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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是在背面开头写,容不下了,又转到正面左侧来,其文云:

  汝昌先生:

  手教欣诵。前者刊出拙作颇伤繁冗,乃承奖饰逾恒,甚为愧荷!《红楼》一书,浩瀚繁 复, 虽治此有年,仍不免望洋之叹,知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尚另有一篇,谈文学所所藏之所 谓《兰墅稿本》,已投寄上海中华,闻将于《文史论丛》第五期上刊出。此刊可有抽印本, 届时自当以一册呈正。因系谈版本,恐知赏者更稀耳。匆覆不尽,即候

  著祺

  弟俞平伯 十一二八

  这是钢笔书,字颇草率,盖匆忙中之急就章也。其中最值得玩味的话,就是“《红楼》一 书 ,浩瀚繁复,虽治此有年,仍不免望洋之叹,知者必不以斯言为河汉也”这一段,语不多而 甘苦之心已尽在此,乃他老的真实感,真心话。此与普通的谦词并非一回事,值得铭记。

  第三件,今亦引录全文——

  汝昌先生:

  论《梦稿》一文甚不完备,草草写就,NFDC7荷

  来札奖饰有加,良愧良愧!高氏续书只凭船山诗注一证,依近来陆续发见各情况,其非高氏之笔或然性较大。

  惠书云云,窃有同感。若程乙本之凡劣尤为显明,自胡适享其敝帚而影响至今,亦可惜也。 平 曾有一想法:程乙本流传矣,脂本亦稍稍流传矣,而刻本之祖若程甲者迄无一可据之定本, 于学者诚为匪便。甲与乙每相混,不易辨识。今友朋中多有藏此残简者;文学所曾入藏一部 ,观书品甚佳,却未曾核对。若能汇萃诸家所有,经子细审定而影印之,或亦纪念作者之一 事,而津逮来学尤非浅鲜。岁窃怀此意,迄未曾言之,质诸高明,以为如何?若论甲戌本之 年代,鄙意底本是一事,过录(即今本)又是一事,所附批语 又是一事,不宜混淆。如双行注固与底本相连,若夹批眉批等等则无时不可转抄、加批,以 之推定底本及今本之年代甚难。此问题非可骤决者。其间文字(例如第一回)有出己庚两本之 外者,别是一格;不能设想雪芹晚年有此改笔,亦不为后来各本所依,当为早年之笔无疑。 吴藏己酉序本昔借来匆匆一读,于即还之。其时弟适伤臂,倩人录出如干条,极不多。以其 不甚佳,恐属妄改,未采入校本中。今承

  询及,移录前抄者十二条奉上,庶尝鼎一脔,聊佐清谈。前写“随笔”纰缪良多,悔其少作 ,旧稿亦已零落,致未克检呈,为歉。五四年作家协会编印《红楼梦参考资料》之三,即其 全稿,或可在图书馆中觅得欤。匆复候

  著祺

  弟俞平伯顿首

  七月二十六日

  从我们见的俞先生的笔墨文词来评量,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珍迹,是一幅用意的写作,我不 知他平生能有多少封信是这么写的。

  若论到此札的内容,那就更为珍贵了——一封信内答复了我提出的几个重要问题:一是流行 本后四十回究出谁手?二是胡适先生倡印“程乙本”的过失。三是有大大言“甲戌本”是个 晚出 的本子,理由只是上面已有了甲戌年后多年的批语。四是愿听他对“己酉本”的看法。(这 些我 俱不记得,是从复信中推知的。平生所写论学书札,数量极大,远比已印的专著为富,但俱 随浩劫荡尽矣。)而俞先生不厌其烦,逐一答复,述其所见,明晰而无游词,是学者的可贵 的诚恳态度。

  今日重温,第一条尚须存疑(因高鹗序文中的明言共“襄”其事了)。第二条确见俞先生的文 学修养及鉴赏水平高于胡适先生,以为流布“程乙”劣本是可惜之事,说那是“敝帚”之自 “享”,婉而不谀。第三条不以某人的大言(而且竭力攻击讥笑别人)为然,指出批可后加, 可转录,岂可以此定正文的早晚,与拙见正同。(不知俞先生的《全集》有否此论?)

  1954年10月发起“批俞”运动之后,到60年代之初,红学方见稍稍复苏——是由于国家 大 规模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而引发的不同寻常的学术复兴契机。我与俞先生的这一时期的 通信论学,就是这一“红学史阶段”的表现。

  重温旧迹,感触纷如。如今能写这种书信的人已十分难遇了,前辈风范,令人怀思,令人叹 惜。

  俞先生记忆力很好,一次文代会上同车,他还说:无量大人胡同在明代叫吴良大人胡同。可 见其心思细密,不遗琐末(吴良似是明之开国功臣)。

  文代会上有一幅大照片,主持者安排的:俞老坐沙发当中,左为吴世昌,右为笔者。吴恩裕 兄竟无“位次”,为了“入镜”,坐在沙发的扶手背上。

  俞先生学术生涯六十年曾有庆祝盛会,我携贺诗并苏州评弹老艺人黄异庵托我转奉的诗笺, 到 会亲手交付他老,他显得很高兴。会后又感赋《满庭芳》一曲,吴小如兄见之,特以工楷书 为大幅。

  我与俞先生的最后一面是在北海御膳园,单位设宴招待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时,俞先生竟特 例莅临。

  诗曰:

  论学从来有异同,何伤交谊共研《红》。

  三通遗札逃文劫,字句犹存老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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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万里访书兼忆李一氓先生

   上

  李一氓先生负责国家的古典图籍整理编印的大业。在他主持下,连《大藏经》这样的巨帙也 得以重印流传,功绩可思矣。其他无待繁举。

  我与氓老初无机缘结识。后来竟有数面之缘,而这却是关系红学史上的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 ,不能不记。我从这件事的意义来纪念他,比什么都重要。

  因叙此事,势难避免涉及一些我原不愿提的人情世故,这也无可奈何。我想,借此 留下一点无人能知的史实,也未尝不是有用的垂鉴。

  从我所能记忆的若干细节(岁久年衰,大半模糊消失……)说起——

  大约是1984年之夏,我从“八大人(明代“把台大人”,即“把总”之敬称,日久讹 为“八大人”)胡同”寓所(夏衍旧居)走上朝阳门南小街,欲往东四牌楼。才走出几步,顶 头遇见 胡文彬先生,却正是专意来访。见他面容严肃,像有什么事。因问他,如有事请即见示。他 说,还是到屋里去讲吧。我们一同回到小斋款叙。

  这次简单的谈话就是告知我:得到确信,一氓同志决意向苏联洽商出版列宁格勒所藏《石头 记》旧抄本。拟派之人就是我。

  我当时听了,心里反响有三点:一、以前似乎听说过有洽访此本的拟议,此次虽闻有讯,以 为真正落实还在无定之中,未必即行。二、佩服李一氓先生的识见,在浩如烟海的中华古籍 中竟将此本列入议程,实出意外,也很高兴。三、当时研究此本的只有二人,台湾的潘重规 先生是第一个赴苏探索的学者,撰有长文介绍;大陆则是胡文彬先生出版过专著,还是我题 写书名与序文的,他得见了部分照片书影。

  那时对此本的估量意见不一,我因目坏事冗,终未深细了解确切情况。记得有一次李希凡同 志忽以电话问我对此本的看法,我冒昧地回答说:据介绍,开头款式与庚辰、有正等本一样 ,已无甲戌本的格局了;又云是道光年间传钞之本,则年代太晚,恐怕其价值未必很高……

  事后自悔,这实是“强不知以为知”,不负责任瞎说一气,很不应该。

  因此,很愿将这个稀奇的本子了解一下,如有价值,即建议洽商影印。心里也盘算,如派我 去并可以推荐同往者,即拟举文彬之名。

  可惜,我总是太书生气了,事情的“发展”和我设想的可太不一致了。

  记得那回的办事步子还真快,不久,有位沈君就来接洽了——他是古籍整理小组的人 ,李侃同志的助理,常在李一氓老处来往联系。他说的,与文彬之言相合。遂约了日期去拜 会一氓老。

  且说李寓是内城东南角一带,与敝居相去不太远。将到时,还有一座古牌坊的遗迹。入宅后 见院子很大,花木蕃多,也像个小花园,但无亭台之类。客厅也很宽敞。布置不是十分高贵 奢华。入门一小案上有一小盆山,生满绿苔。

  一氓老身材伟岸,不是文弱书生型;嗓音十分洪亮,表明体气禀赋很厚,说话则是一口四川 口音。看他为人,因年辈地位皆高,见了我这样的人,自然有一种长者的身份,但实际上他 并无俗吏的官架子,是个平易近人的学者。

  初会时,中华书局的总负责人李侃先生在座,正与李老对谈,见我来了,赶忙“让位”。他 笑容可掬,但不发话。

  李老先说:给你一部书看——他从架上取下一厚册洋装书,看时正是新印的《大藏经》第一 册。他的神情很欣悦,可见他对此书影印巨大工程感到喜慰。我说:这是一个大宝库,虽说 是佛门典籍,也包涵着大量的中华文化的精华。

  我们的会谈只像是学友随便闲话,并无拘束。李老说了他的设想与愿望,问我对“列本”的 看法。我那时也只能照国内研者的初步议论来作答,但我十分赞同将此本争取影印的计划。 这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公事职务性的洽谈。

  我记得还向他提出一个建议,应该将雪芹令祖曹寅的诗、词、曲、文搜全,出一个全集,因 为楝亭先生的文学成就实在很高,而世人认识尚很不够。他欣然答应了。——这个题外话, 后文再略续及。

  访苏之议,进展不慢。等到我下一次再被召去细谈时,已有红楼梦研究所的冯、陶两位所长 在座了。

  事情起议之初,在主要派人上,没有该所的关系。后闻所内一位女同志说:所内闻讯,所长 正在外出远地活动,有同仁以特急电报召回的。此后的事,也是该所内的人透露过。长话短 说,就是我逐步变成了别人的“随员”,大非初议时本系“正角”的身份了。

  然后再繁话简说——已到了规定日期的地步:1984年的12月。

  当此隆冬到苏联严寒之地,我以六十六龄之弱躯,实有顾虑,兴致上也不太高,不愿前往, 遂专函向一氓请辞。但李老意厚,不获许,仍须勉力奋勇而行。

  到这时,我想推荐胡先生几位研究专家同行的打算,当然再也无从说起了,只好给人家“挎 刀”“打旗”——这其实是到后来的感觉和处境,初时还不太明晰其中奥妙。

  12月下旬的一个雪夜,是启程之行。白天收拾很劳累,夜眠很重要,可是后半夜即所谓“晨 ”的四点钟,就被唤醒了。无奈何爬起来穿着“行装”。

  赴机场当然是本单位的车,在此方与冯所长同坐——事先这么一段时间,毫无联系。

  到机场,见李侃先生已在,我上前打招呼,他仍然满面春风,但也仍不发话。我说:耳朵坏 了,请多原谅关照,以免失礼误事。他也只以笑容示答。
  全程是八个小时整,我们的“级别”当然坐在后排。这儿不是“入睡”的地方。
  好容易降临莫斯科。因时差之故,苏都此时已是下午很晚的时刻了。下机入境,军警夹 路,检查站验了证件,目光犀利严峻——我很奇怪:三人不是“一行”的公文证件,是分着 验行的。我在最后,冯李二公早已远离。

  一位小员员接待了我们。官是只与所长交谈的。我书生气仍重,冒昧问话,他看了我一眼, 不答。

  转眼之间,所长不见了。我与李公被引上一辆公共汽车式的大座车。在此枯坐了近两小时之 久,不知何故,心中着实纳闷。

  我问李侃:怎么不见冯先生上车?他答,他早已由专车接到使馆里了。

  直到此时,我的“随员感受”方才具体化起来了。

  从夜四点钟到此,目不合睛,近七十岁的人,只好“振奋”自己的精神,耐心等待。

  终于,我国航机全组人员登车了——方悟是等他们(也住宿驻苏使馆内)才一起开车归馆。

  车到我国使馆,不容喘息,我们大使立即接见——他当然不体会我们的行程是已历多久,而 且无一分钟真正休息。

  那时,满厅的明灯,已是夜间。

  记得是李公把公函递交与大使同志,大使便向冯、李二位问话开谈。

  他们谈了不少。最后,大使对我发问: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发言肯定不会很“精彩”,这是因为:一、太疲劳了;二、我感觉我在此行中注定不会 起到什么重要作用。

  当然,我发言总是遵守行前李老的托付与叮嘱的精神。

  我们大使对此洽取《石头记》一事很予重视,他为我们三人于某晚特设专宴招待。席间,冯 所长因患病高烧不能支持告退。大使问我:你看我有多大年纪?我说五十岁光景。他听了说 :你这么说我可太高兴了——我已六十岁了!

  因又提北京住处,他住东单一带,问我住处,须走多远?我说“朝内”(朝阳门内的京语简称 )南小街,到东单(东单牌楼)最多步行不过一刻钟。

  他大约离返国不远,当时有互访之意。

  诗曰:

  雪夜严程地似冰,云霄万里到苏京。

  员员只与员员会,奉使何尝衣绣行。 古有“绣衣使者”之语。亡兄祜昌来函 曾用之以壮行色,阅之不觉失笑,诚解嘲之谓也。

   中

  目标不在莫斯科,而是列宁格勒——今复名圣彼得堡。

  我们坐的似乎是“专列”,因为车上十分清静,陪同的是李福清、孟勃夫两位汉名的苏联汉 学专家,此外有一名使馆协助的青年翻译。

  到站了,平平静静走出车站,我穿的是呢子大衣,一个羽绒服的轻便塑料包儿是李福清先替 提着。他总围随我予以照顾,心里很感谢他。

  上车直奔一个国际宾馆式的住处。

  在莫斯科中国大使馆,房屋家具,一切用物,闻说皆从本国运来,所以住下还像“在家里” 一 样,颇为惬意。一到宾馆,可就不同了——我素来最怕住“高级”旅寓之类地方,加上苏联 的风格习俗都不同了,可真不自在。尤其可畏的是这儿的惯例是将屋内暖气弄得极热,与外 面零下的严寒要走走“极端”;凡到一处,进门即是“柜台”,有女士专管存放衣服,进来 后立刻须脱掉大衣,连帽子手套,一齐交付,换一号牌,到出门时凭牌领取衣帽。在这儿, 一进屋立刻热得只须穿衬衫。这也“罢了”,麻烦的是我这陌生老人来此是“进行活动”— —一时传唤要到哪里去了,急忙在“蒸笼”内即行穿齐了外出的极厚衣装!这种滋味可不太 好受。出了门,上轿车,车里也可以热一身大汗!每日这么折腾几次,身子骨儿若没“两 下子”,就能折腾病了。这是闲话。

  且说真的去看《石头记》抄本了!

  记得到了博物馆,馆长立刻开了一个小会,想听我们的来意。因尚未见书无从表态,说定看 书后重会。于是到藏书阅览的大房间去看书了。

  在苏联二大都会似乎没有小巧玲珑的建筑、陈设的景象,其典型风格皆如清人论词,曰“重 、拙、大”。馆内大书案一排椅子让我们三个中国来客坐了,将珍贵钞本数函分给了三个人 ,摆于面前。坐次是:周、冯、李。所以我打开的正是第一函——蓝布硬书函,此应是中国 原装,因为函内书册的线装,亦非外国所能有也。

  孟勃夫先生站在椅后照顾我。打开首册,他先指给我看,书页的补纸竟是将《乾隆御制文集 》拆散“运用”的。此事早闻,学界称奇。但我此刻全无心思去细看那“宸翰”的详情,急 急拿起放大镜,从第一回“抽看”我最注意考察审视的几处重要字句。

  一下子,奇迹入目了!

  原来,曹雪芹虽然大才,却因传写黛玉林姑娘的眉、目而大感为难,甚至有“智短才穷”之 困,以至“甲戌本”上此句(首句叙写黛玉容貌时)这两句竟未定稿,留着显眼的大空格子— —而其他抄本之不缺字空格的,却是后笔妄补之文,非芹原句也(如珍贵的“庚辰本”也竟 补成了“两弯柳眉,一双杏眼”!其俗至于此极,雪芹若见,当为怒发冲冠,或至愤极而哭! )。这个问题,久不能决者,今日一看苏藏本,竟然整整齐齐地写作“……NFDAC烟眉” 、“……含露目”!

  我惊喜交加——不敢形于“色”,心里则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当时的内心十分激动:多年来 寻找的真文这才如同“铁证”般出现了。(此前,诸本有作“笼烟眉”、“含情目”者,皆 为 妄改。“NFDAC烟”喻柳,见于雪芹好友敦敏的《东皋集》,俗人不解,反以为误。至 于“含露 ”,喻其目内常似“泪光”湿润,有文互证。而改成“含情”,尤为俗不可耐。)我心里说 ,既见二句,以下不必多检了,其“定品”、“定位”,已不待烦言细列了。
  草草再往后翻看几处——八十卷长文,以我坏目,焉能细审多端,只真成“走马观花”了, 但心中已无疑问:此本价值,过去低估了,这才真是一件多年来罕遇的奇珍至宝。

  事势也不仅仅是我无法多看,因为只不过一小时半的光景,就宣布暂停,中午进餐休息,准 备下午另有参观活动。

  话要简捷:仅仅看了不到两小时的书,下来之后,冯、李二位并无一言相语——更不要说应 当三人有个“小组内部讨论”,而到了馆方领导再次召集会谈之时——此时记得这个会谈场 面是一条长桌,馆的领导二位坐上首,苏联专家李、孟二位分坐二处,中国三客人列坐下首 (即馆领导的对面),驻苏使馆两位分坐两端。由李福清专家任翻译人,当场口传中、俄两语 。

  会谈开始了,馆长似乎很心切,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想听中国来访者对此抄本的意见。

  这时,冯所长是答话者,数语之后,他就说:“请周先生讲他对抄本的意见。”

  在此局面之下,我的处境是十分为难的,因为:第一,绝未预知他们二位的看法与打算;第 二,我的看法是否妥当,如何表态,也未经征询、商量——往一起碰碰;第三,尤其重要者 ,行前李老曾着重嘱咐:当时中苏关系有些欠协调,此书我们是求访欲传的,只怕因外交关 系不够顺畅,故看书之后表态时不宜过于强调其价值之珍贵,以防引起对方奇货可居的心理 ,提出难应的条件,事将棘手——所以语气分寸要恰当掌握……

  而一到使馆,大使的话里,也正好包含了这么一层顾虑的意思。

  但事实上,据我后来私揣,那一顾虑似乎是过虑了,我感到馆方倒是极愿使之流传的。而事 情的微妙又不在此一点——不要忘了,此本是李、孟二专家发现而撰文发表,始为世知、引 起重视的,此为一大贡献,在苏联学界也是功绩与光荣,到此刻人家要听听中国专家的评价 了!这在人家来说,太有关系了。何况二位汉学修养很深,能说能写,对红学也很有研 究。请想,我若在会谈的桌面上“信口胡云”,能够“交待”得下去吗?

  ——这可就难极了,我被推上了这个表面“重要”而实际“入围”的困境中来了。

  无可奈何,不容沉吟退让,国际视听攸关,只得打起一派书生的本领精神,说出了一席话言 。其大意是:

  第一,本人目损,如此巨帙,只看了一个多小时,无法掌握全面,所以个人意见可能不够正 确。如有误说,请保留以后纠正的权利。

  第二,此本是一部“脂批本”系统的旧抄本,未经程、高等人篡改过,文字是接近雪芹原笔 的(这本身就是价值所在)。

  第三,但是一部“脂批本”的原书,却被抄得几乎成了“白文本”——即脂批被删得只剩了 极少几条(而书眉上的若干批语,并非脂批,并无价值。此点使李、孟二位不能辨认,以为 是难得独存的批语。我讲时淡化了此点,不使他们二位感到为难)。

  第四,综合而言,价值在于正文,删掉批语是个缺点。但仍然值得影印,可供研究之用。

  我是这样“完成任务”的。馆长似乎满意——至少没再疑问。李、孟二位恐怕不够惬怀,听 我“调子”低了,但也没有歪曲事实,不是大谬不然,故亦无意见可提。

  会谈基本如此。冯所长说了几句,即行散会。

  本文主题是纪念李一氓先生,而他老交付给我的这一重要任务,总算勉强胜任了,没有辱命 。可是回国后我却没有机会向他面陈一切,即向他有个“交待”,心中过意不去。今故以 此拙文,聊志高情,兼怀悼念。

  以下,不妨顺便说说我何以没得机会向他汇报的缘由,可算一篇轶闻旧事。

  还从在苏时叙起——

  先说离开列宁格勒之前的事。那天看抄本,午饭由馆方招待便餐,与女士职员等共吃一顿家 常饭,人家都很亲切,像在家里一样随便。也参观了藏庋的珍品。印象深的是敦煌卷子。有 一册彩色《红楼梦》绘图,十分精细,风格与国内习见者不同,值得影印流传。在国际来访 学者的签名大册上留下了姓名。这一切是很愉快的。

  但未料次日我却受了整整一天的“洋罪”。

  简单说来,那日是一早冯、李二位就受邀到某处去参观游览了。我因上文所述的那种在极热 极冷的“两端”中不停变换奔走,年龄体力,已不能胜任,就一个人留在宾馆里。早晨略进 糕点咖啡之后,便只能留在斗室,如困于“囚笼”中了——因为不通俄语,个人身边是无一 文 外币的,到午饭我束手无策了。岂但午饭,吃了极甜的早点之后的中国人总想喝口热茶,可 旅馆只有桌上玻璃瓶中的冰冷白开水。

  一筹莫展,困卧在床上。这滋味不是太好过——谁让我太不能去想想办法呢!

  迷迷糊糊中,室门忽开一缝,似有人欲入。急忙起来,看时却是两位中国女留学生。她们小 心翼翼地试探到了这里。这真是“空谷足音”了。留学生们消息灵通,来寻亲人,诉一回身 在外边的心情,托带信到北京的家人……

  直到下午四点,使馆那位青年某君匆匆忙忙来了,说是特来照顾我吃饭。

  谢天谢地,如获“救星”。

  草草饭罢。他说晚上还有活动,问我去否。我心里早无此种兴致,故答不往。他似有不解, 说:“你不是休息了一天了吗?……”意思是该有力气了。我不太讲情理。我这个老百姓, 身无官职,在人目中,自然另是一番“级别”了。

  这个宾馆晚上有歌舞节目,招待客人。最后一项是脱衣舞吧?一群美女,舞到后来,身上只 剩了“三点式”。作陪的李福清专家解释说:“这是学好莱坞……”

  登上回莫斯科的火车,李福清先生一直陪伴我,灯下谈学问。出示了新发现的珍本明刻《三 国演义》的图片,带版画插图。我问时,他说这是在中国未见的孤本。

  又提到博物馆藏有大批满文文献,无人过问。我问为何不加研究介绍,他答,没有满文人才 。又问为何不培养一些年轻学者,他照欧洲人的习惯表情:耸耸肩,摊开手,说上边无人 重视这种事。

  此时孟勃夫先生又送来了一些小橘子。在苏联的严冬,这水果大约是不会太多的。我十分感 谢苏联学者的友情和厚意。

  在火车上稳睡一夜,醒来已回到莫斯科。

  诗曰:

  为访珍书冰雪行,自惭无用老书生。

  员员自有员员事,何必多劳费耳听。

   下

  回到莫斯科,公事上更没有我的事了,其情况总是冯、李二位一室,将我尊为独居一室。他 们与苏联专家或其他人员如何商量、如何决断影印抄本诸般事宜,未有一次召我去参加听听 ,有所了解,当然更谈不到问我有无想法与建议。这也许是由于我耳目不灵(带有助听器), 或者是怕我劳累吧。

  要等回国的飞机票,每日枯坐。只有一位使馆同志为人甚好,特意引我到他的深居小书斋中 ,见他案设中国笔砚,立刻欣慰异常——要知道身在异域的中国知识分子,一见这些,心情 十分复杂。他喜书法,知我贱名,要我留下字幅,我为之写下了一首“腹稿”:客居盼归的 五言古风。

  也只有这时,才有机会在使馆内外走了走,地上很厚的冰,很滑,足下穿厚皮靴,行走须加 意防跌。我从居室向窗外看看,是些树林,不时有大喜鹊拖着可爱的长尾羽在林中飞过。 过路人都是皮帽皮衣,大步而行。也有的站住,看使馆门口的“报栏”,内有介绍中国的图 文。

  一日,忽然冯所长来到我屋,这是惟一的一次。他来是为了将拟好的一份书面材料读给我听 ,让我签字。——在他名下陪名联署。我恭聆照办。公事至此正式结束。

  飞回北京好像已是12月24日了,即1984年之年底。

  第二天是一齐去向李老交差面报之日。我从早到晚,整整等候了一天,怕随时车来接, 什么事也不敢做。如此悬悬了一整日,心中十二分纳闷焦烦。

  天黑下了,终于没有什么动静。

  我的一腔高兴准备面会李老的痴心,此时宣告冰冷。

  无巧不成书,次日就是到文联开代表大会,一进门,顶头就碰见了冯所长。他笑容可掬,向 我说:昨天已向李老做了汇报,李老对此行的成功十分高兴!

  我不禁愕然。记得只好“哦”了一声,因无话可说。

  对此,我越想越觉不是滋味。我怕李老看到人家二位知礼,立即汇报,独周汝昌如此狂妄无 礼,眼里看不起李一氓!……

  我考虑再三,写了一封信,将此实况加以说明,请他谅解,也对前日枉候了一日的事反映我 的意见。

  我怕此信不能达,是派家里人亲送到李老府上的。

  过了些日,给李老作协助的沈君陪同冯所长来了,意思是为了表示道歉。我见沈君是代 表李老来的,这本身就足够了,我再不能说一句什么话了,所以寒暄了一回。冯所长并未就 来意说什么,带来几枚小石送给我,说是黄河石。

  这一切,就如此“揭过去”了。

  一氓老人后来为访得苏本《石头记》高兴并认真地作七律一首,真为特例。我也先后敬和了 两首。今附录于此,以存一段红学掌故:

  奉和一氓同志

  氓老因苏联藏本《石头记》旧抄全帙影印有期,喜而得句,敬和二章,亦用真元 二部合韵之体。

  烘假谁知是托真,世间多少隔靴人。

  砚深研血情何痛,目远飞鸿笔至神。

  万里烟霞怜进影 唐太宗序玄奘法师云:“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 ,一航冰雪动精魂。

  尘埃扫荡功无量,喜和瑶章语愧村。

  貂狗珠鱼总夺真,乾坤流恨吊才人。

  古抄历劫多归燹,孤本漂蓬未化尘。

  白璧青蝇分楮叶,春云冻浦慰柴门 敦敏访芹诗:“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 。

  相期书影功成日,携酒同寻红梦村。

  纪念这位可尊敬的、为红学立了功的老人。没有他老,我们可能至今还无法见到、研究、 运用此一珍本;没有他老,我也不会荣膺“绣衣使者”的任命;我也料想不到他竟为此事题 诗,备见其兴致之高,对《石头记》的感情之厚。

  此行使我增长了很多见闻知识,也深悟一些人情世态,比以前更明白:学术和名利权位本是 不相干的两个世界,但在人世间,它们又时常让人巧妙地“联络”起来。书生尤需慎而又慎 。

  诗曰:

  奉使邻邦有宠光,知音一老赋诗章。

  痴兄难解其中味,想象轺车衣绣香。

  [附记]

  苏藏本《石头记》,从1984年之冬访察起,至1986年影印出版了,是中苏双方有关单位 联合署名的。

  所有过程,我一无所知,因无人相告相商。1986—1987年,我在美国,得知此 书已出,喜甚,函嘱女儿月苓为购精装一部。家兄祜昌也费了不少事,购得了一部平装本。 1987年秋回国后,方得展阅外貌内涵。这是我平生十分奇特的一次经历,对此本的价值认识 日益加深了,故专文纪其始末。

  时在庚辰(2000)初伏,气温高至40度。年八十二岁,挥汗疾书。虽事隔十几年,其经历之重 要关节,记忆犹存,历历在目。盖印象之深,历久不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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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邓拓论我的红学
  “文革”初期,我在“牛棚”中受审时,每日都有一位“革命群众”的“左派骨干”前来问 案训话。有一位姓姜的,此公“政治觉悟”与“办案水平”最高,他为了“了解”我,亲到 我故乡去“调研”。他面容严肃,神气十足,对我的“关注”最为深切。

  有一回,他审问之后,恶狠狠地向我吼道:“看看你交往的,可有一个是好人?!”

  这话“掷地有声”。我从此常常以它来“检点平生”,“一日三省吾身”。

  今日忽又念此良言,于是想写写我所“交往”与“认识”的“非坏人”以至好人。

  我想起了邓拓。

  我如何会认识邓拓?平生素昧、地位悬殊呀。

  还得感谢红学。

  那该是1954年之冬吧。批俞运动猛然一下子起动了,形势非常。首先是冯雪峰给我亲笔信— —他的谦恭的词气使我异常惊讶——这段经过已见另叙。

  《文艺报》挨批之后,运动迅速深入发展。《人民日报》的钟洛(笔名),数次莅临 见访。

  我那时住在东四牌楼十二条以北的门楼胡同东头一所小四合院,乃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提供的 寓所。

  这一天,NFDAD洛特来通知,邓拓要在报社接见我,时间是晚晌。记得好像是下班回寓 ,家人告 之此讯。草草晚饭之后,我便自往人民日报社——到了报社,NFDAD洛方从敝寓回来, 方知是派专车去接我的,却扑了一个“空”。

  要知道那时北京城(“城”仍“健在”,未遭拆毁)里根本没有几辆汽车,黑轿车都是要人乘 坐的,神气无比。像我,是绝无乘此专车之荣的。再说那时人民日报社还在王府井大街,从 敝寓前往,殊非周折。

  闲言少叙。只说我见了邓拓。

  “我见了邓拓”应该改为“邓拓见了我”——否则文理不顺,便难符合“叙事学”了。

  邓拓见了我,可说是十二分热情接待,极尽宾主之礼,而且满面春风,颇有一见如故之意致 。从离坐得很远的秘书王同志和陪坐的钟洛的神情举措而观,我体会到我是在和一 位地位很尊的大人物对话,非同小可。

  两座沙发,当中一个茶几式小桌,桌上一个大碟子,碟内堆着很高的散装的“中华”香烟, 这是彼时最高级的烟了。他让我一支烟在手,并且亲手为我用打火机点着了烟。

  我深知这实是特殊的礼遇。

  他请我来见他,目的是要我写批俞批胡的“文章”,这不必多说自明。话题当然就是从《红 楼梦》开始。

  对俞、胡二位,他说了些什么,我已全不记得了。话题转到我身上来。很易料想的,他先夸 奖了我的“红学成就”,也提到了毛主席。

  往下,就客客气气地指出我的“美中不足”,最重要的几句话,大意如下:

  “……您考明了曹雪芹的家世所遭的变故是由于雍正的迫害,是政治斗争的结果,证明了胡 适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是荒谬的,这是一个大功劳。但您的主张‘自传说’,却又 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那就错了。因此,您是犯了‘二元论’的错误。……”

  他委婉而清楚地表示:希望我写一写,批判俞、胡,也做自我批评。这样,文章会更有力量 ……

  这番意思不难懂。正像钟洛向我强调表示的一点,就是:“您做出自我批评,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这句话记忆最为清楚难忘。

  一切都表明:这是从上面而来的极大的关注和维护,不把我当俞、胡一律看待,让我解除顾 虑,安心参加运动。

  这种好意深情,我至今感念,不会忘怀。

  可是我当时十分糊涂,执迷不悟:“主张‘自传说’怎么就是犯了错误?这是曹雪芹自己在 书里一开头就表明了的——全部的表现也完全与表明符合。鲁迅就如此认为,说胡适之考, 可为论定。鲁迅也犯了‘二元论’吗?……”

  我在那时,思想斗争极为剧烈,可怎么也想不通我错在何处。

  有一位同事向聂绀弩等领导叙说我是“每日彷徨斗室,其情甚苦……”云云,倒很真实不虚 。

  感谢钟洛,他继续向我做思想工作,表示“有人把您与胡适同等看待是胡说……” 我终于在众多同志的关切与鼓励之下,写出了一篇文章。

  不待说,那是水平不够的,尤其是自我批评的部分,更显薄弱。

  这大约让邓拓非常失望。我成了一个“不可教也”的“孺子”。文章登出后,有人称奖,有 人不 满——尽管拙文已由好意之人略为加工润色了,还是无从根本改变,所以到后来运动深入时 ,就有水平高的人发文批我,说我“比胡适还反动”。我不怪人,咎由自取,于人何尤哉。

  邓拓对我不满,证明在于一个事实:当60年代初筹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时,一次文联 举办盛会,由京津一流鼓曲家演唱《红楼》段子,石慧儒、骆玉笙、花五宝……各献名曲 ,文化界名流集于一堂,最后一位来赏的竟是周总理!

  那场盛会,我有专文纪之,今不应重复。只说会后,众演员围上了总理,请示意见; 众客也恋恋未散。我们一小群人在围谈,中间是邓拓。我想起他当年的友善热情,便上前 去 招呼,并怕他已不认识我了,自报了姓名。他听后,将眼抬起,望了我一下,头部微微一动 ——似点头未点头,此外一无回报,包括面色与言词。

  我自讨了无趣,悄然退出了那里。

  以后听说他富藏名贵书画。纪念曹雪芹筹委会请来了贺友直、刘旦宅,住翠云庄,为画芹像 及生平组画而绘出了不少佳作。我特赏刘旦宅的一幅雪芹坐像(一幅小画样),心欲得之 。未及启齿,不翼而飞矣。向人问时,答云:“邓拓拿去了。”其眼力洵不凡也。

  诗曰:

  轩盖招邀礼数崇,垂青原是为批《红》。

  赐评谓我“二元论”,往事依稀记邓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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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何其芳


  我写此文,自觉很是难为人解:因为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文字上也只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札 ,这样的“交谊”,又有什么可记的呢?然而不然,也该略记一记才是。

  我是1935年考入天津南开高中的,入学不久就听同班的健谈者告诉我说:你来晚了,巴金、 何其芳都刚走了……其语气当然是点明这都是名师,该听他们的课。他还说:巴金姓李 ……




  那时的南开中学果真名不虚传,简直像个“小学府”,学生的思想十分清新活泼,校门外书 店里古今中外、期刊杂志,应有尽有。很快来了一批新书,看时,皆是当日名作家的小文集 ,袖珍软装,其中就有何其芳的《画梦录》。同学中有注意此书的,提醒了我,我也已见到

  报上消息说《画梦录》得了奖,心中当然仰慕,于是就买回细读。

  一读之下,十分倾倒,满心欢喜!因为那文笔确实很美。难忘的还有几句话,大意是说:少 女们,死了,或者嫁了——你愿意听哪一个消息呢?

  这是贾宝玉的语言,让我“回肠荡气”,感叹不胜 (shēng) 。由此便 对何先生有崇拜之心, 而且一度用意模仿他的这种美文——记得有一篇刊登在《南开高中》上。这可说是我在翻译 以外的文学写作的启端。

  但使我同时感到诧异与不快的是他写出了一句话,那是不点名而明指南开的贬词:他离开了 北方的一所“制造中学生的工厂”!诧异,惊讶,十分不愉快。我不解何以这所名校会使他 发生那种想法——难道还有“不制造中学生”的好地方吗?

  此疑蓄于胸中多年。

  1954年中央把我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要我校订新版《红楼梦》时就有何先生的代序, 指导读者如何正确理解此书——也才知道他已是社科院文学所的所长。

  我们并无来往。在红学诸论点上也不一致,他倾向俞平伯(与助手王佩璋女士)的考证。 但是他的代序出版社并未让我取消。而其时一场激烈争论已延伸到红学上:“市民说” 与“农民说”各执一词,两不相下。前一说的代表是李希凡同志,后一说即是何先生的高论 了。

  李希凡那时少年气盛,也不知内情,对仍用何序大有意见,以为凡涉《红》事,皆我之主张 ,十分不满。来信向我说:“这个出版社还要看(它表现如何)……”

  这倒“罢了”。谁知何先生那一边的有关人士,又因不明内情而对我产生误解。

  这又是怎么一个“奥妙”呢?

  原来,文学出版社出的书中,把人家文学所的红学论点说成是“修正主义”,以致使人家抬 不起头来,压力很大。——他们又以为是我“支持”另方,“反对”他们,而且用此手段施 压……(所以后来一直“不放”我)

  其实呢,那是另位同志写的,其过程是当时“古典部”负责人王仰晨命孙用撰写“简介”式 “出版说明”之类 那时是传达了周总理、李先念副总理的指示,书店陈列 无书,难 对外宾,命速出“四大名著”小说。社方回报说“序言难写”。李副总理有点儿生气地说: “你们序写不出来,不是不要序也就行了吗?!”这才改写“简介”、“说明”之小文以代“ 表态”。 ,孙用撰后嫌“政治性不强”,改命另位重撰。撰后还请谢永旺同 志看过……

  这经过清楚明白,而我却成了“替罪羊”。

  其实我也不必辩解。一次我向蒋和森先生解释,他为人极和厚,马上拦我,说“不必解释” 。可是另有些人至今“记”住我,以为我曾暗施手脚。

  直到1962年准备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大典,中央十分重视,开了无数次会议,一次在讨 论“卒年”会上,我才见到了何其芳先生。

  出我想象之外,他不是风流潇洒“才子型”,是一位个子不高、腰围圆粗的四川人。他对我 说 了几句话:“还是六三年就先举行吧——以后还可以讨论再定。”因为“六三”是他们的论 点。

  后来,收到何先生一封信,小字,拘谨式笔迹,写得很长,亲切而动人的文气,中心一点是 :他的论点“犯了错误”,对错误应“帮助”,而不要贬到一边去(比如“打入冷宫”的滋 味……)。

  情辞动人,我看了十分感慨,知他承受的压力巨大,非同小可。

  如此一位领导人、名作家,向我这个小后生诉说,含有“求援”、“宽容”之意,我心岂安 ?

  我今日以此小文纪念这位未曾“赶上”的中学老师——不知他是否疑心我是用“修正主义” 来“制”他们的主角?

  世间事,曲折复杂,时出人“智”外,“五百年后”考证家考证“红学公案史”,会涉及我 所遇到的人和事。“考证”是“神通”有限的,常常弄得真实与幼稚颠倒起来。草草记之, 以备来哲审判——因为我是他们双方的“罪人”,谁说我的好话呢?

  诗曰:

  “红”事般般奥万重,可怜双罪两无功。

  今朝《画梦》谁犹记?感慨当年彩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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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社长冯雪峰
  一句套语,“余生也晚”,敬仰鲁迅先生,却未能有得识大师之缘,我的授业师顾随先生都 对我说过未及亲炙迅翁 为憾,他只以私淑弟子自居,何况于我。与鲁迅有关的重要人物我也茫无知识。谁知,冯雪 峰成了我的“上司”——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他请中宣部下调令的。

  我到社不太久(1954年夏初),一天聂绀弩(古典部主任)找我,说社长来看你。我当时正在别屋与同事张友鸾说话,只见冯社长来了。这儿没有“客位”座椅,只有张友鸾的一个活动 躺椅(即可以支架折叠的帆布椅),他就坐在椅上。

  观其人,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很客气,向我说了几句话,大意是:社是草创,条件很差; 你来了很好,可以帮助他们的工作。

  我一切生疏,也只能做简单的寒暄性酬对。

  此为初见,以后不再见。大约他当社长也只是个挂名差事,并不真管工作。有一天,忽然接 到他一封信。此件信札我保存多年,后经“文革”抄家,与许多珍贵书简,俱已不知在亡— —样子还记得清楚:信笺是朱丝栏式,浓墨的毛笔字,竖写,只是词句早忘光了。

  那信与出版社无关,而是为了《文艺报》,他是这份杂志的主编(此报当时是16开的多页期 刊,非现时的单张4版的报纸)。说的大致是因《红楼梦》的讨论,要我撰文支持的意思。

  以后,忽又由聂公通知我,冯雪峰要约我晤谈一下。当日晚上,我到社,聂与巴人(王任叔) 已在一辆黑色汽车上,我上了车,聂公自己坐司机旁,把我让到巴人的旁位。车在夜晚开动 ,我根本辨不出何方何向——至今不知冯公之原住处是什么地方(不是后来北新桥附近的那 一处)。只记得门是日本式的木板旁推(入夹墙)的异样房门。三人进入落座,旁无他人,冯 公亲自忙活倒茶。

  他约我的意思仍然是为了《文艺报》需要讨论《红楼梦》的文章。他仍然和蔼客气,彬彬有 礼;神情微微有点紧张。他并不是源源本本告知我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等一切,看来他当时也 不是怎么清楚——我是一贯书呆子,也莫名其妙,莫测高深。聂、巴二公在侧,不见多口插 言。

  后来方知,那是《文艺报》拒登两个“小人物”的批俞文章而受到了毛泽东的批评,而且事 态似乎比预想的发展得快速,性质也严重。冯的紧张,有由来也。

  如今想来,冯公那时找我来“救驾”,是把我估计得太高了,也看出他很“可怜”——竟无 别人可求。这真令人喟然兴叹。

  我遵嘱写了一篇“文章”——内容何似?一句也记不得了,大约必是书呆之论。此文后来悄 然无所闻——当然是不能用吧。我希望档案中还可发现它,今日“披露披露”,大可引起 一种“趣味”也。

  这是1954年冬日的陈迹了。此后便无缘会他。等到再见,那已是“文革”热闹中间,曲曲折 折之后,和他一同“受管制”的时候了。

  他在别单位、机构处境遭遇如何,不得而知;在这出版社时,还是颇为“文明”的,没见什 么“弯腰”、“坐飞机”等“酷刑”加于其身。他仍然那么文质彬彬的,不动声色,面无表 情 ,十分镇静。晚上的批判(互批)会上,他侃侃而谈,口才很好,“理论水平”也很不凡。他 还批评过我当时的发言,指出我的某一“委屈承认”的语气是“不对的”——“那就很严重 了!”

  再以后,就是下到了湖北咸宁干校。

  干校里是分很多小队的,“工种”不同,各占一块“地盘”,故难得往来相见。其后忽有一 段时期又见到了他。那大约是因为要清除一处地面作什么用,派几位“老弱残兵”去打扫破 砖瓦砾碎石土块之类,用一个簸箕端往一个后边的土坡上倾倒。我见他精神不颓,勤勤恳恳 地劳动,扫除垃圾,一丝不苟——可是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目不视人。他不会不认得 我,但正眼不瞧,真是人到此境,莫论当初,“此一时彼一时”也。

  从打这一回,再没见他。我们的“缘”,尽于此地此时此境中。

  还有一件事,值得记忆——

  聂老绀弩未被难时,先后迷上了两件事:一是作诗,二是写字。作诗一概限于七律体,写字 受我“指示”,由欧楷入手打坚实基础。他十分用力,对我说:“早先见人伏案练字,觉得 有点儿烦,甚至讨厌。如今一‘进去’,方知有如此广大美妙的天地!”

  这确实是一个本质诗人之家的切身感受,发出了心声,真“不俗士”也。

  一天,忽收到他一封信函,打开看时,满目粲然——一幅五彩小花笺,横长,恭楷写着十首 七言律,题目是祝雪峰同志六十寿辰!

  我很惊讶,不知他的诗才底蕴如此丰厚,可谓词源不竭,“哪里有许多话说?”(《红楼梦》

  中似有此语。)

  我自诩于诗尚不门外,但我对这十首巨作却不能全懂。这大概是因为诗句内容涉及他们二 位几十年文学政治经历、事故,就不是我能妄揣的了。

  这十首诗聂公诗集中似未收(编者按,《散宜生诗》中收《雪峰六十》四首)。我那一份珍迹 ,也因自身遭事多端,出于畏祸“保身”的庸 俗之念,把它交给了后期古典室的主任(名杜维沫),这也是当时运动气候中的常例。至今有 时想起来,不知交给单位之后,他们如何“处理”?希望不致毁掉或被人扣住而难求下落。

  那十首七律,恐怕是最难得的现当代文艺史上一项宝贵作品与文献了吧?而我不能藏为私有 ,又不知后世议论,可以谅恕否?

  诗曰:

  考《浒》研《红》我所知,聂公七律十篇诗。

  寿他六十艰难岁,雪满青峰忆旧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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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聂公邀我进燕都

  年逾八旬,记忆力锐减,真是往事如烟如雾,飘渺依稀起来。不过有些印象深的事,却不会 忘记。

  1952年至1954年,我在成都华西大学、四川大学外文系当了两年讲师。因1953年之秋《新证 》 问世,聂绀弩先生见之有致赏之心,遂烦林辰先生函邀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工作。我当然 愿意进京。川大不放行,冯雪峰社长请中宣部下调令,几经力争,方得如愿。
  我于1954年春夏之交,回到北京。到京后给我的宿舍在东城东四牌楼十二条胡同以北的门楼 胡同,三间正房。

  报到之前,聂绀弩同志来看我,是和舒芜先生一同来的。

  这次来,只是观看一下住处情况,未落座,也未多谈。两个细节记忆犹清:聂公见我在正北 墙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旧有雄文悬北阙,近无老屋在南山”(欧楷甚佳,已忘书者姓 名),他便立刻说:应改——改为“近有雄文悬北阙,旧无老屋在南山”。

  他的敏思让我惊佩(因他改上句是指拙著《红楼梦新证》刚问世不久,而改下句又暗示他已 知我的“家底”、“出身”了)。

  舒芜老兄那次初会未说什么,只言:“我若知道社里还有这么好的房子,我早来(住)了!”

  及至上班后,又与他是同一办公室。记得是向南的窗,两桌分列,他东我西。

  隔壁是张友鸾与顾学颉。因此舒兄曾示我戏语曰:这屋是“不作周方”,那屋是“东张西顾 ”。上句运用《西 厢》“不 作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他本姓方, 故巧用“周方 ”一语。另句即又变用“东张西望”的俗语而只改一字,切合了张、顾二姓(顾也合“顾盼 ”之义也)。

  初来之人,好比新媳妇刚入手,一切新鲜,故这些琐语细节也忘它不了。

  我到班之后,聂公给我的第一个工作任务是“恢复”《三国演义》里被删的题咏诗。他说: “毛主席指示,那些诗不能删,要恢复原文。”(因该社已印的版本擅将那些诗句删掉了, 以为“无用”云……)

  我补完诗后问他:要不要再核校一下正文?他说:那就校校吧。他的话总是这种简而不繁的 语式。

  我一校之后,校出大量问题,改正之后,写了一份很长的工作报告,交与聂公。

  不久他将报告给我送来,面有喜色,说:“报告大受称赞!你写篇文,给《光明日报》替新 版宣传宣传!”后知乃是受到了巴人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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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写了文,由社方交《文学遗产》版刊出了,见署名是“孙模”二字,不知出于哪位代拟的 。

  要我当小说组长是在此之后,聂公亲口“任命”的。

  我当时十分惶恐——多年一直在高校,来社后一切不懂,如何做什么组长?十分为难,便找 他辞“长”之任命。他说:“没什么,你只管做,有不熟悉的可找张友鸾帮你。”

  我辞不下来,跟着就要我作一份当年下半年的“文稿计划”,要按月份列出拟出的书名来。

  这下子可更把我难住了!

  无奈何,到邻室去找张老了。

  张老是个老报人老编辑,老练非凡。见我去求他,说:“听领导的指示!”——其语亦庄亦 谐,不卑不亢,可也很“厉害”!那“领导”二字即指我这“组长”新头衔了。

  他确实有本事,不一会儿就列出了一份六个月的“发稿计划”。记得其中有《聊斋》,还有 《阅微草堂笔记》。

  …………

  以上各情,初来的“新媳妇”印象太深了,终身难忘也!

  还不止此,到命我重校《红楼梦》时,也是让我当“组长”,还列了人名单子、计划做法等 等。后因挂病号,“组长”不待“任免令”,自然消失。

  至于张友鸾做组长,在我之前的事我无从得知,在我这个“组长”之后接任而且久任,那是 事实。

  这真是“芥豆之微”,原值不得写它一笔,恐怕有人生疑,以为我是说假话——其实,若为 了给自己涂金,必然要“编”个动听的大官衔,怎么会把一个出版社的一个“古典室”的一 部分(小说)之“长”拿来显耀于人,岂不令人齿冷以至笑掉大牙乎?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聊, 我要把这段历史事实记下来。

  再转回来说说聂绀弩这个人。记得四兄祜昌说过几句话:“你耳坏之后,有聂公为你之知音 ——以其姓之三个‘耳’字,其中有妙理也。”今日回想,也有意趣。

  人们都知道聂绀弩这个不寻常的名字,知道他是老辈进步作家,后来有一段不幸的遭遇…… 可是未必知道他是学者兼诗人,最后还迷上了书法。知道他作为学者曾研究《水浒》,又未 必知道他是一位卓识的红学探佚学家。

  我写过怀念他的拙文,恐怕还不止一篇,可也草率零碎。今忽重读他给我的一首遗诗,不禁 触动往事前尘,情难自已,于是想补充一些旧文未及未备的片片段段。也许别人的追忆中 缺少这些史迹。

  记得他赠我一本旧印的著作《天亮了》,卷前附有自题诗七律一章。那是“新文学”作品集 ,赠我之时他自谓乃是陈迹了。幸得保存,其诗云:

  老至羞谈高与荆,他人串戏我观灯。

  封神有传龙须虎 一手一足 盖半人也 ,水浒无名天酒 星。

  死所知乎春水皱,生还遂了泰山轻。

  此书十几年前著,不得其平剑尚鸣。

  还有一首诗,我写入了随笔小文中,因此诗珍贵,特重录在此:

  客不催租亦败吟,出门始觉早春深。

  经旬走笔足红意,半晌坐花心绿阴。

  山鸟可呼杯底语,我书恨待卷中寻。

  不知榆叶梅谁似:漫拟迎探薛史林。

  不看诗题,不知所吟何义——题目是:“春日撰红文未竟。偶携《新证》登香山,置酒,对 榆叶梅读之,用雪芹郊行韵,寄汝昌诗兄。”

  这真是千古第一奇题奇句。

  奇在何处?你看他字字句句,一心离不开《红楼梦》,虽不必说他这是“奇怀道韵”,也够 得上一个“风流文采”了。大约从乾隆年以来,无人在那样一种情景之下写出过那么一首诗 来。

  诗之奇,还在于他的字法句法,迥异于一般“诗作”的平庸陈旧,俗套常言;而是摆脱老调 ,力创新文——走的是宋诗一路。只读唐诗的人是不大习惯、“接受不了”的。

  例如,“走笔”与“坐花”成为妙对。“走笔”还可见今人犹有会用这种传统汉文的;至于 “坐花”,那就“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云——遑论其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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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说到这儿,不妨多赘几句。汉字语文之妙谛,只读“白话文”尤其是只读“翻译文学”的“ 洋式中文”的人,几乎已经难以理解领会了,这是堪忧的文化大问题。今日教学生“语法” ,搬的是外文的“及物动词”与“不及物动词”,前者后跟“受事”“宾词”,后者绝对不 可!然而,这儿“走”和“坐”恰恰就是“违背”而“不通”的用法!

  其实,这就是汉字的“个性”,不要硬拿外文来“框”他。比如“程门立雪”、“空堂坐雨 ”,你说这“立”这“坐”是什么“动词”?谁是它的“宾词”?东坡诗“不知江柳已摇村” ——柳怎么能“摇动”一处“村庄”?……唉呀,中国话可真“麻烦”呀!……

  若说此皆文人墨客之事也,那么乡下老农就说“人睡腿,狗睡嘴”。请问这“睡”又是什么 “动词”?

  好了。聂老的“坐花”太有诗趣诗味了。——“坐花”奇不奇?难道你以为他是“坐”在榆 叶梅之“枝头”上吗?

  然后,你再看那一“足”一“心”,尤其绝妙诗人字法。

  这儿有巧用。“足”本可作“足成”、“补足”之动词用;但他故意以“心”对仗之(都是 人体部位名称),而“心”在这儿就不是“名”而转为“动”了。

  “心绿阴”,是写心境感受。汉语文的“活”而不死,多属此例。

  聂老此诗,是全在他表现他的“红学探佚学”的热情与痴情的。

  在此,容我说几句“探佚”之来由吧——

  “探佚”者,是研索《红楼梦》原著八十回后已然迷失的“后半部”的内容情况的学科,已 形成一门专学,其来源甚早,清代已有不少传闻记载,但立科命名,是我与梁归智教授的事 。聂老那时尚无此名此学的确立,所以他说的“足红意”,就是指“要把雪芹《红》书的佚 书找回来”——“足”是“完足”之义。

  拙著初版《红楼梦新证》中有一专节申论此义,并从脂批中爬梳出几十条“佚文”的线索。 此是第一次较为全面系统的探佚工作,发生了很大影响。当时杨霁云、聂老诸位甚至逐步从 《水浒》研究而专门移向了这门新学。

  这就是他那首诗的背景。听说,他病重住院而逝世之前,心心念念的就还是“足红意”的未 能完成,抱恨而长行了!言念及此,不胜悼惜之情。

  聂老晚期是三件大事:探佚,写诗,习书法。探佚有少量得以发表的遗迹。诗是一概七律体 ,严格诗律对仗,精彩时现!记得的有题雪芹小像,祝冯雪峰六十寿(十首),皆称珍品。

  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学者、诗人,可惜志业难酬,“红意”竟未得“足”,此乃中国一大 文化学术损失。

  他是我的知音,也受我的治《红》、嗜诗、爱字的影响

  。

  据我所知,聂老的诗,已出版了两种集子,后出的诗篇多得很,但也不全。评者大抵从他的 诗格之奇而着眼,我则愿意多体会一些诗心的细致精妙之处,如上文所举,“走”与“足” 在一起,“坐”与“心”在一起,便又起了更丰富的“诗心匠意”之美的作用——这是诗人 的个性独到,也是中华汉文的特性奇妙之难与伦比。不明此义,便会只以外国理论的眼光来 论事赏“音”了,几何不成为隔靴搔痒乎!

  我写过怀念聂老之文,感受他对我的知己之情愫。今复写此文者,重点与旧文不同,非重复 而絮絮不休也。

  诗曰:

  兄云“三耳”是知音,

  赠我诗篇意最深。

  《水浒》罢研红学挚,

  香山梅下细思寻。

  十九年前笔自奇,

  惊看卷首寄言辞。

  想见当年豪侠气,

  检书看剑一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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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青眼相招感厚知

  1947年秋,重返燕园,仍在西语系读书。其时钱钟书先生正在清华大学教授外国文学。燕京 、清 华两名校相距“咫尺”,我常走成府村北的畦圃之小径到清华园去访友。敝友也是读外文的 , 时常向我说及钱先生。(燕京大学北部包括了朗润园,其命名是与清华对仗之义,盖取唐太 宗《圣教序》称赞玄奘法师“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也。)

  我回到燕大,中隔六年之久,学校也遭受了巨创,旧识师生寥寥无几,中文系的阎简弼先生 ,不拿我当“学生”,相见则论学问,他向我推荐钱先生的《谈艺录》(开明书店版)。

  我从吴允曾兄(哲学系,为教师)借得此书。这是我始“识”钱先生的因缘,读之深为得味, 喜欢这种治学之路数。

  后来,又读到他的《围城》。对此小说,我不妨直言,心里并不怎么推崇,它的气味流露出 笔致心境的聪颖轻巧——不少读者最赏它的“机警”、“俏皮”、“幽默”……的语文风格 , 其实这并非钱先生的真高处,甚至可说是一种“短处”——它吸引一部分读者的兴趣与赏爱 ,却难以属于伟大文学创作的等级。

  又后来,友人帮助去听了一次钱先生的课堂讲授,他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有别于“美 国英语”),讲述潇洒,风致不凡,不愧为名教授,深得学生们的敬佩。

  但我们的交往并非师生之谊,却带有一点“传奇”的色彩。

  大约是1948年之秋,因读雪莱的Ode to the West Wind(《西风颂》),一时兴起,即以《楚 辞》“骚体”译为汉诗。友人见而赏之,就拿给钱先生看,从此得到了他的青目。记得一封 惠札有云(大意):得一英才如此,北来为不虚矣!

  友人给我的溢美夸赞,恐怕也起了作用,以致钱先生竟有兴致邀我这个学生去晚餐。我感到 这真是一种殊荣。

  当然也忘不了杨绛夫人的盛意,要为治馔费事。记得清楚的是,有一盘烹大虾(津沽称“对 虾”),当时的北京此乃不多见的佳品。

  我的记忆力大半失灵了——这次餐间的谈话,竟不复存一字于胸臆中,只记得在感动之下, 回来即作了七律一首,以志高情殊遇——我们倡和的七律诗曾有很多篇,一字无存。

  有我和他原韵的,回信赞我押韵“如土委地”:即浑融一体、了无勉强之痕迹的比喻。

  钱先生如此称赏一名在校学员,并不足以说明我就真的十分高明卓异,却令我体会到他的寂 寞之感——可以共语之人已然无多了。

  那时我的英汉对译的兴致特高,所选目标都是最佳的,为的是考验自己的语文能力与治学真 诚 。一次选定了鲁迅的《摩罗诗力说》,那种独具风神的文言使我倾倒击节,译起来倒没有什 么困阻——却被几个很长很生的外国人名卡住了,无法查对原文;于是我写信求教于钱先生 。蒙回札说(大意):如某某,某某,一见可知为×××……(外国人名),而某某、某某…… 我也不知。(这些人名俱不记忆,但此惠答原函幸存。)

  燕大图书馆是一座出奇的宝库,你想找的书,可在此处不费任何烦难手续而一索可得,可以 保证借到想借的百分之九十九。我这个西语系学生,专借线装书,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

  那时借书极为便利:只需在书卡上签名(或学号)就可以了。我所借的,一看书卡,竟是空白 ,我为多年来的第一个借阅人,这令我颇为惊讶而感叹。另有若干部清初人诗文集,则书卡 上有了一个签名者——竟是“钱钟书”。

  例如顺、康时的顾赤方(景星)的《白茅堂诗集》,也只有我们二人借过,而书眉上却有墨笔 批注语,入眼便知此皆钱先生的手迹。我不禁赞叹他读书面的特别广博。

  另有几件事,顺带叙及。最早拜谒他,我带了读《谈艺录》的一束意见,呈上请参考(内容 早忘了,似有一条提出“赊”在诗词中是虚字无义,不作“多”解……)。他接过去,顺手 放在小后窗的窗口处(清华彼时房屋很简朴,不与今同),并不即阅。至于解放后《谈艺录》 新版中有无采及千虑之愚,我总未能再读,至今不详了。还记得那回谈及中国诗的神韵问题 ,钱先生说:神韵是确实的存在,并不玄虚,只是有人不能领会到,便以为无所谓神韵。例 如我的servant(原话用英文字)就无法理会什么是神韵。

  我想,他的意思是说明此乃文化教养水平的事,不能强求于每一个人,同时也说明,神韵是 中国文化的特色,与西方类似概念的同异,必须深细讨究。

  再一次是,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英译陆机《文赋》,其前言介述刊于Studia Serica,其中 提到钱先生为林方庆英译《离骚》所作英文序言中将《文赋》译为A Fupoem on Literatu re。我觉得Literature涵义太泛,不如改为……on Writing ——因为《文赋》本旨在于“ 为 文之得失”,即写作经验心得之事也。我撰此文时尚未拜识钱先生,清华另一学友唐稚松兄 出于一片“说项”的好意,将拙文印本送与钱先生看了。对于文中的“异议”,会引起他何 种想法,我总不敢拜问,亦未见于何处有否讨论。但从我们此后的往还亲切而观,他并无介 意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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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解放之后60年代,一件难以名状的事态发生了,即是种种批判运动中忽然又出现了一个 新名目,叫做“拔白旗”。

  何谓“拔白旗”?原来那时讲的是一切要突出政治,学术研究而不带出政治性(其实指的不是 思想水平实质,只是要引些革命词句作为装饰而已),就叫做专而不红,叫“白专道路”, 是要不得的(临近“反动”的危险)。运动一开启,纷纷寻找“白专”对象目标。

  那时人文社领导人早都“黑”了,主管古典部的那同志最讲政治,紧抓运动最积极,在所出 的 书中,选定了钱钟书的《宋诗选注》是“白专”的大标本。于是组成了“批判小组


”,要纷 纷发言,务必分清“红”、“白”两条道路的大是大非。

  “批判小组”里,业务上弄诗的是麦朝枢,我原是小说专业,但因也有了“诗名”,也安排 在组内。在一个晚上,开会“批钱”。麦老广东人,口齿才能不高,讲“普通话”很不动听 ,我胜他一筹——天津人学说北京腔。大概就因此,我的“发言”就“好”了。但此乃内部 运动。不料“组内”整理出一篇批判文章交《文学遗产》公开发了,而且使我异常吃惊的 是不用“某社批判小组”的署名,竟落了贱名三个大字的款!

  当然,这也许全出好意——是看重我,培养我,引导我(我本就是个“白专型”)。但这么一 来,事情“个人化”了,把我和钱先生公开放在了一个“对立”的地位。

  别人议论我不及知。钱先生看了,心中作何感想?对我的“变化”又作何“评价”?那就不问 可知了。

  对于《宋诗选注》,我从学术上并非全无意见,那是另一性质,如今却成了一种尴尬的政治 性事态。钱先生从此绝不会再理我,我也无意辩解,因为应当自己引咎。

  1999年的一天,忽然传来了钱先生辞世的消息。我不禁悲从中来,即以拙句抒哀致悼:

  天际星茫黯黯垂,大师辞世动深悲。

  避居名位名斯大,谢榜学门学自奇。

  落落管锥谦在己,茫茫中外后来谁。

  依稀五十年前事,青眼相招感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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