟他是同案犯。
　　
　　张警官问：仅仅因为你跟于三喜通电话，警察就抓你吗？
　　
　　我说：是的，GPS定位，因为于三喜并不知道我住在哪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张警官问：你怎么知道不是于三喜供出你们共同犯罪的？
　　
　　我微微一笑：我跟于三喜没有共同犯罪的行为，于三喜也不可能编造这样的事实，因为那等于给他自己加罪。
　　
　　张警官接着我的话说：于三喜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
　　
　　我说：他是一个生意人，或者说，是个社会人。人挺温和，仗义，人缘不错，在社会上有很多朋友。
　　
　　张警官问：他做什么生意？
　　
　　我迟迟疑疑的说：以前好像。。。
　　
　　说现在！张警官打断我的话。
　　
　　现在？不了解。
　　
　　不了解，你就借他二十九万？张警官面无表情，目光却越来越犀利。
　　
　　我微笑了一下，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突然感觉，这个谦和文雅的张警官，比那些拍桌子瞪眼，一脸王八犊子表情的警察，要危险一万倍。
　　
　　

醉笑陪君三万场

       张警官依然不紧不慢的语调，眼睛盯着我：说下去。
　　
　　我稳了稳，说道：当我知道于三喜有贩毒嫌疑，把我牵扯进来之后，我从心里上有些戒备，把跟于三喜的关系说的很疏远，这是人的正常反应，但却跟借钱的行为出现了矛盾，反而更让你们怀疑。
　　
　　我认识于三喜时间不长，但于三喜在我眼里是个很有男人气度的人。
　　
　　他是个混社会的，不错，但不是个小混混。为人豪爽，对我也很尊重，我们偶尔一起出去消费的时候，几乎每次都是他低调买单。
　　
　　他的做派，举止，都是我很欣赏的那种人，我内心对他很有好感，很认可。
　　
　　而且他不是穷人，有一定实力，所以这次他提起借钱，我没有拒绝。
　　
　　我这人就是这样，朋友有难处的时候找到我，我当做是一种信任。
　　
　　还有，我没发觉他有吸毒贩毒行为，至少在我面前没有。毕竟，我们还不是天天在一起的那种朋友，他即使有，也不会让我知道。
　　
　　我进来十一天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事，发生在我身上，到底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以我的为人处事的原则和我的价值观念看，我借给于三喜钱，不是偶然的，以他给我的好感，只要我有能力，就一定会借钱给他，这是我的价值取向。
　　
　　至于他涉嫌贩毒，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我如果有一点点的预感，都不会借给他。我并不担心否违法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借钱本身并不违法，但这意味着我的钱有极大的风险。
　　
　　而从于三喜的角度说，他用这笔钱从事违法行为，不可能事先告诉我。这也是简单的逻辑。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你们怀疑我跟他合伙犯罪，这一点，你们通过调查我跟于三喜的关系，可以否定这种可能。
　　
　　我跟他，可以一起喝酒一起打牌，甚至一起做生意，但让我出巨资跟他贩毒，却不可能，我们彼此还没有达到那种信任程度，因为贩毒不仅仅涉及到钱的安全，等于把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事关生死，不是跟谁都可以一起贩毒的。
　　
　　我用微笑对张警官表示：我说完了。
　　
　　

醉笑陪君三万场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张警官，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犹豫。

     张警官也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是不是在撒谎。
　　
　　现在回想起来，这番话坦率而真诚，入情入理。面对着预审，我能如此清晰的分析和表述，证明当时我的内心还是很冷静的。
　　
　　听完我这番话，张警官依然沉默，凝视着我的眼睛。
　　
　　良久，他点上一颗烟，吸一口，隔着铁栅栏递给我。然后埋头写笔录，似乎心思凝重。
　　
　　我抽完了一颗烟，他也写完了笔录，拿过来给我签字。
　　
　　张警官的字非常漂亮，流畅而严谨。
　　
　　笔录内容比较简单，除了例行的查户口之外，只围绕那笔钱和我与于三喜的关系，把我的一番侃侃而谈做了简单的概括。
　　
　　签字画押之后，再没说话，第二次预审就这样结束了。
　　
　　回监室的路上，我感觉一身轻松，似乎我已经让警方相信了我是无辜的。
　　
　　殊不知，还有更严峻的考验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