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现在的房子后,我想,我这一生,真正要与院子和土地无缘了。
大大小小的花盆留下两只,其余的全扔。从公园花十块钱套圈套来的多肉不占体积,于是随着杂物带了来,放在阳台的边角,和房东的迷你仙人掌挨在一起。每天,阳光从东边照进,它俩便点头问候,互相客套。
爸妈来认门,对新房子的格局很是满意。自然,比起上一套设计奇葩的户型,如今这套南北通透,住着畅快得多。但我总还惦记可以种菜种花的院子,对于这种高层,并不十分满意。老妈一脸不解地嘀咕,现代人,谁会喜欢农村的房子呢。
我其实住过农村的房子。在三岁之前。我三岁时是有记忆的,我记得屋后那片茂盛的青绿竹林,林间搁置一条又长又阔、可以爬进爬出的水泥管道。管道一直通向村后的河塘,小孩子们时常把那管道当喇叭,一个在这头拖着长音喊,一个在另一头哎哎地答。
我在那竹林里观看过好几场大孩子们玩的家家酒,都是些傻儿子呆媳妇的嫁娶游戏。两个孩子用四只手搭成花轿,把一个小朋友抬到另一个小朋友那里去。我年纪小,轿夫是肯定不够力气的,他们也不敢抬我,便让我捡一根竹枝拿在手里,扮作堵在门口索要礼金的娘家人,要么就蹲着,扮一条男方家迎亲的狗。扮狗是可以的,但因为不肯学狗叫,他们很快又让我演板凳,让来宾坐在我后背,端着些破泥碗碗吃席。客人被摔翻几次后,他们发现我一无用处,干脆让我当长期观众。
当观众是件很无趣的事,时间一久,我自个儿就脱离了村里的小组织,跑到屋前的田埂上去扯花扯草。当时还很年轻的母亲拿根破布条编成的绳子,还想像幼时那样把我拴在桌脚上。但毕竟我乳牙已经长齐,更何况,姨妈每日省出一只鸡蛋让表哥送给母亲,母亲全喂了我,所以我完全可以凭借发育起来的智力与体力轻松逃脱。母亲没办法,就挖了根一抽一青龙的竹鞭,只要她晚饭前我还没回家,她便握着它出门寻我。
什么也吓退不了我。屋前大片的田地,大多种着水稻。秧苗长高之后,有鲫鱼在禾间游来游去。但我并没有一次吃鱼的记忆,反倒是泥鳅下的面条成为各家各户不可多得的正餐美食。奶奶煮过,每每都盛给堂哥和大伯大娘送去,俩个堂姐和我们这一房是没份的。每当这时,母亲会拉回我默默关上门,早早熄灯睡觉。
那时父亲当兵,奶奶大伯要求分家,分家后奶奶的那份地和我们一家四口的地,都是母亲一人在田间劳作。现在想想,母亲那段年月,真正的极不容易。
可当时的我毕竟只有三岁,哪里懂得什么人世艰辛。每日醒了便吃,吃饱推了门仍旧往屋外跑。塘边长着灌木丛,夏天会结红色的甜浆果。田埂上有很多蒲公英,春天是花,花落了是伞。但在它没落之前,会有一种像长针似的毛毛草从土中笔直地钻出来,捏着尖尖用力一抽,剥了外皮,会看到淡绿色毛绒绒的嫩絮,把它塞进嘴里嚼,有一股香草的清甜。
我就是为了抽这种毛毛草,有一回终于从田埂上掉下来,大头朝下的直直倒栽进水田里。时值正午,田里的人早就收工回去午休,我的眼耳口鼻全被淤泥塞住,只剩四肢在地面挣扎挥舞。
也是命不该绝。一个远房姑姐因为傍晚和对象约了去看电影,趁中午来把要延误的农活补齐。年轻姑娘视力好,及时跑来提着我的脚,一把就将我从泥中拨了出来。我抹了抹脸,双手在田里摸索了几下,放声大哭。姐姐安慰我:不要怕,没事了啊乖。但我边抽泣边说,我的鞋不见了。
余先生昨日问,还有什么是你不嫌贵的。我想了想,这也不要,那也嫌贵,这种算计大约是从骨子里就带来的。从三岁起,我已自觉,命,抵不过一只鞋子珍贵。
三岁之后去了部队,住了砖砌的房子,开始有了新衣,生活翻天覆地。推门虽不见农田和竹林,但有宽阔的练兵场。母亲削瘦的身体渐渐圆润起来,过年的时候还烫了发,倚着圆门拍了照片,十足的高门太太风韵。她在门前成排的洗漱台前种了向日葵,开的花盘很大,黄澄澄的。父亲则在台上摆弄各种松竹和石榴的小盆景。石榴开了花,在椭圆型的小瓷盆中居然结了果。一位指导员叔叔怂恿我去摘,我二话不说,眼疾手快地一把掐下。
那回父亲生了气。他惩罚我的手段,要么关小黑屋,要么跪下,谁劝都不行。偏偏我又是个拗性子的,即便有人求下情,只要父亲不亲自来,我就跪死不起。
反正人小,脸面是个什么东西,根本不重要。就是要拧,拧死拉倒。
部队在场上训练的时候,是我弟弟最开心的时候。父亲送了他一把木枪,他刚学会走路,就端着枪站在队伍末尾,笨拙地比划动作,又跟着兵哥哥们奶声奶气地喊,一啊一,一啊一,一啊三西。
部队休息了,父亲推出为母亲新买的自行车,撅着屁股,拽着后座,陪着她一圈一圈在操场上骑。她摔了一次又一次,练了一天又一天,最终居然还是没学会。
关于我自己留在那个操场上的记忆,是冬日里几个新兵蛋子趁指导员不在,将一只黄鼠狼拿了根黄军带系在我腰上。我尖叫一声,便撒开脚丫子在操场上狂奔。边跑,边扭头看。那只黄皮子懵了神,被我一路拖拽着在地上翻跟头。这一幕,就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中,一直深刻而清晰。
再后来去了另一个部队,我开始上小学。上学途中有大片的油菜地,开花时节也是被我折腾了够。节假日,我就带着弟弟去部队后面一条小溪中捉小虾捉蝌蚪。那时候的我,简直就是弟弟眼中的不二女神。即使在空地上捡了颗稍有些姿色的小石子,他都要揣进口袋带回家送给我。
童年,能有一个弟弟作伴,无比幸运。
我想,我的心大约就是从小在空地中跑野了吧。即使现在时光已深,年华渐老,但若长期拘在视野狭仄的高楼中,便觉自己如同一只风干水份的蕃茄,天长日久,实在枯烦难耐。
为了方便陪读,在学校附近搬了一次又一次。这次的小区总算大得多,绿化也繁茂,可终究还是高楼林立,难以开阔。
晚饭后,洗好碗盘,去阳台伸伸懒腰。天空一弯下弦月蟾光明亮,清爽动人。不远处,有星子与月相伴,也是极亮极净的光。赶紧拉开推窗,趴在窗沿上。心情也跟着闪亮起来。很久没见这么美的月色了。可能是楼间距比之前的小区大些,楼也高些,所以天空也似近了,月,也似近了。
忽然发现,小区西侧一墙之隔,竟有田有地,还有一方池塘。月光之下,灯火之侧,水面泛着点点微光。
自能下地活动后,一直忙着收拾打扫,竟没发现这样一方天地。
真好。心又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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