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青烟

笑倚东风

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牵引，让我一次次靠近他，去印证，去找寻，又在一次次失望中离开，而下一次，又无法拒绝的去接近他，清湖古渡，在他消瘦的烟波里，已不会再有归舟了，只有西逝的水，载着流光和一江烟云，缓缓流去。

没有到过清湖之前，我就在心里把他的眉目一笔一笔地描画过了，他是繁华的，又是忧伤的，所有的印记，都来自于奶奶的描述，她不认识字，却不影响表达，有些东西是附在骨子里的，愈到年老，反而更加固执地要显现出来。

秋天仿佛一夜之间到来，风是凉的，阳光穿过茫茫大气照耀在身上，有一种久违的快意从心中升起。在清湖老大桥边停下车，沿着往下斜的小道来到水边，我不想从两边悬挂着红灯笼的商铺间穿过，我怕有什么珍藏着的东西在这盈盈喜气中冲淡了，只有选择这最快捷的方式去靠近溪水，靠近我心里梦里思念着的古渡。

隔着溪水，古渡原本有一南一北两个河埠头的，现在南边的不见了，只剩北边的保存完好。流水能冲垮堤岸，能带走飘零的落叶永不回头，而时间是更强劲的流水，它带走一拨拨的行人，让沧海成为桑田，最后，把繁华的古渡荒废，只剩晓风残月伴随着一排枫杨，在秋风里落叶纷飞。

时光回溯到1937年的春天，我奶奶就在这个渡口，目送她的男人带着她的长子，一步三回头的过了河，渡船一只只紧紧相连，随着水波微微摇晃，奶奶的心也是这般摇荡不安，仿佛紧紧牵扯的一根缆索就要崩断了；她想喊，但是所有嘱咐的话都说过了，儿子安慰她说，母亲，您在家安心地过，等我到外面挣了钱，就给你寄回来。奶奶心中万般不舍，望着这个乖巧的儿子，她最钟爱的心头肉，只是哽咽着一次次叮嘱：孩子，不管有钱没钱，外面如果不顺，就赶紧回来……

那两个身影消失在万安街口就再也没回来，九溪浮桥上人来人往，有多少是行人，有多少是归人，溪中的流水一一数过，只是他们记的是一本流水账，随记随丢，不知搁浅在哪个沙滩上了。

渡口旁有个石岩，徐霞客曾记载：“循溪觅胜，得石崖于北渚。崖临回澜,澄潭漱其址,隙缀茂树,石色青碧,森森有芙蓉出水态。僧结槛依之,颇觉幽胜”，这说的大概就是这“小江郎”，这个名字我始终无法和奶奶所说的“西阁澜”联系起来，直到前年去江郎山采风，沿着江郎山的后背的丛林寻幽觅胜，带队的村书记说，江郎山以前叫“阁澜”山，此时我心中才豁然开朗，阁澜山和“西阁澜”才在我心里替他们认了兄弟。西阁澜上有寺叫“多福寺”，寺门前立着块光绪八年的碑，碑文开列着一长串当年捐助者的名字，庙原先是随着石岩建筑的，高低错落，现在那些散乱的建筑拆掉了，恢复了岩石青灰的面目；庙中的菩萨，有一个去年发大水冲走了，又有一个实在太大无法移动，就敲掉了，剩下的搬到了一个六角亭里。菩萨被风吹日晒，失去了华丽的光彩，木头开裂，面目暗淡，江风江月无终极，菩萨也只能凉亭避雨，这么尴尴尬尬地坐着，眉目低垂，享受着善男信女的烟火供奉。

过了“清溪锁钥”门亭，曾是万商云集的古镇就这么张开了苍凉的怀抱，而今落寞，古老的街道大多是门庭紧闭的，大门露出了木头的本色，风雨把柔软带走，只剩下坚硬的骨骼；门顶的题字有些还能辨认，“紫气东来”“灵峰挹秀”还能依稀揣摩当年主人的自信气度；而更多的是在时光里泯灭了，湮没的不仅是墨字，还有那些砖石的建筑，建筑上的雕梁画栋，朱门绮窗，以及门前的桃花，窗前的锦帕，帕上的珠泪，泪中的故事。一个依着码头而兴盛的古镇，随着日本侵略者的一把火，以及道路运输的兴起，就只能从残留的青砖粉墙中寻找当日的荣光了。

巷弄里，新旧建筑错落有致，路边上有一人家，门上贴着的红色喜联还未褪色，“碧海云生龙对舞，丹山日出凤双飞。”见多了印刷体的顺口溜式的对联，已懒得去读人家门上的那些诗句了，不意在一条老巷中遇见了一条古色古香的对子，巷中寂寥无人，我却仿佛遇见一位穿着长衫的老先生，从我身边飘然而过。

再看门牌上的字“育婴堂巷”，又让我心沉了沉。

父子俩一去无消息，奶奶失去了依靠，只得带着遗腹女去投靠娘家，家散了，幸亏还有坚强的父爱环绕着。女儿长到了五岁，奶奶再一次失去了依靠，父亲死了，娘家再无容身之地，如何养大这个幼女，奶奶思前想后，想到了育婴堂，把孩子送去，也算是一条生路吧。

那天一大早，奶奶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还在额上点了个胭脂，希望这一点红艳，能借此给女儿一个现世安稳的祝福。奶奶带着女儿过了浮桥，也是像这样一个秋凉的早晨，路旁的野草结满露水，沉沉的垂伏，小脚的奶奶抱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而行，转过一个墙角，看到育婴堂的大门。

奶奶在巷口犹豫了一下，停下歇了口气，这时，育婴堂的大门打开了。奶奶隔着远远的，借着晨间落在巷弄的幽光，她看到一个穿青布裳的老人挑着一担东西出来，奶奶定睛一看——都是死去的婴孩！奶奶的心“嘣”一下跳起，又“啪”一下落地，飞快地抱紧女儿，落荒而逃。

回来时再次经过多福寺，寺中已燃起了香火，三盏清泉供在案上，袅袅青烟里，我一个一个的读多福寺碑上的名字，“张万祥捐洋二百八十元”，这是位富商吧；“陈永昌，吴天富，毛登科……以上捐款一千文”，那是田间劳作的农人吧；“毛王氏捐洋十元，周吴氏捐洋五元”，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妇人不曾袒露的心迹，是不是也像我奶奶一样，曾有过孤苦和绝望，饮泣中压下绵绵的悲伤，把一片祈求和着追问一并捧出供在佛前——安得太平世，人间无别离？

佛祖拈花不语，青烟袅袅结成神秘的启示，我的奶奶和那个女孩，——我的姑姑，也青烟一般的去了。

一切都已结束，
一切自有结果。

哑弦

趁着周末有暇，再读了两遍。好文字从来都能经得起一读再读，诚不我欺。

因着奶奶生前的描述，清湖古渡成了一处追寻之地。只因那里有至亲之人曾经的生活印记，是作者生命之源头。我曾经在读我父亲写的回忆录时有过相同的感受，甚至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进父亲生活的年代，爱他所爱，悲他所悲，哭他所哭。是一种寻根情结吗？追根溯源，便如那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何处去？”也许，只有厘清来路，才能更知道去向吧。

一程追寻过往之旅，以游记的写法，移步换景，一景一情愫。每一处都有过往故事作为背景，景致便显得厚重了起来。苦难的年代里，为活着计，骨肉分离像是常态，丈夫与长子一去无归，女儿也险些送进孤儿院......然而，这又岂止是一个家庭的苦难？这分明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法自救的人们只能借助外力，寄望于一点渺茫的希望，求神拜佛以图脱困。然而“多福寺”的菩萨竟然自身难保，多么嘲讽又辛酸！那个时代真的过去了吗？看似“一切都已结束”，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悲哀与伤痛，唯有祈求与追问永不会结束。

东风的散文一向是我所喜欢的，文风宁静深远，亦有风轻月白的舒朗。“安得太平世，人间无别离？”这样悲悯的主题，没有过多加入作者自己强烈的情绪，只是把一幕幕场景平静地呈现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去领悟感受，引发共鸣，如看电影，是非常老道的写法。许多句子深刻耐品，通感、隐喻之运用不着痕迹，便如“流水能冲垮堤岸，能带走飘零的落叶永不回头，而时间是更强劲的流水，它带走一拨拨的行人，让沧海成为桑田，最后，把繁华的古渡荒废，只剩晓风残月伴随着一排枫杨，在秋风里落叶纷飞”，这样的句式，比比皆是，句句生香。

东风说过，希望能如从前一样坦诚交流。我亦是喜欢如此交流。写法上暂时挑不出更多的毛病，那么就挑一点小刺，文中多处标点的运用不太规范，该句号时没句，是为小瑕。无法一一指出，东风兄自己品品：）

笑倚东风

复制上去格式就乱了，也只能将就了。喜见散版芳草萋萋，发篇旧作支持。

风有约

笑倚东风 发表于 2020-12-21 20:32
复制上去格式就乱了，也只能将就了。喜见散版芳草萋萋，发篇旧作支持。

点下纯文本格式，编辑就好了。

风有约

那个年代，有多少辛酸事，一把泪纵横～

雾桥

这文字好细腻，读起来不仅有唯美的画面感，还有故事性。真想看看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

笑倚东风

紫玉扶风 发表于 2020-12-21 20:49
点下纯文本格式，编辑就好了。

好的，下次试试看，谢谢。

哑弦

笑倚东风 发表于 2020-12-21 20:32
复制上去格式就乱了，也只能将就了。喜见散版芳草萋萋，发篇旧作支持。

帮你编辑了一下，看看可还好？

哑弦

笑倚东风 发表于 2020-12-21 20:32
复制上去格式就乱了，也只能将就了。喜见散版芳草萋萋，发篇旧作支持。

东风兄爽快，三言两语携文而来，高兴！
上盏茶吧

笑倚东风

哑弦 发表于 2020-12-21 21:15
东风兄爽快，三言两语携文而来，高兴！
上盏茶吧

本来是痛快人，只是操作不太熟练，显得扭捏了。

洛水三千

终于有顶替洛阳的好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