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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漁隱叢話  宋‧胡仔
《後集》


  余丁年罹於憂患,投閑二十載,杜門卻掃於苕溪之上,心無所事,因網羅元祐
以來群賢詩話,纂為六十卷,自謂已略盡矣。比官閩中,及歸苕溪,又獲數書,其
間多評詩句,不忍棄之,遂再採摭,因而攫收群書,舊有遺者,及就余聞見有繼得
者,各附益之,離為四十卷。噫,前後集共一百卷,亦可謂富矣!余嘗謂開元之李
、杜,元祐之蘇、黃,皆集詩之大成者,故群賢於此四公,尤多品藻;蓋欲發揚其
旨趣,俾後來觀詩者,雖未染指,固已能知其味之美矣。然詩道邇來幾熄,時所罕
尚,余獨拳拳於此者,惜其將墜,欲以扶持其萬一也。嗟余老矣,命益蹇,身益閑
,故得以編次,終日明窗淨几,目披手抄,誠心好之,遂忘其勞,蓋窮人事業,止
於如斯,雖有覆瓿之譏,亦何恤焉。
丁亥中秋日,苕溪漁隱胡仔元任敘。

[发帖际遇]: 幽篁沐风 在论坛发帖时没有注意,被小偷偷去了 447 元 草币.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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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9 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一

楚漢魏六朝上
  山谷云:〔蘭似君子,蕙似士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楚辭》曰:『
予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以是知不獨今,楚人賤蕙而貴蘭久矣。蘭慧
叢生,初不殊也,至其發華,一幹一華而香有餘者藺,一幹五七華而香不足者蕙,
蕙雖不若蘭,其視椒樧則遠矣。〕
  《復齋漫錄》云:〔豫章有南浦亭,前輩賦詠,多以江淹《別賦》『送君南浦
,傷如之何』為始,余觀《楚詞》云:『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乃知江
淹取此也。〕
  《文昌雜錄》云:〔余昔知安州,見荊、湘人家,多以草竹為卜,《楚辭》云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為余占之。』其注曰:『藑茅,靈草;筳,小破竹
也,楚人名結草折竹以卜曰篿;靈氛,古明占吉凶者。』亦遺俗之舊也。今歲時,
人家作餳蜜油煎花果之類,蓋亦舊矣。《楚詞》云:『粗籹蜜餌,有餭些。』
餭,餳也,言以蜜和米麵煎作粔籹。中書趙舍人云:『《方言》:餌糕,今餈糕是
也。』〕

  《藝苑雌黃》云:〔宋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
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潘安仁《秋興賦》引此譜,而曰
:『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歎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
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難忍。』安仁以登山、臨水、遠行、送歸為四戚。予頃
年較進士於上饒,有同官張扶云:『曾見人言: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
、歸,是七件事。謂遠也,行也,登山也,臨水也,送也,將也,歸也。前輩詩中
,惟王介甫有一聯云: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將送二字與《楚辭》合
。』予嘗考《詩》之《燕燕》篇曰:『之子於歸,遠於將之,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一篇詩中,亦用此送將歸三字,熬則《楚辭》之言,亦有所本也。安仁謂之四
戚,蓋略而言之。〕
  《復齋漫錄》云:〔晉皇甫謐《高士傳》載,四皓見秦政虐,乃逃入藍田山而
作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曄曄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安歸。駟
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之肆志。』乃共入商洛山。故杜子美詩
云:『吾慕漢初老,時清猶茹芝。』然『富貴之畏人,不如貧賤而肆志』,本魯仲
連語耳。齊欲爵仲連,仲連逃隱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
志焉。』〕苕溪漁隱曰:〔淵明《贈羊長史詩》云:『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路;
多謝綺與甪,精爽今如何?紫芝誰復採,深谷久應蕪。』余謂淵明高風峻節,固已
無愧於四皓,然猶仰慕之,尤見其好賢尚友之心也。〕
  《元城先生語錄》曰:〔西漢樂章,可齊三代。舊見《漢‧禮樂志‧房中樂》
十七章,觀其格韻高嚴,規模簡古,駸駸乎商周之頌。噫,異哉!此高帝一時佐命
功臣,下至叔孫通輩,皆不能為此歌,尋推其源,乃唐山夫人所作。服虔曰:『高
帝姬也。』韋昭云:『唐山,姓也。』而漢初乃有此人,縱使《竹竿載馳》,方之
陋矣。然后妃傳中,乃獨不載,何也?先生因曰:『興王之初,人材色色過人。且
如唐太宗朝,相將固不可及,至技藝之士,醫有孫真人,陰陽有李淳風、呂才,相
法有袁天網,亦後世所不能及也。』〕
  《三山老人語錄》云:〔性命死生之說,老莊論之備矣。自秦滅學之後,賈誼
首窺其奧,為長沙傅,有鵩鳥入舍,為賦以自廣,曰:『千變萬化,未始有極!忽
然為人,何足控搏;化為異物,又何足患!小智自私,賤彼貴我;達大大觀,物無
不可。眾人惑惑,好惡積億;真人恬漠,獨與道息。釋智遺形,超然自喪;寥廓忽
荒,與道翱翔。乘流則逝,得坻則止;縱軀秀命,不私與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
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繫之舟。不以生故自寶,養空而浮。』此語自漢
以來,言達性命、齊生死者,皆不能出其右;晉、宋間清談,推本其言而已。漢興
,至文帝時,在朝儒臣,惟誼年甚少,而學甚博,非有師友漸磨之益,風俗遷染之
效,而獨穎然秀出,論時政則盡人事,論性命則盡天理,後世無以復加,豈非豪傑
乎!〕
  《復齋漫錄》云:〔揚雄《反騷》云:『有周氏之蟬嫣兮,或鼻祖于汾隅。』
注:『鼻,始也。』余以為未盡其義,揚雄《方言》云:『獸之初生謂之鼻,人之
初生謂之首,梁、益謂鼻為初,或謂之祖。』故鼻祖其義如此。〕
  《藝苑雌黃》云:〔張平子《四愁詩》云:『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
瑤。』錢昭度詩云:『荷揮萬朵玉如意,蟬弄一聲金錯刀。』即王莽所鑄錢名。莽
居攝,變漢制,以周錢有子母相權,於是更造大錢,徑寸二分,重十二銖,文曰大
錢五十;又造契刀,其環如大錢,身形如刀,長二寸,文曰契刀五百;錯刀以黃金
錯,其文曰一刀直五千;與五銖錢:凡四品並行。杜子美《對雪詩》:『金錯囊徒
罄,銀壺酒易賒。』韓退之《潭州泊船詩》:『聞道松醪賤,何須吝錯刀。』皆謂
是也。或注《四愁詩》,引《續漢書》:『佩刀,諸侯王以黃金錯環。』恐與王莽
所鑄錯刀又別。〕
  《藝苑雌黃》云:〔張景陽《七命》云:『乃有荊南烏程,豫北竹葉。』說者
以荊南為荊州耳,然烏程縣今在湖州,與荊州相去甚遠,縣南五十步有箬溪,夾溪
悉生箭箬,南岸曰上箬,北岸曰下箬,居人取下箬水釀酒,醇美,俗稱箬下酒。劉
夢得詩云:『駱駝橋畔蘋風起,鸚鵡杯中箬下春。』即此也。荊溪在縣南六十里,
以其水出荊山,因名之。張玄之《山墟名》云:『昔漢荊王賈登此山,因以為名,
故所謂荊南烏程,即荊溪之南耳,若以為荊州,則烏程去荊州三千餘里,封壤大不
相接矣。』〕
  苕溪漁隱曰:〔余以《湖州圖經》考之,烏程縣以古有烏氏、程氏居此,能醞
酒,因此名焉。其荊溪則在長興縣西南六十里,此溪出荊山。張協《七命》云:『
酒則荊南烏程。』荊南則此荊溪之南也。《藝苑雌黃》引長興縣南五十步箬溪水,
釀酒醇美,稱箬下酒,以為烏程酒,反以夢得詩為證,皆誤矣。〕
  苕溪漁隱曰:〔醞酒之法,無出《月令》數語,能盡其要。余嘗試之,酒無不
佳矣。其語云:『秫稻必齊,曲蘗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
得。』用此六物耳。六一居士《醉翁亭記》云:『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本此
語也。〕
  《復齋漫錄》云:〔曹植詩:『鬥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陳沈炯《邊馬有
歸心詩》:『彌憶長楸道,金鞍背落暉。』杜子美《玉腕騮詩》:『頓驂飄赤汗,
局踳顧長楸。』《畫馬圖詩》:『霜蹄蹴踏長楸間。』〕苕溪漁隱曰:〔《文選注
》云:『古人種楸于道,故曰長楸。』王介甫詩:『扶衰南陌望長楸。』東坡《題
韋偃牧馬圖詩》:『當年為誰掃驊騮,至今霜蹄踏長楸。』山谷《和子瞻觀畫馬詩
》:『長楸落日試天步。』〕
  《呂氏童蒙訓》:〔大概學詩須以《三百篇》、《楚辭》及漢、魏間人詩為主
,方見古人妙處,自無齊、梁間綺靡氣味也。〕
  《復齋漫錄》云:〔晉左思《白髮賦》:『髮乃辭盡,誓以固窮。昔臨玉顏,
今從飛蓬,髮膚至昵,尚不克終。聊用擬辭,比之《國風》。』〕苕溪漁隱曰:〔
王介甫《嘲白髮詩》曰:『久應飄轉作蓬飛,眷惜冠巾未忍違,種種春風吹不長,
星星明月照還稀。』真佳句也。〕
  東坡云:〔嵇中散作《幽憤詩》,知不免矣,而卒章乃曰:『採薇山阿,散髮
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者,悼此志之不遂也。司馬景王既殺中散而悔,使悔
於未殺之前,中散得免于死者,吾知其掃跡滅形於人間,如脫兔之投林也。採薇散
髮,豈其所難哉!〕
  許彥周《詩話》云:〔阮步兵醉六十日而停婚,雖似智矣,然禮法之士,憎之
如仇,幾至於死,幸得景王保護之耳。而老杜詩云:『至今阮籍輩,熟醉為身謀。
』此工部善看史書,當有解此意者耳。〕
  《文昌雜錄》云:〔《東京記》:『天清寺繁台,梁孝王按歌吹之台。』阮公
詩云:『駕言發魏都,南向望吹台,簫管有餘音,梁王安在哉!』後有繁氏居其側
,里人呼為繁台。唐李肇《國史補》云:『宰相相謂為堂老。』及見元載與常袞唱
和詩,有堂老之稱,信李肇言之不妄也。〕
  《復齋漫錄》云:〔褦襶,《集韻》以為不曉事之名,殊不知出晉程曉《伏日
詩》:『平生三伏時,道路無行車。閉門避暑臥,出入不相過,今世褦襶子,觸熱
到人家。主人聞客來,顰蹙奈此何。搖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傳戒諸高明,熱行
宜見訶。』其後,山谷《和錢穆父贈松扇詩》:『可憐遠度漬溝漊,適堪今時褦襶
子。』蓋取此也。〕
  《藝苑雌黃》云:〔張文潛《明道雜誌》云:『古人作詩賦事,不必皆實,如
謝宣城詩:澄江靜如練。宣城去江僅百里,州治左右無江,但有兩溪耳。或當時謂
溪為江,亦未可知也,此猶班固謂八川分流。』予按謝玄暉《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作
詩》,有『澄江靜如練』之語,三山在江寧縣北十二里,濱江地名,則此詩非在宣
城州治所作也,安得以八川分流為此。按『八川分流』,出司馬相如《上林賦》,
亦非固之言。〕
  《復齋漫錄》云:〔謝惠連《七夕詩》:『落日隱簷楹,斜月照簾櫳,團團灑
葉露,淅淅振條風。』蕭氏取以入《選》。然余觀宋孝武詩曰:『白日傾晚照,弦
月升初光,炫炫葉露滿,肅肅庭風揚。』意雖類之,而雄渾頓挫,過惠連遠矣。至
惠連『昔離秋已兩,今聚夕無雙』,亦不可掩也。〕
  《藝苑雌黃》云:〔《左氏傳》云:『吳公子劄聘于上國,宿于戚,聞孫林父
擊鐘,曰: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於幕上。』夫幕非燕巢之所,言其至危也。故潘
嶽《西征賦》云:『危素卵之累殼,甚玄燕之巢幕。』丘希範《與陳伯之書》云:
『將軍魚游沸釜之中,燕巢飛幕之上,不亦惑乎!』蓋用此意。後人因此言燕事,
多使巢幕,似乎無謂。謝宣遠《九日從宋公集戲馬台詩》:『巢幕無留燕,遵渚有
來鴻。』杜子美《對雨書懷詩》:『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
  苕溪漁隱曰:〔《遯齋閑覽》載涪翁云:『顏謝之詩,可謂不遺爐錘之功矣;
然淵明之牆數仞,而不得窺也。』余嘗疑其語意不完,今於《歷代確論》,得其全
語,云:『謝康樂庾義城之於詩,爐錘之功,不遺力也。然陶彭澤之牆數仞,謝庾
未能窺者,何哉?蓋二子有意於俗人贊其工拙,至如淵明之於詩,直寄焉耳。』〕
  《復齋漫錄》云:〔《左氏傳》宣公十二年:『守陴者皆哭。』杜預注曰:『
陴,城上睥睨,皆哭,所以告楚窮也。』《釋名》曰:『城上垣謂之睥睨,言于孔
中睥睨之處也。』梁王筠《和新喻巡城詩》:『罘罳分曉色,睥睨連秋霧。』杜子
美詩:『連連睥睨侵。』又《南極》云:『睥睨登哀柝,矛弧照夕曛。』唐雍陶《
河陰新城》亦云:『河流暗與溝池合,山色遙將睥睨連。』〕
  許彥周《詩話》云:〔『風定花猶舞,鳥鳴山更幽。』世傳荊公改『舞』作『
落』字,其語頓工。然『風定花猶落』,乃梁謝元貞八歲時所作《春日閒居詩》也
,從舅王筠奇之,曰:『追步惠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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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齋漫錄》云:〔沈存中《筆談》謂:『唐詩多有言吳鉤者,刀名也,刃彎
,今南蠻謂之葛黨刀。』余按《吳越春秋》:『吳王作鉤,淬以人血。』試之以人
也,吳鉤始於此,豈存中忘之邪?鮑照《結客少年場》云:『驄馬金絡頭,錦帶佩
吳鉤,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杜子美《後出塞》云:『少年別有贈,含笑看
吳鉤。』又《送劉十弟判官》云:『經過辨豐劍,意氣逐吳鉤。』唐李涉《寄楊潛
》亦云:『腰佩吳鉤佐飛將。』曹唐《買劍》亦云:『將軍溢價買吳鉤。』韓翃《
送王相公詩》云:『結束佩吳鉤。』〕

  《復齋漫錄》云:〔江總《自京南還尋故宅詩》,全篇云:『紅顏辭鞏洛,白
首入轘轅。乘春行故里,徐步採芳蓀。徑挫悲仇仲,林殘憶巨源。見桐猶識井,看
柳尚知門。花落空難遍,鶯啼靜易喧。無人訪語默,何處敘寒溫?百年獨如此,傷
心豈夜論。』杜子美《晚行口號》云:『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據總詩:『
白首入轘轅』,則非黑頭矣,不知子美將別有所本邪?〕

  許彥周《詩話》云:〔世間花卉無逾蓮花者,蓋諸花皆藉熏風暖日,獨蓮花得
意于水月,其香清涼,雖荷葉無花時,亦自香也。梁江從簡為《採荷調》云:『欲
採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此語嘲何敬容,從而波及蓮
花矣。春時穠麗,無過桃柳,『桃之夭夭』,『楊柳依依』,詩人言之也。老杜云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不知緣何而波及桃花與楊柳也。〕

  《文昌雜錄》云:〔梁沈約有《修竹彈甘蕉文》,其略曰:『長兼淇園貞幹臣
修竹稽首,切尋蘇台前甘蕉一叢,宿漸雲露,荏苒歲月,今月某日,有台西階澤蘭
萱草,到園同訴,自稱今月某日,巫岫斂霎,秦樓開照,乾光弘普,罔幽不矚,而
甘蕉攢莖布影,獨見障蔽,雖處台隅,遂同幽谷。臣謂偏辭難信,敢察以情,登攝
甘蕉左近杜若江籬,依源辨覆,兩草各處,異列同款,既有證據,差非風聞,妨賢
敗政,孰過於此!而不除戳,憲章安用?請以見事,徙根剪葉,斥出臺外;庶懲彼
將來,謝此眾屈。』歷觀自昔文集,未嘗有類此制者,雖曰新奇,蓋亦有所寓託也
。〕

  《復齋漫錄》云:〔陳沈炯《獨酌謠》曰:『獨酌謠,獨酌謠,獨酌獨長謠。
智者不我顧,愚夫余不邀;不愚復不智,誰當予見招?所以成獨酌,一酌傾一瓢。
』白樂天《以吳秘監有美酒多獨酌但蒙書報不以飲招》故云:『君稱名士誇能飲,
我是愚夫肯見招。』蓋用王孝伯讀《離騷》飲美酒,並此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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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楚漢魏六朝下
  《雪浪齋日記》云:〔昔人有言:『《文選》爛,秀才半。』正為《文選》中
事多,可作本領爾。余謂欲知文章之要,當熟看《文選》,蓋《選》中自三代涉戰
國、秦、漢、晉、魏、六朝以來文字皆有,在古則渾厚,在近則華麗也。〕苕溪漁
隱曰:〔少陵《宗武生日詩》:『熟精《文選》理。』蓋為是也。〕
  《復齋漫錄》云:〔《峽州記》:『行者歌曰:巴東三峽猿鳴悲,猿啼三聲淚
沾衣。』故《古樂府》有《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衣』。陳蕭詮《夜猿啼詩》:
『別有三聲淚,沾裳竟不窮。』杜子美詩:『聽猿實下三聲淚。』〕苕溪漁隱曰:
〔《古樂府》梁簡文《巴東三峽歌》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魯直《竹枝詞》注引此兩句為證,《復齋》所記峽州行者歌,乃異韻而同詞,必誤
也。〕
  《東觀餘論》云:〔《隋經籍志》、《唐藝文志》,《何遜集》皆八卷,晉天
福本但有詩兩卷,今世傳本是也。獨春明宋氏有舊本八卷,特完,因借傳之。然少
陵嘗引『昏鴉接翅歸,金粟裹搔頭』等語,而此集無有,猶當有軼者。集中若『團
團月隱洲』,『輕燕逐飛花』,『繞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岸花臨水發,江
燕繞檣飛』,『游魚上急瀨』,『薄雲岩際宿』等語,子美皆採為己句,但小異耳
。故曰『能詩何水曹』,信非虛賞。古人論持,但愛遜『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
』,及『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為佳,殊不知遜秀句若此者殊多,如《九日侍
宴》云:
『疏樹翻高葉,寒流聚細紋,日斜迢遞宇,風起嵯峨雲。』《答高博士》云:
『幽蝶弄晚花,清池映疏竹。』《還渡五洲》云:
『蕭散煙霞晚,淒清江漢秋。』《答庾郎丹》云:
『蛺蝶縈空戲。』《日暮望江橋》云:
『水影漾長橋。』《贈崔錄事》云:
『河流繞岸清,川平看鳥遠。』《送行》云:
『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庾子山輩有所不逮。其警語尚多,如《早梅》云:
『枝橫卻月觀,花繞淩風台。』《銅雀妓》云:
『曲中相顧起,日暮松柏聲。』句殊雄古,而顏黃門謂其
『每病辛苦,饒貧寒氣。』無乃太貶乎?〕
  苕溪漁隱曰:〔何遜八歲能詩,沈約嘗謂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復,猶
不能已。』其為名流所稱如此。梁天監中,兼水部郎,王僧孺集其文為八卷。初,
遜文章與劉孝綽並見重,時謂何、劉。見《南史》。〕
  《復齋漫錄》云:〔梁朱超《舟中望月詩》:
『入風先繞暈,排霧急移輪。』梁庾肩吾詩:
『圓隨漢東蚌,暈逐淮南灰。』庾信《望月詩》:
『灰飛重暈缺,蓂落獨輪斜。』王褒《關山月詩》:
『灰寒光轉白,風多暈欲生。』蓋用《淮南子》所謂『月隨灰而暈缺』,故子美《
晚月詩》:『欲得淮南術,風吹暈已生。』〕
  苕溪漁隱曰:〔古今詩人,以詩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聯,或只一篇,雖
其餘別有好詩,不專在此,然播傳於後世,膾炙於人口者,終不出此矣,豈在多哉
?如
『池塘生春草』,則謝康樂也;
『澄江靜如練』,則謝宣城也;
『壟首秋雲飛』,則柳吳興也;
『風定花猶落』,則謝元貞也;
『鳥鳴山更幽』,則王文海也;
『空梁落燕泥』,則薛道衡也;
『楓落吳江冷』,則崔信明也;
『庭草無人隨意綠』,則王胄也。
凡此皆以一句名世者。溫庭筠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嚴維有
『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常建有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杜荀鶴有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韋蘇州有
『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孟浩然有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賈島有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張祐有
『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周樸有
『曉來山鳥鬧,雨過杏花稀。』劉筠有
『雨勢宮城闊,秋聲禁樹多。』楊黎州有
『剛腸欺竹葉,衰鬢怯菱花。』寇萊公有
『遠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徐鉉有
『井泉分地脈,砧杵共秋聲。』趙師民有
『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魏野有
『數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悟清有
『鳥歸花影動,魚沒浪痕圓。』惠崇有
『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夏英公有
『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蔡天啟有
『柳間黃鳥路,波底白鷗天。』秦少游有
『雨砌墮危芳,風軒納飛絮。』陳無己有
『髮短愁催白,顏衰酒借紅。』徐忻有
『著衣輕有暈,入水淡無疽。』省題詩如楊巨源有
『爐煙添柳重,宮漏出花遲。』滕元發有
『寒日邊聲斷,春風塞草長。』以至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鸝』,乃王維也;
『殘星數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乃趙嘏也;
『禪伏詩魔歸靜域,酒沖愁陣作奇兵』,乃韓偓也;
『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乃崔塗也;
『煙橫博望乘槎水,月上文王避雨陵』,乃唐彥謙也;
『水暖鳧鷺行哺子,溪深桃李臥開花』,乃鄭文寶也;
『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乃錢惟演也;
『一聲啼鳥禁門靜,滿地落花春日長』,乃王隨也;
『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乃晏元獻也;
『珠簾繡戶遲遲日,柳絮梨花寂寂春』,乃周式也;
『峭帆橫渡官橋柳,疊鼓驚飛海岸鷗』,乃楊大年也;
『長楊獵罷寒熊吼,太液波聞瑞鵠飛』,乃宋莒公也;
『龍帶曉煙離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陽』,乃王文穆也;
『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乃丁晉公也;
『風定曉枝蝴蝶鬧,雨勻春圃桔槔閑』,乃韓魏公也;
『黃蜂衙退海潮上,白蟻戰酣山雨來』,乃錢昭度也;
『園林換葉梅初熟,池館無人燕學飛』,乃謝景山也;
『海鵬未擊三千里,天馬須歸十二閑』,乃王平甫也;
『收取桑榆歸物外,種成桃李滿人間』,乃李絢也;
『千重浪裡平安過,百尺竿頭穩下來』,乃陳從易也;
『千里暮山橫紫翠,一鉤新月破黃昏』,乃孫莘老也;
『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乃謝師厚也;
『亞夫金鼓從天落,韓信旌旗背水陳』,乃梅聖俞也;
『雲頭灩灩開金餅,水面沉沉臥彩虹』,乃蘇子美也;
『斜日半竿眠犢晚,春波一望去鳧寒』,乃張文潛也;
『千山送客東西路,一樹陰人南北枝』,乃王康功也。
鄭谷《詠海棠》云:
『穠豔最宜新著雨,妖嬈全在欲開時。』林逋《詠梅花》云: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王禹玉《上元》云:
『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鼇海上駕山來。』宋子京《落花》云:
『將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王君玉《聞角》云:
『隴雁半驚天在水,征人相顧月如霜。』盛次仲《雪》云:
『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凡此皆以一聯名世者。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此韓翃也。
『銀河漾漾月輝輝,樓礙星邊織女機,橫玉叫雲清似水,滿空霜逐一聲飛。』
此崔魯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此李商隱也。
『蠟屐經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
此薛能也。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村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此張繼也。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此劉夢得也。
『芳草和煙暖更青,閑門要路一時生,年年點檢人間事,惟有春風不世情。』
此羅鄴也。
『鳴鶻直上一千尺,天靜無風聲更乾,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雲看。』
此柳如京也。
『平沙渺渺煙蒼蒼,菰蒲才熟楊柳黃,扁舟繫岸不忍去,秋風斜日鱸魚香。』
此陳文惠也。
『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此張文定也。
『築壇拜日恩雖重,躡足封時慮已深,龍准若知同烏喙,將軍應起五湖心。』
此錢昆也。
『漢包六合網英豪,一個冥鴻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雲台爭似釣台高。』
此范文正也。
『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賦長楊罷,閑拂塵埃看畫牆。』
此王仲至也。
『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氣望蓬萊。』
此劉貢父也。
『百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鉺,滿船空載月明歸。』
此華亭船子也。
『西塞山邊白鳥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此玄真子也。
『迥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此暢諸也。
『白日依山盡,黃河人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王之渙也。
『琉璃鐘,琥珀濃,小槽酒滴珍珠紅,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團香風。吹龍笛
,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
,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此李賀《將進酒》也。並白樂天《琵琶行》、盧仝《月蝕
詩》、杜牧之《華清宮詩》、石曼卿《籌筆驛詩》、郭功甫《金山行》,皆篇長不
錄。凡此皆以一篇名世者,余今姑敘其梗概如此。若唐之李、杜、韓、柳,本朝之
歐、王、蘇、黃,清辭麗句,不可悉數,名與日月爭光,不待摘句言之也。其餘詩
人,佳句尚多,猶恐一時記憶有遺忘者,繼當附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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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9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東觀餘論》云:〔邵公亢嘗就焦山下《瘞鶴銘》缺石,考次其文,其不可知
者闕之,其文首尾,似粗可讀,雖文全,亦止此百餘字爾。而《集古錄》謂『好事
者往往只得數字,惟余所得六百餘字,獨為多耳。』蓋印書者傳訛,誰以十為百,
當時所得,蓋六十餘字,故云比數字本為多。此銘相傳為王右軍書,故蘇子美詩云
:『山陰不見換鵝經,京口空傳《瘞鶴銘》。』文忠以為不類王法,而類顏魯公,
又疑是顧況道號,又疑王瓚。僕今審定文格字法,殊類陶弘景,弘景自稱華陽隱居
,今曰真逸者,豈其別號與?又其著《真誥》但云己卯歲,而不著年名,其他書亦
爾。今此銘壬辰歲甲午歲亦不書年名,此又可證。云壬辰者,梁天監十一年也,甲
午者,十三年也。案隱居,天監七年東遊海嶽,權駐會稽,永嘉十一年始還茅山,
十一年乙未歲,其弟子周子良仙去,為之作傳。即十一年十三年正在華陽矣。此銘
後又有題『丹陽尉山陰宰』數字,及唐王瓚詩,字畫亦頗似《瘞鶴》,但筆勢差弱
,當是效陶書,故題于石側也。或以銘即瓚書,誤矣。〕

  苕溪漁隱曰:〔《東觀餘論》,黃伯思所作也,其《跋陶華陽書》云:『隱居
者,故自入流,其在華陽,得華陽許三真真跡最多,而學之,故蕭遠淡雅,若其為
人。今金陵有許長史舊《館壇碑》最先一行,乃隱居書。又世有畫版帖四十三字,
與碑字筆勢同。今觀其為楊瓊瑤作奏章稿,與前二書,雖其行不同,要非異手作也
。袁昂《論書》以隱居若吳興小兒,形狀未成長,而骨體甚峭快。今審其疏,比之
鍾、王為未成就,然神韻閑曠,那可以峭快目之。獨竇臮謂其高爽自然,逸勍奮舉
,頗近實云。』黃伯思此跋,稱讚弘景書如此,故以《瘞鶴銘》為類之;第余初不
曾見弘景書,未敢遽以為然,姑俟識者辨之。〕

  《金石錄》云:〔《瘞鶴銘》題華陽真逸撰,莫詳其為何代人。《集古錄》云
:『華陽真逸是顧況道號。』余遍檢《唐史》及況文集,皆無此號,惟況撰《湖州
刺史廳記》,自稱華陽山人爾,不知歐陽公何所據也。〕苕溪漁隱曰:〔《集古錄
》云:『華陽真逸是顧況道號。』今不敢遂以為況者,碑無年月,不知何時,疑前
後有人同斯號者也。《西清詩話》云:『余讀《道藏‧陶隱居外傳》,號華陽真人
,晚號華陽真逸,此蓋同斯號矣。』《集古錄》云:『按《潤州圖經》,以《瘞鶴
銘》為王羲之書,字亦奇怪,不類羲之筆法,而類顏魯公,不知何人書。』第蘇子
美、黃魯直皆以此銘為右軍書,得非本《潤州圖經》而言之。故子美詩曰:『山陰
不見換鵝經,京口新傳《瘞鶴銘》。』魯直云:『頃見京口斷崖中《瘞鶴銘》大字
,右軍書,其勝處不可名貌,以此觀之,《遺教經》良非右軍筆劃也。若《瘞鶴銘
》斷為右軍書,使人不疑。如歐陽評顏、柳數公書,最為端的,然才得《瘞鶴銘》
彷佛爾。惟魯公《宋開府碑》,瘦健清拔,在四王間。』又嘗有詩云:『小字莫作
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大字無過《瘞鶴銘》。』《東觀餘論》云:『
王逸少以晉惠帝大安二年癸亥歲生,年五十九,至穆帝升平五年辛酉歲卒,則成帝
咸和九年甲午歲,逸少方年三十二,至永和七年辛亥歲,年三十八,始去會稽而閒
居,則不應三十二歲已自稱真逸也,又未嘗於朝及閒居時不在華陽,以是考之,此
銘決非右軍也,審矣。』又《與劉無言論書》云:『焦山《瘞鶴銘》,俗傳王逸少
書,非也。一小書中載云,陶隱居書,此或近之。然此山有唐王瓚一書刻,字畫頗
全類此銘,不知即瓚書,抑瓚學銘中字而書此詩也。』劉曰:『嘗親至彼觀,疑即
瓚書也。下有云:黃山樵人逸少書,非王逸少也,蓋唐有此人,亦號逸少耳。』《
東觀餘論》又有此二說,漫附于後,姑俟識者,並折衷之。〕

  苕溪漁隱曰:〔于競《大唐傳》:『湖州德清縣南前溪村,則南朝習樂之處,
今尚有數百家習音樂,江南聲妓,多自此出,所謂舞出前溪者也。』《復齋漫錄》
言:『陳劉刪詩:山邊歌《落日》,池上舞前溪。唐崔顥詩:舞愛前溪妙,歌憐《
子夜》長。按智匠《古今樂錄》:晉車騎將軍沈玩作《前溪歌》,而非舞也。』蓋
《復齋》不曾見於競《大唐傳》,故不知舞出前溪邪?〕

  《復齋漫錄》云:〔吳甘寧住止,嘗以繒錦維舟,去輒割棄,以示奢侈。陳張
正見賦《朔雪映夜舟詩》:『檣風吹影落,纜錦雜花浮。』世言錦纜始於煬帝,非
也,吳、陳之間已見矣。故杜子美《秋興詩》:『錦纜牙檣起白鷗』,又『錦纜回
沙磧,蘭橈避荻洲』,又《送鄭二還江陵詩》:『文旗還錦纜,白馬出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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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9 13: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陶靖節
  苕溪漁隱曰:〔鐘嶸評淵明詩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余謂陋哉斯言,豈足以盡
之!不若蕭統云:『淵明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
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
,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
汙隆,孰能如此乎!』此言盡之矣。〕
  《龜山語錄》云:〔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於自然,若曾用力學,
然後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也。〕
  《復齋漫錄》云:〔東坡以淵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無識者以『
見』為『望』,不啻碔砆之與美玉。然予觀樂天《效淵明詩》有云:『時傾一樽酒
,坐望東南山。』然則流俗之失久矣。惟韋蘇州《答長安丞裴稅詩》有云:『採菊
露未晞,舉頭見秋山。』乃知真得淵明詩意,而東坡之說為可信。〕
  苕溪漁隱曰:〔《示周掾祖謝詩》云:『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臻。道喪向千
載,今朝復斯聞。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陶潛傳》云:『江州刺史檀韶苦
請廬山周續之出州,與學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所住公廨,
近於馬隊,故云耳。』〕
  《藝苑雌黃》云:〔士人言縣令事,多用彭澤、五柳,雖白樂天《六帖》亦然
。以余考之:陶淵明,潯陽柴桑人也,宅邊有五柳樹,因號五柳先生。後為彭澤令
,去官百里,則彭澤未嘗有五柳也。予初論此,人或不然其說。比觀《南部新書》
云:『《晉書》陶潛本傳云: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嘗作《五柳先生傳》以自
況。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則非彭澤令時所栽
。人多於縣令事使五柳,誤也。』豈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歟?〕苕溪漁隱曰:
〔沈彬詩:『陶潛彭澤五株柳,潘嶽河陽一縣花。』蘇子由詩:『指點縣城如掌大
,門前五柳正搖春。』皆誤用也。〕
  《復齋漫錄》云:〔淵明詩:『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
固為好。』是不重身後名也。及作《擬古》,乃云:『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
』是欲名彰也。二意相反,不如張季鷹云:『與我身段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藝苑雌黃》云:〔秦繆公以三良殉葬,詩人刺之。則繆公信有罪矣。雖然,
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也,以陳尊已、魏顆之事觀之,則三良亦不容無譏焉。昔之
詠三良者,有王仲宣、曹子建、陶淵明、柳子厚,或曰『心亦有所施』,或曰『殺
身誠獨難』,或曰『君命安可違』,或曰『死沒甯分張』:曾無一語辨其非是者。
惟東坡和陶云:『殺身故有道,大節要不虧。君為社稷死,我則同其歸。顧命有治
亂,臣子得從違。魏顆真孝愛,三良安足希?』審如是言,則三良不能無罪。東坡
一篇,獨冠絕於古今。〕苕溪漁隱曰:〔余觀東坡《秦繆公墓》詩意,全與三良詩
意相反,蓋是少年時議論如此。至其晚年,所見益高,超人意表。此揚雄所以悔少
作也。詩云:『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乃知三子殉公意,亦
如齊之二子從田橫。』〕
  《龜山語錄》云:〔因讀東坡《和淵明形影神詩》,共《影答形》云:『君如
煙上火,火盡君乃別。我如鏡中像,鏡壞我不滅。』影因形而有,無是生滅相,故
佛嘗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正言非實有也,何謂不滅?他日讀《九成
台銘》云:『此說得之莊周。』然以江山吐吞,草木俯仰,眾竅呼吸,鳥獸鳴號為
天籟,此乃周所謂地籟也。但其文精妙,讀之者咸不之察耳。〕
  苕溪漁隱曰:〔《止酒詩》云:『坐止高蔭下,步止蓽門裡。好味止園葵,大
歡止稚子。』余嘗反復味之,然後知淵明之用意,非獨止酒,而於此四者,皆欲止
之。故坐止於樹蔭之下;則廣廈華居,吾何羨焉?步止於蓽門之裡,則朝市聲利,
我何趨焉?好味止於噉園葬;則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歡止於戲稚子;則燕歌趙
舞,我何樂焉?在彼者難求,而在此者易為也。淵明固窮守道,安於丘園,疇肯以
此易彼乎?〕
  《復齋漫錄》云:〔《韓詩外傳》:『楚莊王使使者齎金百斤,聘北郭先生。
先生謂妻曰:楚欲以我為相。今日為相,即結駟列騎,食方丈于前。如何?閨人曰
:今日結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過一肉。以容膝之安,一肉之
味,而殉楚國之憂,其可乎?』又,劉向《列女傳》:『楚于陵妻語,結駟連騎,
所安不過容膝。』故晉張詮亦曰:『古人以容膝為安。蓋指此也。』一以為北郭妻
,一以為于陵妻,未知孰是。淵明《歸去來辭》:『審容膝之易安。』世以為語出
於陶,蓋不深考者也。〕
  許彥周《詩話》云:〔彭澤《歸去來辭》云:『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
悲。』是此老悟道處。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餘裕也。〕
  《復齋漫錄》云:〔《文選》五臣注《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詩》云
:『淵明、晉所作者,皆題年號,入宋所作,但題甲子而已。意者恥事二姓,故以
異之。』思悅考淵明詩有以甲子題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
晉安帝時所作也。後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甯有晉未禪宋,輒
恥事二姓,所作詩但題甲子,而自取異哉?矧詩中又無有標晉年號者。余觀《南史
‧淵明傳》,亦云『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明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
來,惟云甲子而已。』乃知《南史》之失,有自來矣。〕
  《藝苑雌黃》云:〔秦少游言:『宋初受命,陶潛自以祖先晉世宰輔,恥復屈
身,投劾而歸,躬耕於潯陽之野,其所著書,自義熙以前,題晉年號,永初以後,
但稱甲子而已。』魯直詩,亦有『甲子不數義熙前』之句。此說,蓋出五臣《文選
注》。《淵明集》第三卷首已嘗辨此說為非是。如少游、魯直尚惑於五臣之說,其
他可知。〕
  苕溪漁隱曰:〔淵明自作挽辭,秦太虛亦效之。余謂淵明之辭了達,太虛之辭
哀怨。淵明三首,今錄其一,云: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太虛云:
嬰釁徒窮荒,茹哀與世辭。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弱孤未堪事,還骨如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空濛寒雨零,慘澹陰雲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東坡謂太虛『齊死生,了物我,戲出此語。』其言過矣。此言惟淵明可以當之;若
太虛者,情鍾世味,意戀生理,一經遷謫,不能自釋;遂挾忿而作此辭。豈真若是
乎?〕
  苕溪漁隱曰:〔余家藏《靖節文集》,乃宣和壬寅王仲良厚之知信陽日所刻,
字大,尤便老眼。字畫乃學東坡書,亦臻其妙,殊為可愛。不知此板兵火之餘今尚
存否?厚之有後序云:『《陶集》世行數本,互有舛謬。今詳加審訂:其本無二意
,不必俱存,如亂一作亂,禮一作禮,游一作遊,余一作予者,復有字畫近似,傳
寫相襲,失於考究,如以庫鈞為庾鈞,丙曼容為丙曼客,八及為八友者,凡所改正
,二百六十有六。』〕
  許彥周《詩話》云:〔『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孤松
。』此顧長康詩,誤編入彭澤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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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李太白
  《六朝事蹟》云:〔謝安墩在半山報寧寺之後,基址尚存。謝安與王羲之常登
此,有超然高世之志。白將營園其上,乃作詩曰:
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
胡馬風漢草,天驕蹙中原。哲匠感頹運,雲鵬忽飛翻。
組練照楚國,旌旗連海門。西秦百萬眾,戈甲如雲屯。
投鞭可填江,一掃不足論。皇運有反正,醜虜無遺魂。
談笑遏橫流,蒼生望斯存。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
憑覽周地險,高標絕人喧。想像東山姿,緬懷右軍言。
梧桐識佳樹,蕙草留芳根。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暾。
地古雲物在,台傾禾黍繁。我來酌清波,於此樹名園。
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

  曾子固云:〔《李白詩集》二十卷,舊七百若干篇,今九百若干篇者,知制誥
宋敏求字次道之所廣也。次道既以類廣白詩,自為序,而未考次其作之先後。余得
其書,考其先後而次第之。蓋白,蜀郡人,初隱岷山,出居襄、漢之間,南遊江、
淮,至楚觀雲夢。許氏者,高宗時宰相圉師之家也,以女妻白,因留雲夢者三年。
去之齊、魯,居徂徠山竹溪。入吳。至長安。明皇聞其名,召見,以為翰林供奉。
頃之,不合,去。北抵趙、魏、燕、晉,西至岐、邠,歷商於至洛陽。遊梁最久。
復之齊、魯。南浮淮、泗,再入吳,轉涉金陵上秋浦抵潯陽。天寶十四載,安祿山
反。明年,明皇在蜀。永王璘節度東南。白時臥廬山。璘迫致之。璘軍敗丹陽。白
奔至宿松,坐繫潯陽獄。宣撫大使崔渙與御史中丞宋若思驗治白,以為罪薄,宜貰
。而若思軍赴河南,遂釋白囚,使謀其軍事,上書肅宗,薦白才可用。不報。是時
,白年五十有七矣,終以璘事,長流夜郎。遂泛洞庭,上峽江,至巫山,以赦得釋
。憩岳陽、江夏。久之,復如潯陽。過金陵,徘徊於歷陽、宣城二郡。其族人陽冰
為當塗令,白過之,以病卒,年六十有四。是時,寶應元年也。其始終所更涉如此
,此白之詩書所有序可考者也。〕
  苕溪漁隱曰:〔太白《望廬川瀑布》絕句云:『日暮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
長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東坡美之,有詩云:『帝遣銀河一派
垂,古來惟有謫仙詞。』然余謂太白前篇古詩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於絕句多矣。〕
  《法藏碎金》云:〔李白《廬山東林寺夜懷詩》:
我尋青蓮宇,獨往謝城闕。霜清東林鐘,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虛空,天樂鳴不歇。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髮。
湛然冥真心,曠劫斷出沒。

又,貫休《山居詩》:
自古浮華能幾幾,逝波終日去滔滔。漢王廢苑生秋草,吳主荒宮入夜濤。
滿屋黃金機不息,一頭白髮氣猶高。豈如知足金仙子,霞外天香滿毳袍。

予因思靜勝境中,當有自然清氣,名曰天香;自然清音,名曰天樂。予故以所聞靈
響,目為天簧,亦取天籟之義。此蓋唯變所適,不可致詰也。〕
  《復齋漫錄》云:〔太白《襄陽歌》云:『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
人推。』按《世說》:『山公、嵇叔夜岩岩若孤松之獨秀,至其醉也,若玉山之將
崩。』戴逵《酒贊》云:『醇醪之興,與理不乖。古人既陶,至樂乃開。有客乘之
,隗若山頹。』〕
  苕溪漁隱曰:〔《樂府雜錄》云:『笛者,羌樂也。古曲有《折楊柳》、《落
梅花》。』故謫仙《春夜洛城聞笛》云:『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
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國情?』杜少陵《吹笛詩》:『故國楊柳今搖落,
何得愁中曲盡生?』王之渙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皆言《折
柳曲》也。〕
  《復齋漫錄》云:〔古曲有《落梅花》,非謂吹笛則梅落,詩人用事,不悟其
失。〕余意不然之。蓋詩人因笛中有《落梅花曲》,故言吹笛則梅落,其理甚通,
用事殊未為失。且如角聲,有大小《梅花曲》,初不言落,詩人尚猶如此用之,故
秦太虛《和黃法曹梅花》云:〔月落參橫畫角哀,暗香消盡令人老〕者是也。古今
詩詞,用吹笛則梅落者甚眾,若以為失,則《落梅花》之曲,何為笛中獨有之,決
不盧設也。故李謫仙《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又,《
觀胡人吹笛》云:〔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聲。十月吳山曉,梅花落敬亭。〕戎昱
《聞笛》云:〔平明獨惆悵,飛盡一庭梅。〕崔魯《梅詩》云:〔初開已入雕樑畫
,未落先愁玉笛吹。〕黃魯直《從王都尉覓千葉梅詩》云:〔梅花已落盡,戲作嘲
吹笛。〕《侍兒》云:〔若為可耐昭華得,脫帽看鬢已微霜。催盡落梅春已半,更
吹三弄乞風光。〕張子野詞云:〔雲輕柳弱,內家髫子新梳掠。天香真色人難學,
橫管孤吹月,淡天垂幕,朱唇淺破桃花萼。倚樓人在欄杆角,夜寒指冷羅衣薄,聲
入霜林,簌簌驚梅落。〕《摭遺》載《梅詩》云:〔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種春風有
兩般。憑仗高樓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欄看。〕晁次膺填入《水龍吟詞》云:〔最是
關情處,高樓上,一聲羌管,仗何人說與,爭如留取倚欄看。〕孫濟《落梅詞》云
:〔一聲羌管吹雲笛,玉溪半夜梅翻雪。〕泛觀古今詩詞,用事一律,可見《復齋
》妄辨也。
   苕溪漁隱曰:〔太白云:『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還憶謝玄暉。』至魯直則云
:『憑誰說與謝玄暉,休道澄江靜如練。』王文海云:『鳥鳴山更幽。』至介甫則
云:『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皆反其意而用之,蓋不欲沿襲之耳。

  《復齋漫錄》云:〔太白《俠客行》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元微
之《俠客行》云:『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二公寓意不同。

  許彥周《詩話》云:〔太白詩:『問予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
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東坡《嶺外詩》云:『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
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賀知章呼太白為謫仙人。世傳東坡
是戒禪師後身,僕竊信之。〕
  苕溪漁隱曰:〔新安永西寺,寺依山背,下瞰長溪。太白題詩斷句云:『檻外
一條溪,幾回流碎月。』今集中無之。〕
  《法藏碎金》云:〔予記太白有詩云:『野禽啼杜宇,山蝶舞莊周。』後又見
潘佑有《感懷詩》:『幽禽喚杜宇,宿蝶夢莊周。席地一樽酒,思與元化浮。但莫
孤明月,何必秉燭遊。』余謂才思暗合,古今無殊,不可怪也。〕
  《東觀餘論》云:〔『水從銀漢落,山繞畫屏新。』太白詩也,藏真書之,可
謂二寶。謝康樂不得專美於前矣。〕
  《復齋漫錄》云:〔會稽鑒湖,今避廟諱,改為鏡湖耳。《輿地志》云:『山
陰南湖縈帶郊郭,白水翠岩,互相映發,若鏡若圖。故王逸少云:山陰路上行,如
在鏡中遊。名鏡,始是耳。』李太白《登半月臺》詩,亦云:『水色綠且靜,令人
思鏡湖。終當過江去,愛此暫踟躕。』則湖以如鏡得名,無可疑者。而或以為小說
所記,以為軒轅鑄鏡於此得名,非也。太白又有《送友人尋越中山水詩》:『湖清
霜鏡曉,濤白雪山來。』〕
  李陽冰云:〔太白不讀非聖之書,恥為《鄭》、《衛》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
之辭。凡所著述,言多諷興,自三代以來,《風》《騷》之後,馳驅屈、宋,鞭撻
揚、馬,千載獨步,惟公一人。故王公趨風,列侯結軌,群賢翕習,如鳥歸鳳。盧
黃門云:『陳拾遺橫制頹波,天下質文,翕然一變。至今朝詩體尚有梁、陳宮掖之
風,至公大變,掃地並盡。今古文集遏而不行,惟公文章,橫被六合,可謂力敵造
化歟!』〕
  《復齋漫錄》云:〔前漢趙飛燕既立為皇后,寵少衰,女弟絕幸,為昭儀,居
晤陽,蓋飛燕本傳云爾。太白《宮詞》云:『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夫昭陽
,昭儀所居也,非謂飛燕耳。後見唐王叡《松窗錄》云:『禁中呼木芍藥為牡丹,
命太白為新詞,有: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乃知昭陽之語,世所傳
者誤也。〕
  苕溪漁隱曰:〔太白《宮詞》云:『梨花白雪香。』子美《詠竹》云:『風吹
細細香。』二物初無香,二公皆以香言之,何也?太白有句T云:『金龜換酒處。』
子美有句云:『金魚換酒來。』世言換酒,必曰『金貂』;殊不知二公有金龜、金
魚之異名。〕
  《藝苑雌黃》云:〔《洪駒父詩話》言:『子美集中,贈太白詩最多。而李集
初無一篇與讓者。』按段成式《酉陽雜俎》云:『李集有《堯祠贈杜補闕》者,即
老杜也。其詩云:
我覺秋興逸,誰言秋氣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相宜。
雲歸碧海少,雁度青天遲。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

不獨飯顆山之句比。』予嘗考之《太白集》中有《沙丘城下寄杜甫》云: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傷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向南征。
又有《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云: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何言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月盡手中杯!

洪駒父略不見此,何也?〕
  東坡云:〔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于永王璘;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
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周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於用者。然不可
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
;固以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於昏乎?夏侯湛《
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洪大,淩轢卿相,嘲曬豪傑,籠罩靡前,蹈藉貴
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
可謂拔乎其萃,遊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迫脅;不然
,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傑,而不能知璘之無成
,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辨。〕
  《宋景文筆記》云:〔蜀人見物驚異,輒曰噫嘻。李太白作《蜀道難》,因用
之。汾、晉之間,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而司空圖作《休休記》,又用之
。修書學士劉羲叟為余言:《晉書》咄咄而辦,非是。宜言咄喏而辦。然咄嗟前世
人文章中多用之,或自有義。〕苕溪漁隱曰:〔蘇子瞻,蜀人也。作《後赤壁賦》
云:『嗚呼噫嘻,我知之矣。』《洞庭春色賦》云:『嗚呼噫嘻,我言誇矣。』皆
用此語。〕
  《東觀餘論》云:〔『我居青空表,君處紅埃中。仙人持玉尺,度君多少才。
玉尺不可盡,君才無時休。』此《上清寶典》李太白詩也。〕
  山谷云:〔《題白兆山詩》云:
雲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蓬壺雖冥絕,鸞鶴心悠然。
歸來桃花岩,得憩雲窗眠。對嶺人共語,飲潭猿相連。
時升翠微上,邈若羅浮顛。兩岑抱東壑,一嶂橫西天。
樹雜人易隱,崖傾月難圓。芳草換野色,飛蘿搖春煙。
獨此林下意,杳無區中緣。永辭霜台客,千載方來還。

余聞士大夫嘗勸白兆山僧重素即岩下作桃花庵。素曰:『桃花庵不難作;但恨無李
白耳!』今彥顧乃欲礱崖石,刻李白詩,並欲結草其旁,以待冠蓋之遊者。眾不可
,蓋安知遂無李白邪?為我多謝素師,今無白兆,尚不廢椎鼓升堂,豈可臆計世無
李白邪?素若有語,可並刻之。彥顧,安陸李慥也。〕
  許彥周《詩話》云:〔太白《草創大還詩》云:『彷佛明窗塵,死灰同至寂。
』初不曉此語。後得李氏煉丹之法:至寂、窗塵,丹砂妙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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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杜子美一
  東坡云:〔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
。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知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
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
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
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東皋雜錄》云:〔有問荊公:『老杜詩,何故妙絕古今?』公曰:『老杜固
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苕溪漁隱曰:〔《職林》云:『補闕、拾遺,武后垂拱中置二人,以掌供奉諷
諫。自開元後,尤為清選。左右補闕各二人,供奉各一人,左右拾遺亦然。左屬門
下,右屬中書。』故岑參《寄左省杜拾遺》云:『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老
杜《答岑補闕》云:『窈窕清禁闥,罷朝歸不同。君隨丞相後,我往日華東。』正
謂此也。〕
  《文昌雜錄》云:〔杜甫為左拾遺,作《紫宸殿退朝詩》:『宮中每出歸東省
,會送夔龍集鳳池。』東省,門下也,鸞台在焉。鳳池在中書省,杜詩不應有誤。
恐唐朝別有故事。又恐是時政事堂適在左省也。〕苕溪漁隱曰:〔按《裴炎傳》云
:『故事,宰相于門下省議事,謂之政事堂。故長孫無忌為司空,房玄齡為僕射,
魏徵為太子太師,皆知門下省事。至中宗時,裴炎以中書令執政事筆,故徙政事堂
於中書省。』子美于肅宗至德二載拜左拾遺,作《退朝詩》,其言凰池,誠有所據
,知其不誤也。〕
  《文昌雜錄》云:〔唐制:天子坐朝,宮人引至殿上。故杜甫詩:『戶外昭容
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天祐二年十二月,詔曰:『宮嬪女職,本備內任。今
後每遇延英坐日,只令小黃門祇候引從,宮人不得出內。』自此始罷也。又云:『
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又,《晚出左掖》:『退朝花底散,歸院柳
邊迷。』乃知唐朝殿多種花柳。今殿庭惟植槐楸,鬱鬱然有嚴毅之氣也。〕
  《復齋漫錄》云:〔《唐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事,有
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子美以至德二載拜左拾遺,故《
寄賈司馬》云:『法駕還雙闕,王師下八川。此時沾奉引,佳氣拂周旋。』《奉酬
嚴公題野亭》云:『拾遺曾奏數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奉引濫騎沙苑馬,幽棲真
釣錦江魚。』此兩詩,所以言供奉也。《春宿左省》云:『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
何。』《出左掖》云:『避人焚諫草。』此兩詩,所以言小則上封,大則廷諍也。

  《復齋漫錄》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又云:船如天上坐
,魚似鏡中懸。沈雲卿詩也。老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語也。繼之以
老年花似霧中看,蓋觸類而長之。』予以雲卿之詩原于王逸少《鏡湖詩》,所謂『
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遊』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云:『人行明鏡中,鳥
度屏風裡。』雖有所襲,然語益工也。〕
  《復齋漫錄》云:〔張華《博物志》曰:『江陵有台甚大,而惟有一柱,眾梁
皆共此柱。後土人呼為木履觀,或曰一柱觀。』梁劉孝綽《江津寄劉之遴》云:『
經過一柱觀,出入三休台。』故子美《泊松滋江亭》云:『一柱全應近,高密莫再
經。』《下峽》云:『船經一柱過,留眼共登臨。』《送李功曹之荊州》云:『孤
城一柱觀,落日九江流。』又,《所思》云:『九江日落醒何處,一柱觀頭眠幾回
。』《夔府詠懷》云:『音徽一柱奴。』〕
  《藝苑雌黃》云:〔張文潛《明道雜誌》云:『讀書有義未通,而輒改字,最
學者大病也。杜詩:黃精無苗,後人所改也。舊乃黃獨,讀者不知其義,因改為精
。其實黃獨自一物也,本處謂之土芋,根惟一顆而色黃,故名黃獨。饑歲,土人掘
以充糧食,故老杜云耳。』僧惠洪則曰:『黃獨,芋魁之小者,俗人易曰黃精。子
美流離,亦未至作道人劍客,食黃精也。』此語殊謬。惠洪徒見黃獨一名土芋,遂
謂芋魁之小者。殊不知與芋魁懸別。觀子美詩,有『三春濕黃精,一食生毛羽。掃
除白髮黃精在,君看他時冰雪容』之句,安得云未至作道人劍客食黃精乎?東坡云
:『詩人空腹待黃精,生事只看長柄械。』則坡讀杜詩,亦以黃獨為黃精矣。〕
  《復齋漫錄》云:〔《送李八秘書》云:『對揚抏士卒,干沒費倉儲。』不曉
『對揚抏士卒』為何等語。讀《上林賦》,方悟:抏,挫也,五官切,抏士卒之精
,費府庫之財。蓋李方入對,宜論蜀中兵老財匱也。《題鄭十八》云:『禰衡實恐
遭江夏,方朔虛傳是歲星。』今批註杜詩,乃謂方朔為太白星精。余以注所引非是
。按班固《武帝故事》云:『上至海上,考竟諸道士尤妖妄者百餘人,西王母遣使
曰:欲見神人,而先殺憀,吾與帝絕矣。使至之日,東方朔死。上疑,問使者,云
:朔是木帝精,為歲星,下遊人間,以觀天下,非陛下臣也。』《西京雜記》亦云
:『夏侯孝若《畫贊》云:神變造化,靈為星辰。』葛洪《神仙傳》亦云:『王遙
遇雨,使弟子以九節杖擔篋,不沾濕。』劉向《列仙傳》云:『華山絕項,有石臼
,號玉女洗頭盆。中有碧水,未嘗增減。』故《望嶽詩》:『安得仙人九節杖,拄
到玉女洗頭盆。』〕
  《樂府解題》云:〔武王伐紂,作歌,使士習之,號曰《巴渝之曲》。因其地
以巴渝取名,《故題瀼西草堂》云:『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注引《前
漢‧禮樂志》:『巴渝鼓員三十六人。』殊不知《巴渝之歌》自武王伐紂始。《諸
將詩》:『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旌。』按唐中宗時,張仁願取漢南地,
于河北築三受降城,絕虜南寇。仁願後封韓國公,故杜云爾。〕
  《藝苑雌黃》云:〔凡王室中否而復興,謂之中興。周宣之詩曰:『任賢使能
,周室中興焉。』中字,陸德明《釋文》:張仲切。徐安道《音辨》只作平聲讀。
然古人用此,或作平聲,或作去聲,如杜陵云:『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李義山云:『言皆在中興。』此類皆作去聲
用。如杜陵云:『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側聽中興主,長吟不世
賢。』李義山云:『身閑不睹中興盛。』此類皆作平聲用。〕
  《東皋雜錄》云:〔《詩烝民》:『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陸德明《釋文
》:張仲切。故老杜詩云:『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又,『萬里傷心嚴譴日
,百年垂死中興時。』古人留意音訓如此。又嘗見人讀『冒頓』音墨突,遍閱《漢
書》無此音,後出《晉書音義》。又『曲逆』音句遇,亦出《文選注功臣贊》中。
〕苕溪漁隱曰:〔東坡詩云:『威聲又數中興年,二虜行當一矢聯。』呂居仁詩云
:『謝安肯為蒼生起,早為吾君了中興。』皆張仲切,用中興字也。〕
  許彥周《詩話》云:〔《北征詩》:『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獨以活國
許陳元禮,何也?蓋禍亂既作,惟賞罰當則再振,否則不支持矣。元禮首議誅太真
、國忠輩,近乎一言興邦,宜得此語。倘無此舉,雖有李、郭,不能展用。〕
  《復齋漫錄》云:〔王叡《炙轂子》云:『夏商以草為屩。左氏曰:菲屨也。
至周,以麻為之,謂之麻鞋,貴賤通著。晉永嘉中,以絲為之,宮中妃嬪皆著。』
故《述懷》云: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爾雅注》云:『鷿鵜似鳧而小,膏中
瑩刀。續英華詩有馬銜苜蓿葉,劍瑩鷿鵜膏。』故子美《贈張卿》云:健筆淩鸚鵡
,銛鋒瑩鷿鵜。又,《大食刀歌》:鐫錯碧罌鷿鵜膏,鋩鍔已瑩虛秋濤。江總《大
莊嚴寺碑》:『俯看驚電,影徹琉璃之宮;遙拖宛虹,光遍水晶之域。』故《宿贊
公房》云:身在水晶城。任昉《述異記》云:『吳王闔閭造水晶宮。』又,《魏略
》曰:『大秦國以水晶為屋柱。』故《曲江對酒》云:水晶宮殿轉霏微。《古樂府
》:『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故詩云:上君白玉
堂,倚君金華省。『高昌有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纊,名為白疊子,國人織以為
布,甚軟白。』見《南史》。故《贊公房詩》:光明白疊巾。〕
  《藝苑雌黃》云:〔世人言度曲者,多作徒故切,謂歌曲也。張平子《兩京賦
》云:『度曲未終,雲起雪飛。』子美《陪李梓州泛江詩》:『翠眉縈度曲,雲鬢
儼分行。』皆作徒故切讀。考之《前漢元帝記贊》云:『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
、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應劭注:『自隱度作新曲,因持新曲以為歌詩聲也。
』顏注:『度,音大各切。』則與張平子杜詩所言度曲異矣。而臣瓚注,則曰:『
度曲,謂歌終更授其次。』則又誤以度曲為歌曲。夫度曲雖有兩音,若讀《元帝記
》,止可作大各切。《唐書》:『段安節善樂律,能自度曲。』其意正與《元帝記
》相合。〕
  《藝苑雌黃》云:〔東坡嘗言:『曾子固文章妙天下,而有韻者輒不工。杜子
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比觀《西清詩話》,乃不然此說,云:『杜少
陵文自古奧,如九無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萬象,卻浮空而留六龍
,萬舞淩亂,又似乎春風壯而江海波,其語磊落驚人。或言無韻者不可讀,是大不
然。』予謂此數語,乃出杜陵三賦,謂之無韻,可乎?竊意東坡所謂無韻者,蓋若
《課伐木》、《詩序》之類是也。〕苕溪漁隱曰:〔少游嘗有此語,《藝苑》以為
東坡,誤矣。〕
  《東觀餘論》云:〔董君《新序》稱甫為《淑妃皇父碑》在開元二十三年,最
少作也。予按是年甫年才二十四歲,宜為少作。然按碑文:妃卒葬皆在二十年。然
此碑乃其子婿鄭潛耀令甫作,未必在是年。碑末云:『甫忝鄭莊之賓客,遊竇主之
園林,以白頭之嵇、阮,豈獨步于崔、蔡。野老何知,斯文見託。』若其壯年所作
,豈得序稱『白頭嵇、阮』與『野老何知』哉?又其銘云:『日居月諸,丘壟荊杞
,列樹拱矣,豐碑缺然。』則其立碑,蓋在葬後六年,非甫年二十四,當開元二十
三年皇父葬時所作也。蓋董君不考立碑年,但考其葬年,故誤爾。董君《新序》稱
:永泰元年,嚴武移山南。崔旰亂,甫避秦川。定後,還成都,即浮江,東欲適吳
楚。按武卒于成都,故有《哭嚴僕射詩》,即武未嘗移鎮山南也。又有《將適吳楚
留別章使君》,當在武未再尹成都之前,非崔旰亂之後。此二事皆舛誤。〕
  《金石錄》云:〔《唐六公詠》,李邕撰,胡履靈書。余初讀杜子美《八哀詩
》云:『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恨不見其詩。晚偶得石本,入錄,其文
詞高古,真一代佳作也。六公者:五王各為一章,狄丞相為一章也。〕
  許彥周《詩話》云:〔詩有力量,猶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時,不知其難也。及
其挽之,力不及處,分寸不可強。若《出塞曲》:『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悲
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又《八哀詩》:『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虯髯似太
宗,色映塞外春。』此等力量,不容他人到。〕
  《麈史》云:〔杜審言,子美之祖也。則天時,以詩擅名,與宋之問唱和。其
詩有『綰霧青條弱,牽風紫蔓長。』又有『寄語洛城風月道,明年春色倍還人』之
句。若子美『林花帶雨胭脂落,水荇牽風翠帶長。』又云:『傳語風光共流轉,暫
時相賞莫相違。』雖不襲其意,而語句體格脈絡,蓋可謂入宗而取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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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杜子美二
  《藝苑雌黃》云:〔《題玄武禪師屋壁》云:『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
注:虎頭,僧相也。又,《送許八拾遺歸江寧省覲詩序》云:『甫昔客遊此縣,於
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像,志諸篇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注云:『虎頭
,維摩相也。』考之《南史‧夷貊傳》:『師子國,晉義熙初,始遣使獻玉像,高
四尺二寸,玉色潔潤,形制殊特,殆非人工。』此像歷晉、宋,在瓦棺寺。先有征
士戴安道手制佛像五軀,及顧長康維摩像畫圖,世人號之三絕。所謂虎頭,即長康
耳。注家不曉其義,或云僧相,或云維摩相,良可嗤笑。〕
  《杜位宅守歲詩》破題云:〔守歲阿戎家。〕又有〔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
〕之句。潘惇《詩話補闕》云:〔舊本作『守歲阿咸家』。〕按杜位,子美侄也,
當以阿咸為是。故東坡有《除夜詩》:〔欲喚阿咸來守歲,林鴉櫪馬鬥喧嘩。〕正
用杜詩。則知今本作阿戎者誤。余又考之:子美有《送蜀州桓二別駕將中丞命赴江
陵起居衛尚書太夫人因示從弟行軍司馬位》云:〔與報惠連詩不惜,知吾斑鬢已如
銀。〕則位,恐所謂阿咸也。
  《復齋漫錄》云:〔子美詩:『何年顧虎頭,滿壁畫瀛洲。』『瀛』字乃『滄
』字,故王介甫云:『畫史雖非顧虎頭,還能滿壁畫滄洲。』蓋子美有《山水障歌
》云:『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吳郡朱景玄《畫斷》云:『楊契丹
,隋、唐間人,官至上儀同,六法備該,甚有骨氣,在閻立本之下。』余乃悟《山
水障歌》云:『豈但祁嶽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史記》:『鄒衍著書:中
國於天下,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赤縣神州,自有九州,禹之敘九州是也,
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晉書‧載記贊》曰:『
自兩京殄覆,九土分崩,赤縣成蛇豕之區,紫宸遊龜鼉之穴。』唐亦有赤尉,謂畿
縣尉也。故《山水障歌》云:『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投簡成華
兩縣諸子》云:『赤縣官曹擁材傑。』《橋陵詩》:『居然赤縣立,台榭爭岧亭。
』〕
  許彥周《詩話》云:〔畫山水詩,少陵數首,無人可繼者。惟荊公《觀燕公山
水詩》前六句,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差近之。〕苕溪漁隱曰:〔少陵題畫山
水數詩,其間古風二篇,尤為超絕。荊公、東坡二詩,悉錄于左,時時哦之,以快
滯懣。少陵《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云:『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
。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畫師亦無數,好手不可遇。對此融心神,知
君重毫素。豈但祁嶽與鄭虔,筆跡遠過楊契丹。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悄然坐
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滿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
,真宰上訴天廳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踏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
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
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裡。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邪溪,雲門寺,吾獨何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戲題王宰山水圖歌》
云:『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載崑崙方
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雲氣隨飛龍。舟
人漁子入浦激,山木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焉得并州快
剪刀,剪取吳松半江水。』荊公《題燕侍郎山水圖》云:『往時濯足瀟湘浦,獨上
九嶷尋二女。蒼梧之野煙漠漠,斷隴連岡散平楚。暮年傷心波浪阻,不意畫巾能更
睹。燕公侍書燕王府,王求一筆終不與。奏論讞死誤當赦,全活至今何可數。仁人
義士埋黃土,祇有粉墨歸囊楮。』東坡《題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云:『江上愁
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山邪雲邪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
,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
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稱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
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
生留五年。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捲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
畫三歎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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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9 1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東觀餘論》云:〔余得子美詩集,頗與今行槧本小異,如:『忍對江山麗』
,印本『對』乃作『待』。『雅量涵高遠』,印本『涵』乃作『極』。當以此為正
。若是者尚多。〕

  東坡云:〔杞人馬正卿作太學正,清苦有氣節,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
偶至其齋中,書杜子美《秋雨歎》一篇壁上,初無意也,而正卿即日辭歸,不復出
。至今白首窮餓,守節如故。正卿字夢得。〕苕溪漁隱曰:〔子美《秋雨歎》有三
篇,第一篇尤感慨,必東坡所書者。云:『雨中百草皆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著
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
白頭,臨風三嗅馨青泣。』〕

  《藝苑雌黃》云:〔杜陵詩,多言『花門』。《喜聞官軍臨賊詩》:『花門騰
絕漠,拓羯度臨洮。』又云:『花門小箭好,此物棄沙場。』又《即事詩》:『聞
道花門破,和親事卻非。』又,《遣憤詩》:『聞道花門將,論功未盡歸。』又有
《留花門》一篇云:『花門既須留,原埜轉蕭瑟。』指回鶻為花門,注家不言其義
。予以唐《地理志》考之:甘州山丹縣北,渡張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峽口,傍
河東壖屈曲東北行千里,有寧寇軍,軍東北有居延海,又西北三百里,有花門山堡
,又東北千里,至回鶻牙帳。故謂回鶻為花門也。〕

  《文昌雜錄》云:〔唐歲時節物:元日則有屠蘇酒、五辛盤、膠牙餳。人日則
有煎餅。上元則有絲籠。二月二日則有迎富貴果子。三月三日則有鏤人。寒食則有
假花雞球、鏤雞子、子推蒸餅、餳粥。四月八日則有糕糜。五月五日則有百索粽子
。夏至則有結杏子。七月七日則有穿針織女台、乞巧果子。八月一日則有點炙杖子
。九月九日則有茱萸、菊花酒。臘日則有口脂、面藥、澡豆。立春則有彩勝、雞燕
、生菜。今歲時遺間略同,但糕糜、結杏子、點炙杖子今不行爾。杜甫《春日詩》
:『春日春盤細生菜。』又曰:『勝裡金花巧耐寒。』《重陽詩》:『茱萸賜朝士
。』《臘日》詩:『口脂面藥隨恩澤。』如此之類甚多,略舉記當時所重者也。〕

  苕溪漁隱曰:〔子美《九日藍田崔氏莊》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
細看。』王摩詰《九日憶東山兄弟》云:『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朱放《九日與楊凝崔淑期登江上山有故不往》云:『那得更將頭上髮,學他年少插
茱萸。』此三人,類各有所感而作,用事則一,命意不同。後人用此為九日詩,自
當隨事分別用之,方得為善用故實也。子美九日又有詩云:『茱萸賜朝士,難得一
枝來。』此在蜀中作也。〕

  苕溪漁隱曰:〔東坡《九日詩》云:『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
又詞云:『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呂居仁詩云:『尚惜故人
輕作別,亂山深處過重陽。』又詞云:『短籬殘菊一枝黃,已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皆兩用之。詩意脤絡貫穿,並優於詞。但居仁以殘菊於重陽言之,此一字為病。


  苕溪漁隱曰:〔呂居仁云:『潘邠老嘗得詩云:滿城風雨近重陽。文章之妙,
至此極矣。後託謝無逸綴成篇云:病思王子同傾酒,愁憶潘郎共賦詩。為此語也。
』余觀謝無逸《溪堂集》云:『亡友潘邠老有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今去重陽四日
,而風雨大作,遂用邠老之句,廣為四絕。』然則居仁所云:後託無逸綴成前一聯
詩,蓋非是也。無逸四絕,今錄三絕,一云:『滿城風雨近重陽,無奈黃花惱意香
。雪浪翻天迷赤壁,令人西望憶潘郎。』『滿城風雨近重陽,不見修文地下郎。想
得武昌門外柳,垂垂老葉半青黃。』『滿城風雨近重陽,安得斯人共一觴。欲問小
馮今健否,雲中孤雁不成行。』〕

  苕溪漁隱曰:〔寒食詩,古人多用『餳』字,九日詩未有用『糕』字者,惟崔
德符《和呂居仁九日詩》云:『老頭未易著清香,折取蕭蕭滿把蒼。歸去乞錢煩里
社,買糕沽酒作重陽。』〕

  東坡云:〔嶺南氣候不常。吾嘗云:菊花開時乃重陽,佳月涼天即中秋。不須
以日月為斷也。十月初吉菊始開,乃與客作重九,因次韻淵明九月九日詩云:『今
日我重九,誰謂秋冬交。黃花與我期,草中實後凋。餘香白露乾,色映青松高。』


  苕溪漁隱曰:〔江浙間,每歲重陽,往往菊亦未開,不獨嶺南為然。蓋菊性耿
介,須待草木搖落,方於霜中獨秀。故淵明詩云:『黃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懷
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此善論其理也。〕

  《復齋漫錄》云:〔《國史補》云:『唐人燕集,必賦詩,推一人擅場。郭曖
尚升平公主,盛集,李端擅場。送劉相巡江淮,錢起擅場。』乃知子美詩:『畫手
看前輩,吳生遠擅場。』唐人素有此語。〕

  《復齋漫錄》云:〔張景陽詩:『昔在西京時,朝野多歡娛。』故子美詩:『
朝野歡娛後,乾坤震盪中。』後漢吳漢亡命在漁陽,會王郎起,漢說太守彭寵曰:
『漁陽突騎,天下所聞也。君何不合二郡精銳,附劉公擊邯鄲,此一時之功也。』
故子美詩:『漁陽突騎猶精銳。』又,『漁陽突騎邯鄲兒。』劉劭《趙都賦》云:
『其用器則六弓四弩、綠沉黃間,堂溪魚腸,丁令角端。』故《重過何氏詩》:『
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唐楊巨源《上劉侍郎詩》:『吟詩白羽扇,校獵綠沉
槍。』《古詩》云:『採葵莫傷根,傷根葵不生。結友莫羞貧,羞貧友不成。』杜
詩『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者,蓋取此也。〕

  苕溪漁隱曰:〔《李潮八分小篆歌》云:『蒼頡鳥跡既茫昧,字體變化如浮雲
。陳倉石鼓又已訛,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漢蔡邕,中間作者寂不聞。嶧山之
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此詩敘書
之顛末,可謂詳盡。後人筆力,豈能到此?而《嶧山碑》棗木傳刻之語,尤為人所
取信,往往引以為證。故《集古錄》云:『秦二世詔李斯篆,今俗謂之《嶧山碑》
,《史記》不載,其字特大,不類泰山存者。其本出於徐鉉,又有別本,出於夏竦
家。自唐封演已言《嶧山碑》非真,而杜甫直謂棗木傳刻爾。』《金石錄》云:『
秦嶧山刻石者,鄭文寶得其摹本于徐鉉家,刻石寘之長安,此本是也。』唐封演《
聞見記》載此碑云:『後魏太武帝登山,使人排倒之。然歷代摹之,以為楷則,邑
人疲於奔命,聚薪其下,以野火焚之。由是殘缺,不堪摹搨。然猶求者不已。有縣
宰取舊文勒於石碑之上,置之縣廨,今人間有《嶧山碑》者,是皆新刻之本。而杜
甫詩直以為棗木傳刻者,豈又有別本與?』秦之罘山刻石,《集古錄》以為非真。
又云:『麻濕故學士於登州海上得片木,有此文。豈杜甫所謂棗木傳刻失真者邪?
』此論非是。蓋杜甫指《嶧山碑》,非此文明矣。東坡《賦墨妙亭詩》云:『杜陵
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蓋東坡學徐浩書,浩書多肉,用筆圓熟,故不取
此語。殊不知唐初歐、虞、褚、薛,字皆瘦勁,故子美有書貴瘦硬之語。此非獨言
篆字,蓋真字亦皆然也。〕

  苕溪漁隱曰:〔觀薛稷少保書《畫壁詩》云:『我昔遊梓州,遺跡涪江邊。晝
藏青蓮界,書入金榜懸。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騫。鬱鬱三大字,蛟龍髮相纏。』
唐史:『貞觀、永徽間,虞世南、褚遂良以書顓家,後莫能繼。薛稷外祖魏徵家,
多藏虞、褚書,故銳精臨仿,結體遒麗,遂以書名天下。』余觀《法帖》載褚遂良
帖云:『舅遂良報薛八侍中。』則稷之外家乃褚氏,而唐史云魏氏者,何邪?〕

  《金石錄》云:〔唐慧義寺《彌勒像碑》,李潮八分書。潮書初不見重於當時
,獨杜甫詩盛稱之,以比蔡有鄰、韓擇木。今石刻在者絕少,惟此碑與《彭元曜墓
誌》爾。余皆得之,其筆法亦絕不工,非韓、蔡比也。〕

  《東觀餘論》云:〔《送顧八分文學詩》:『中郎石經後,八分蓋憔悴。顧侯
運爐錘,筆力破餘地。昔在開元中,韓蔡同贔屭,玄宗妙其書,是以數子至。』此
詩蓋謂顧誡奢也。觀其遺跡,乃知子美弗虛稱之。碑首例韰,亦自奇古,不獨八分
可賞云。〕

  許彥周《詩話》云:〔齊、梁間樂府詩:『護惜加窮褲,防閑託守宮。今日牛
羊上丘壟,當時近前面發紅。』老杜作《麗人行》:『賜名大國虢與秦。』其卒曰
:『輒勿近前丞相嗔。』虢國、秦國,何預國忠事,而近前即嗔邪?東坡言:老杜
似司馬遷。蓋深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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