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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这篇小说开头时已经提过,格里戈里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夫人,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母亲,相反地却保护第二位夫人,疯癫病人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他反对自己的主人,反对一切偶然说她一句坏话或轻浮的话的人。他对于这不幸的女人的同情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东西,因此,二十年来,无论什么人对她说一句甚至只是不好的暗示,他也受不了,立刻要对施加侮辱的人进行驳斥。格里戈里外表上是冷静、威严的人,不爱多嘴,要说就说有分量的、不轻浮的话。同样,猛一看去也摸不准他究竟爱不爱自己那个温顺驯服的妻子,但是他实在是爱她的,而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个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不但不是个蠢女人,也许比她的丈夫还要聪明,至少在日常生活方面比他有主意,但是从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毫无怨言而且十分柔顺地服从他,认为他精神上比自己优越而毫没有二话地尊敬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两人一辈子很少谈心,至多谈些极必要的日常琐事。傲慢庄严的格里戈里总是独自考虑一切,操心一切,所以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早就明白他完全不需要她的劝告。她感到丈夫十分欣赏她的沉默,认为她这样做是聪明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只偶尔有过一次,也只是轻轻揍了几下。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婚后的第一年,有一次在村庄里,聚集了一些当时还是农奴的乡下姑娘和村妇们到主人的院里来唱歌跳舞。她们跳起了“牧场”舞,忽然,那时还是个年轻少妇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跳到合唱队的前面,用特别的姿势跳起“俄罗斯”舞来,并不照乡村的样子,象村妇那样跳,而是照她在有钱的米乌索夫家地主剧场里充当家奴时的跳法,——这剧场里有从莫斯科聘请来的舞蹈教师专教演员们跳舞。格里戈里看见他的妻子这样跳舞,一小时以后,在自己家那个木屋里轻轻地揪住她头发教训了她一顿。但是殴打的事情从此根绝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重新发生过,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从此戒了跳舞。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儿女,有过一个婴孩也死去了。但格里戈里显然爱孩子,甚至并不隐瞒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流露出来。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逃走以后,他把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领来,照管了差不多一年光景,自己拿木梳给他梳头,甚至自己在洗衣盆里给他洗澡。后来他既照料过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照料过阿辽沙,为这个还挨过一记耳光;但这些我都已经讲过了。至于自己的小孩,那么唯有当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怀孕的时候,他在期望中喜欢了一下。等到生下以后,他就既感到伤心又感到恐怖。因为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六指的。格里戈里看见了这个,懊丧得不得了,不但一直到受洗的那天始终一言不发,还故意默默地躲到菜园里去。那时候是春天,他在花园里的菜地上整掘了三天菜畦。第三天上,必须给婴孩施洗了;格里戈里当时已经想好了主意。他走进木屋,神父和宾客们都已聚在那里,最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亲自驾临,来当教父。格里戈里忽然声明,婴孩“根本不应该受洗”。他这声明声音不高,话也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只是呆呆地凝神望着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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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又是为什么?”神父带着好玩的惊奇神色问道。

  “因为这……是条龙……”格里戈里喃喃地说。

  “怎么是龙?什么龙?”

  格里戈里沉默了一会。

  “发生了自然的错乱……”他嘟囔着说,虽然很不清楚,

  却极坚定,显然不愿再多说。

  大家笑了一阵,自然还是给可怜的婴孩行了洗礼。格里戈里在圣水盘旁边热心地祷告,却没有改变对这个初生婴儿的看法。不过他什么都不去干涉,在有病的男孩活着的两星期内,差不多没有看他一下,甚至不愿理会他,而且大半时间都不在家。但是过了两星期男孩生了鹅口疮死去以后,他亲自把他放在小棺材里,带着深沉的忧伤望着他。等到往不深的小坟坑里填土的时候,他跪下来,朝小坟叩了头。从那时期,有许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孩子,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一次没有当他的面回忆孩子,在遇到要同什么人谈起自己的“小宝贝”的时候,就把声音压低下来,虽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并不在旁边。据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说,他自从埋葬了婴孩以来,特别热心钻研“神事”了,读《圣者传》,多半是默念,每次戴上大圆银边眼镜一个人念。除去在四旬斋的时候以外,他不大声朗读。他爱读《约伯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我们符合神意的神父伊萨克·西林”的语录和信条抄本,拼命地念着,多年如一日,差不多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宝爱这本书。最近,他对在邻近地方偶尔接触到的鞭身教开始留意并且研究起来。他显然十分震动,但是觉得转而皈依另一种新信仰还是不合适的。他对于“神学”的渊博自然更使他的面貌平添了几分严肃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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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也许,他本性倾向于神秘主义。好象故意似的,六指婴孩的出世和死亡又恰巧和另一桩很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新鲜事赶在一起。这事据他以后有一次自己表示,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就在六指婴孩埋葬的那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夜里醒来,听见好象有新生婴孩的哭声。她害怕了,叫醒丈夫。他细听了一下,说多半有人在呻吟,“好象是女人”。他穿衣起床。那时是很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出房门,清晰地听出呻吟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是从院子通向花园的门夜里是锁着的,除去这个门以外就没法进去,因为花园的四周有坚固高厚的围墙。格里戈里回到屋里,点上玻璃灯,取了花园的钥匙,没理会他的妻子歇斯底里性的恐怖(她老是咬定说,她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一定是她的男孩哭着唤她),默默地走进园里去了。他立刻听清呻吟声是从园中小门旁边的澡堂里传出来的,而且呻吟的一定是女人,他开了澡堂的门,看见了一幅把他惊呆了的景象。一个流浪街头为全城闻名的本城疯女人,绰号叫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臭丽萨维塔)的钻进了他们的澡堂,刚刚生养了一个婴孩。婴孩躺在她的近旁,她在他的身边快要死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她不会说话。但是所有这一切应该特别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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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三卷 好色之徒

  第二节 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

  这里有一段特别的情节,使格里戈里受到极大的震撼,把他以前的一个不痛快的、讨厌的疑心完全证实了。这个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痖是一个身材异常短小的女人,象我们小城里许多进香老妇人在她死后感叹回忆时所说的那样:是个“三寸丁”。她二十岁,脸庞健康、宽阔而红润,却带着一副白痴相。眼神驯顺,却呆板而叫人不愉快。她一辈子无分冬夏永远赤脚走路,穿着一件麻衬衫。一头黑发特别浓厚,蜷曲得象绵羊毛,覆在头上好象一顶大帽子。此外,她的头发永远粘满泥土和脏东西,粘着树叶、草棍木屑之类,因为她永远就地睡在烂泥里,她的父亲是个没家没业又长年害病的小市民伊里亚,他拼命喝酒,多年寄住在一些有钱的主人家(也是小市民)充当佣工一类的角色。丽萨维塔的母亲早已去世。病不离身以致性格变坏的伊里亚,每逢丽萨维塔回家,就惨无人道地毒打她。但是她不大回家,因为她靠全城的人活着,他们把她看作疯狂的、上帝的人。伊里亚的主人们,伊里亚自己,甚至还有许多城里的善心人,特别是男女商人,屡次想给丽萨维塔穿点衣裳,要她比单穿件衬衫体面些,到冬天往往有人给她穿一件皮袄,给她在脚上套一双皮靴,她照例毫不抗拒地让人家替她穿上;但是她一定很快走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在教堂的门廊上,脱下一切舍给她的东西——头巾呀,裙子呀,皮袄和皮靴呀,——留在当地,照旧光着脚,单穿着一件衬衫,径自走开了。有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省里一位新省长亲自来视察我们的小城,看见了丽萨维塔,使他在好心情中感到老大的不痛快,虽然听了人家报告,明白她是“癫狂人”,还是指出,一个年轻的姑娘穿了衬衫游荡,有伤观瞻,所以以后不应再有这种情形。但是省长一走,丽萨维塔还是老样子。后来她的父亲死了,她作为一个孤女,更得到城里信神的人们的怜惜。实际上大家甚至好象都很爱她,连男孩子们也不逗弄她,不给她气受,而我们那班男孩子,尤其是上学的,本来是最好恶作剧的人。她到不认识的人家去,谁也不赶她,相反地,竭力和气待她,还给她几个钱。有人给她钱,她收了下来,立刻拿去放进了某个教堂的或者监狱的捐献箱。在市场上有人给她面包卷或甜点心,她一定拿去送给路上首先遇到的孩子,有时竟会拦住某一位极有钱的太太,把它送给她;而太太们甚至会高兴地接受。她自己却只是用黑面包就水糊口。她有时走进一家阔气的铺子里去坐下来,尽管铺子里放着贵重的货物,还有银钱,主人们却从来不防她,知道哪怕当她面前把几千卢布掏出来,忘在那里,她也决不会取其中一个戈比的。她不大进教堂;却睡在教堂的门廊上,或是跳过篱笆(我们这里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篱笆当围墙用),到某家的菜园里去睡。她大概每星期回家一次,就是说到她去世的父亲所寄住的主人们家里去,但是到了冬天就每天去,却只是夜里去,不是在穿堂里,就是在牛圈里过夜。人们对于她能受得住这样的生活大为惊奇,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身材虽小,体格却结实非常。有些老爷们甚至断定她做这一切只是由于骄傲,然而好象不见得:她连什么话也不会说,偶尔只是动一动舌头,吼叫一两声,——这怎么还能谈得到骄傲呢?后来出了下面的一件事情(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个九月间明亮而且温和的夜里,圆圆的月亮照耀着,在我们这里看来已经算很晚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寻欢作乐的老爷们,一共有五六个好汉,从俱乐部出来,抄小路回家。胡同两面全是篱笆,里面连绵不绝尽是各家宅旁的菜园;这胡同通一个小桥,桥下是一条发臭的长沟,我们这里有时把它叫做小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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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三卷 好色之徒

  第三节 热心的忏悔(诗体)

  阿辽沙听到父亲离开修道院时从马车里喊着给他下的命令,一时感到十分惶惑。他并没有象木头似的呆立在那里,他是从来不会这样的。相反地,他尽管满心不安,还是立刻到院长的厨房里去了一下,打听他父亲在上面干出了什么事。接着他就动身,希望在进城的路上好歹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使他烦恼的难题。首先要说明:对于父亲的大叫大嚷和“连枕头褥子”一起搬回家去的命令,他一点也不怕。他十分清楚,高声而且装腔作势嚷着要他搬回家的命令,是在“忘形”中发出的,甚至可以说只是为了面子,——好象最近城里一个喝酒太多的小市民,在自己过命名日的那天,因为别人当着客人们的面不让他再喝酒而生气,忽然打碎自己的器皿,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裳,摔坏自己的家具,甚至猛砸屋里的玻璃,这完全是为了面子,和刚才父亲的情形相同。不用说,那个喝酒过多的小市民第二天酒醒后,很痛惜那些已摔破的碗碟。阿辽沙知道老头儿明天也一定会再放他回修道院去,甚至今天就会放的。他并且深信,父亲即使会侮辱任何人也不愿侮辱他。阿辽沙相信全世界永远没有人愿意侮辱他,甚至不但不愿,而且不能。在他看来,这是永久不移、无可置议的定理,他抱着这个信念往前走,没有一点怀疑。

  但是这时候有另一种惧怕萦绕在他心头,一种完全不同的惧怕,而且使他更痛苦的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其实那就是惧怕女人,具体点就是惧怕卡捷琳娜 ·伊凡诺芙娜,——刚才托霍赫拉柯娃夫人带来一封信,不知为什么坚决请他去一趟的那个女人。这一要求和必须前去的感觉立即使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苦恼的情绪,从早晨以来这种苦恼心情越来越厉害,以后在修道院里,以及刚才在院长屋里等等接二连三出现的种种奇闻丑事,也都没有冲淡这种心情。他所惧怕的并不是不知道她将对他说什么话,他将怎样回答她。他怕她,也不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他自然不大了解女人,但不管怎样,他有生以来,从孩提的时候起一直到入修道院为止,也曾长期净跟女人们在一起过活。他怕的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从第一次见她的面起就怕她。他一共只见过她一两次,最多只有三次,甚至只有一次偶尔同她讲过几句话。在她记忆里,她的形象是一个美丽、骄傲、意志很强的女郎。但是使他苦恼的也不是美貌,而是别的东西。正因为他这种恐惧模糊不清,所以此刻更加剧了他心中的恐惧感。这位女郎的用意是高尚的,他知道这个:她努力拯救他的哥哥德米特里,尽管他已经对她犯有过错,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心胸宽大。然而,虽然他承认,而且也能公正对待这些美好而宽大的情感,但是在他走近她的住所的时候,他的脊背上还是一阵阵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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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估计在她家里是不会遇到同她很接近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的,因为伊凡哥哥现在一定同父亲在一起。至于德米特里,他估计更加不会在那里,而且也预见到是出于什么原因。因此,他们的谈话可能会单独进行。他很希望在开始这场不祥的谈话以前先见一见德米特里哥哥,到他那里去一趟。他不想把那封信给他看,却可以向他稍为透露几句。但是德米特里哥哥住得很远,现在一定也不会在家。他站定下来,犹豫了一分钟,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他象惯常那样匆忙地给自己画了个十字,马上又不知为什么微笑了一下,就坚定地动身到他心目中这位可怕的女郎家去了。

  他认识她的家。要从这里走到大街,然后再经过市场等等,路是不很近的。我们这不算大的小城很散漫,各处间的距离相当远。再说父亲正等着他,也许还没忘记自己的命令,会发起牛皮气来,所以必须赶快,以便两处都赶得及。考虑到这一切,他决定缩短路程,抄近路,而城里的这些近路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所谓近路,其实是没有路,需要顺着荒凉的围墙根,有时甚至要跨过别人家的篱笆,经过别人家的院子,不过那些地方随便什么人都认识他,而且都同他招呼问好的。他抄这条路到大街去,要近一半。有一个地方他甚至还会很靠近地走过父亲家的房子,也就是说经过和父亲的房子相邻的一所花园,那花园是附属于一所旧得歪斜了的,有四扇窗户的小房子的。阿辽沙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是本城的一个小市民,断了腿的老妇人,同居的还有她女儿。她女儿过去是京城里文雅的女仆,最近还在几位将军家做事,为了母亲的病回家来有一年光景了,常穿着漂亮的衣服在人前显耀。但是母女俩陷入了可怕的贫困境地,弄得甚至每天常到隔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厨房里去要菜汤和面包。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很愿意赒济她们。但是这位女儿一面要汤吃,一面却连一件衣裳也不肯卖,其中一件甚至还拖着极长的衣裾。对于最后这件事,阿辽沙当然完全是从他那位对本城的事无所不晓的好友拉基金那里偶然听说的,而且不用说,知道了以后当时就忘掉了。但是现在走到邻家的花园跟前时,他忽然想起了衣裾的事,很快地抬起了原来正在沉思中低垂着的头,突然间……碰上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巧遇。

  他的哥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邻家花园的篱笆里,脚蹬在什么东西上面,上身探出来,正在拼命向他招手叫他,显然为了怕人家听见,不但不敢大声喊,甚至不敢出声说话。阿辽沙立刻跑到了篱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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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幸亏你自己抬头看了一下,要不然,我差点要出声喊你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高兴而匆促地低声说。“你爬过来!快些!唉,你来得真好。我刚想起你。……”

  阿辽沙自己也很高兴,只是在犹豫怎样才能跨过篱笆。但是米卡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帮他跳篱笆。阿辽沙撩起了修士服,用城里赤脚顽童似的灵巧姿势跳了过去。

  “好了,咱们走!”米卡兴奋地急忙低声说。

  “到哪儿去?”阿辽沙也低声说。他朝四面打量了一下,看见自己在一个完全空旷的花园中,里面除他们俩以外,没有一个人。花园虽小,但是园主的小屋到底还离开他们足有五十步远。“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你干吗要低声说话?”

  “干吗低声说话?哎呀,见鬼!”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用本来的嗓门大声说了起来,“我真是干吗要低声说呢?你看,有时候人的本性会突然发生什么样的错乱。我偷偷地躲在这里,侦伺着一个秘密,这一点以后再告诉你,但是想到这是秘密,我就忽然连说话也小声起来了,象傻子似的悄声说着,其实本来用不着这样。走吧!到那边去!暂时不要作声。我真想吻你一下!……刚才在你没来以前,我坐在这里,反复念着:

  赞扬上帝在世界上,

  赞扬上帝在我心里!……”

  花园面积有一俄亩光景,也许稍微大些,只在周围,沿着四面围墙栽有树木,有苹果树,枫树,菩提树,白桦树。花园中央是空旷的草场,夏天可以收割几普特干草。园子每逢春天由女主人租给别人,收几个卢布。园里还种着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也都种在围墙旁边;紧靠着屋子有菜畦,是新近才开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把客人领到园中离房屋最远的一个角上。那里,在密密的菩提树和一片醋栗和接骨木,绣球和丁香树之类的老灌木林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旧得近乎成了废墟的绿色凉亭,这凉亭颜色发黑了,东倒西歪,亭壁是栅栏围成的,但上面还有顶子,可以在里面躲一躲雨。凉亭天知道建成于何年何月,据说还是五十年以前由当时的屋主,一个退伍的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史密特修建的。现在一切都已朽坏,地板霉烂了,每一条木板都已松动,木头发出潮味。亭子里有一张绿色的木桌,固定在地里,周围有木头长凳,也是绿色的,还可以在上面坐坐。阿辽沙一眼就看出了哥哥处于兴奋状态,但一走进凉亭时,就看见了桌上有一小瓶白兰地和一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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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白兰地!”米卡哈哈笑了。“你的眼光已经在说:

  “他又在酗酒了!’但是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虚和虚伪的人群,

  要忘却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酗酒,只是‘解解馋’,象你的那只蠢猪拉基金所说的,他将来会当五品文官,净说些‘解解馋’之类的话。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辽沙,把你搂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爱着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在近乎疯狂的状态中说完最后一句话。

  “只有你一个人,另外还恋着一个‘下贱’女人,我恋上了她,自己也就完蛋了。但是恋着并不就等于是爱。一面恋着一面也可以切齿痛恨。你记住这个话!现在我还能快乐地说话!你坐下来,就坐在这桌旁,我挨着你,我要看着你,一直自己说下去。你别作声,让我一直说下去,因为现在是时候了。可是你知道,我觉得真的应该说得轻些,因为在这里……在这里……说不定会隔墙有耳的。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明白,刚才已说过:且听下回分解。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在这里抛锚似的呆了五天了),一直到现在,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找你,渴望你来呢?为什么一连这些天呢?因为我要把所有的话对你一个人说出来,因为必须这样,因为你是我所需要的,因为明天我就要从云端坠落,因为明天生活就要完结,同时开始。你经历过、梦见过从山上掉进深坑里的情景么?现在我可并不是在梦中坠落。可是我不怕,你也不必怕。其实我是怕的,但是我心里很甜。其实也并不是甜,而是兴奋,……去他的吧,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一样。坚强的精神,软弱的精神,娘儿们的精神,——不管什么都一样!让我们赞美大自然吧:你瞧,太阳多么好,天多么晴朗,树叶多么绿,还正是夏天,下午三点多钟,万籁俱静!你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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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到父亲那里去,还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一趟。”

  “到她那里,还到父亲那里!哎!真是巧极了!我为什么叫你,为什么事希望你来,为什么事从心里,甚至从肋骨里渴望着见你呢?就为的是想让你代表我到父亲那里去,然后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就此同她、同父亲作个了结。打发一个天使去。本来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个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还要到父亲那里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么?”阿辽沙脱口说出来,脸上显出苦恼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这个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声,暂时不要作声。不要怜悯,也不要哭!”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站起来,手指按在额头上凝想了一下: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给你写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以你才到她那里去,要不然,你怎么会去呢?”

  “就是这张字条。”阿辽沙从口袋里掏出字条来说。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谢谢您把他领到小路上来,他才落到我的手里,象在童话里讲到一条金鱼落在傻渔翁的手里一样。阿辽沙,你听着,兄弟,你听我说。现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事情总得要对什么人说说才好。我已经对天上的天使说过,也应该对地上的天使说一说。你是地上的天使,你会倾听,会评判,会宽恕的。……我就是要让比我高超些的人宽恕我。你听着:假使有两个人忽然要离开尘世的一切,飞到不寻常的世界里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个人要这样,而且他在这以前,就是在飞升或灭亡以前,到另一个人那里去,说: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这件事是任何时候都决不能请求别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时候才可以, ——那么假使对方是好友或弟兄,难道他会不去做么?……”

  “我会去做的。但是请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快说!”阿辽沙说。

  “快说……嗯。你别急,阿辽沙,你心里又急又不安。现在不必那样着忙。现在世上的风气已经变了。唉,阿辽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欢乐!可是我这是对你说些什么呀?你会不理解!我这傻瓜,还在说什么:

  人呀,你应该正直!

  这是谁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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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26 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阿辽沙决定等着。他觉得眼前他该作的事也许确实就是呆在这里。米卡沉思了一会,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头。两人都沉默着。

  “阿辽沙,”米卡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至于发笑!我想用席勒的《欢乐颂》来开始……我的忏悔。An die Freude①!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这个题目。你别以为我又在说醉话。完全不是醉话。白兰地确实是白兰地,但是我必须喝两瓶才能醉。

  面孔通红的赛利纳斯,

  骑着一匹跌跌撞撞的驴子。

  ——

  注:①德语:欢乐颂。

  ——

  我连四分之一瓶都没有喝,所以也不是赛利纳斯。我不是赛利纳斯,却是刚强意志①,因为我作了一劳永逸的决定。请原谅我说了个双关语,你今天应该原谅我许多事情,还不止是双关语。你别着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经经说的,马上就要转到正事上去。我不会叫你心焦难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诗……”

  ——

  注:①赛利纳斯,古希腊酒神名,俄文中与刚强谐音。

  ——

  他抬头想了一下,忽然高兴地念了起来:

  “赤裸、野蛮而胆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游牧民族在旷野里游荡,

  使肥沃的田地荒芜。

  狩猎人持着弓箭刀枪,

  恶狠狠在森林中驰逐。

  ……最可怜在风浪中漂泊的人们,

  被抛到荒岸上找不到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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