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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倡导校印新本《 红楼梦 》纪实  
     从1947年始,因偶然的机缘,我忽然进入了研《红》考芹的学术圈里,直到今天,整 整五十 年。中间经历,很是丰富奇特。友人说,这段历史,形式上似乎只为对于一书一姓的研索追 寻,实际上却与时代社会、学术风尚、文化潮流等等方面,都有其关联与意义,因而督促我 就所忆及的做些记叙。不然日后即无人知晓,不但留下史实空白,还会衍生讹传谬说,真假 难分,何以存其信实?我觉得此言有理,遂择其重要的关目,粗叙一二于此,以供考鉴。
  事情由我重返燕京大学西语系(抗战胜利后复学)说起,家兄祜昌一次信函中嘱我查寻20年代 初胡适遍求未获的《懋斋诗钞》。谁想我到校图书馆一索而得。此书内有六首写到曹雪 芹的重要诗篇,名贵之至。我据此写一短文,置之案头,未思发表。后为北京图书馆善本室 专家赵万里见之,立即编发在报端了。胡适读了,写信给我,表示高兴,兼有讨论。此信札 也被赵先生编发了,于是引起学界瞩目。

  胡适对我拙文论点只同意一半,我当时少年气盛,遂又撰文与之商榷……由此一发而“不可 收拾”——我本无意研究红学,但为争辩真理,就难以中止了。

  胡先生慷慨惠借珍贵秘籍给我(一名在校青衫学子,素昧平生、一无所知之陌生青年也),我 至今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及鼓励;但二人意见不合,逐步由商讨而变为争论:我以为他倡导印 行的“程乙本”是最坏的本子,不应再让它流行于世,再就是看他考证雪芹时代背景、家世 生平,失之太简单、太肤浅,没有触着历史的真际与内核。

  这样,激发了我与祜昌的一种真心痴意,定要把这两方面大主题弄个水落石出,为雪芹雪冤 洗谤。此一痴意真心,不但始终不改不懈,而且克服了百般困苦艰难、曲折诬陷……坚持到 今——这就是五十年的第一条“旨义”。

  在版本问题上,我与家兄力做全面大汇校,中经抄家毁稿,拨乱反正后毅然重新从头开始… …其难万状。

  在考订历史背景问题上,下功夫远不如大汇校了,但居然也印成了一部《红楼梦新证》。从 1953年秋问世起,这方面的工作也仍在与时俱进——这且按下慢表,如今先记记为版本而力 争,几乎触及了政治风险的一段往事前尘——

  如上所述,为与胡适争版本,数十年如一日,曾未改变初衷,所以一有机会,就谋求可能的 办法,务欲将一个较好的、接近雪芹原笔本面的新定本贡献给天下后世,不要再让那种以假 篡真的伪“全璧”继续蒙蔽读者,搅乱精神世界。文化层次的高下美丑的重大分差,是不能 混乱的。

  1968年,我被关入“牛棚”,1969年中秋日下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至1970年8月底的 一天,干校分部一位领导人忽召我“训话”,说“北京工作需要,要调你回首都,从今日起 停止劳动,收拾准备……”我到总部办调离手续,发与我的公函上写的是:周总理办公室特 电湖北军区司令部,调周汝昌回北京工作(此件我留了复制本)。此讯轰动了众人,以为奇迹 或疑心我有办法“营求”中央的特调云云,其实我根本不知缘由。

  1970年9月5日,回到了北京。当时“工宣队”要我写报告——因为不知如何安插、做何工作 。我的报告不是别的,就是请求给我一些条件,以期完成大汇校写定真本的浩瀚工程。

  这份报告,看来并未上达周总理,中间被人扣压了。我只傻等着,也不懂可以设法再由其他 渠道上达总理,竟拖了下去。

  这之间,同事戴鸿森已由干校回京了。一日,他对我说:他原先以为《红楼梦》不就是《红 楼梦》(按:指坊间流行本,包括上述“程乙本”等),还要搞什么版本?!这时他偶然看了影 印的“庚辰本”(脂批抄本),拍案大惊,对我说:“原来俗本子这么坏,与真本这么不同, 一直被它骗了!”我见他悟了,遂有了“共同语言”,乘机与他商量:我们应出一部好本子 了。

  他很同意,且很积极,马上要与社科院文研所联系,要他们校注一个新本。当时社方临时领 导人也点头了,我自不便再提我的大汇校的事情。

  文研所很高兴,很快由邓绍基等二人持函,到社办理手续。

  但此事垂成之际,忽因社外某位同志得知后激烈反对所邀人,不容实行。当时杜维沫新回社 担任古典部的主任,他须向文研所“打退堂鼓”;那天晚上他到我家诉说风波内情,表示十 分为难:“约请了人家,又要变卦食言,这多么尴尬!”

  此事又成泡影。

  大约此后不久,一天正值重阳节,忽接张伯驹先生之信函,内叙:有(退休教师)张琦翔者, 访他时谈及《红楼》,张君遂追忆沦陷期在北大聆一日本教授名儿玉达童者讲课,说见过 三 六桥(名三多,蒙古旗人)收藏一部异本,其八十回后情节皆不与现行程、高本相同,并确言 探春远嫁“和番”,黛玉早亡,宝钗成婚亦早卒,宝玉贫至为巡更者,种种细节,俱所未闻 之珍贵研究线索云。

  我接信喜甚,因与所见前人笔记所载旧时真本情况不但吻合,且有更多的信息,十分重要, 即赋《风入松》词二首纪此要闻。张先生也叠韵二首。记得此事上海徐恭时先生还撰文叙述 发表过。

  后适有当时日本友人鸟居者来华访问。我求知心切,遂冒昧向当时中央上书,建议可请鸟居 氏回国后广为打探儿玉达童是否还在——所称异本极可能即已归入儿玉之手也。我抱此奢望 以为可以发现此本的下落。

  没想到,这次上书居然得到了答复。再后始闻日本人果然做了大调查,儿玉尚在,只是年纪 太老,已完全失去记忆力,无法追寻了。

  我在此事的契机的鼓舞之下,遂又决心二次上书——这次就是正面陈述流行本子之伪劣,建 议从速整校出一部近真的好版本。

  这次上书,却等不着回音了,心中有些失望,觉得如此大事,终难得到重视。

  忽一日,收到当时北京市市长吴德同志召见的通知,我即按时而往,在市府的接待室会了面 ,在座的还有袁水拍(原在《人民日报》)。此次即是上书的回音,说中央重视,将有安排。 (谈话中,万里同志进来了,他们二人说了几句,见我在,知必是有事会谈,他就不坐下而 出去了。)

  这时已是1975年。

  又是忽一日(凡此,我都有日记可查,但此刻执笔时无法寻检堆积如山的旧箧;若日后有必 要时,再为补记确切月日),接到通知,要开校理《红楼梦》版本的会议。

  回忆其时约已入秋季,地点是北京市委第三招待所 此次会议地点,我记忆模 糊了, 因请王思宇同志助忆,他指明是此地,并言当时袁水拍即在此所,他与杜维沫到会之前还曾 去见过他,故判断是在此处。但即使记忆有失,亦无太大关系。 ,到会后, 见所召与会者人数不少,计有:

  袁水拍:主持会议者

  李希凡:副主持者

  冯其庸:被指定的校勘小组组长

  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 :“顾问”

  杜维沫王思宇 : 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将来出版新校本的古典部人 员

  孙 逊:研《红》人员(今任上海师大教授)

  (另一位不记其姓名了)

  周丽苓:我带她助我记录(因我耳、目早已损坏)。

  会议内容主要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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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会议内容主要如下——

  (一)袁讲话,宣布此会的目的,说“上边十分重视”,成立校勘小组,冯为组长,周、吴等 三人为顾问。将来由冯组织人力为小组成员。

  (二)听顾问意见。我等三人一致认为,流行“程乙本”很糟,亟应出好本新本。三人也一致 认为,此次彻底排斥“程乙本”,而在古抄本中应推“庚辰本”为校勘底本,因它现存回数 最多,较为完整。

  (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废弃旧本,改出新校本,保证质量。

  周丽苓为我做了记录(此记录保存无恙)。

  冯组长当时与我邻座,曾问我“甲辰本”是何种本子。我答:它接近程本,在诸抄本中是较 晚出的。

  我问冯:此会为何未邀文学研究所的人参加?他答,这次来不及,容以后再请他们。

  该小组组构伊始,友人刘瑞莲女士一日来访(我们是四川大学的旧谊,她彼时已调至人民大 学 ,与冯其庸同为该校中文系讲师,冯系借调至小组的,那时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尚无编制关系 )。她对红学有兴趣,人也热情,就对我说:你们弟兄多年研究版本,目下有此校印佳本的 盛举,你们怎么不去参加?

  我聆其言,内心感动,就推诚披胆地答说:这事我的处境很特别,也十分为难——我呼吁中 央应创此举,当然愿为贡献微力;但目下我仅被安排为顾问,没有让我们参加实际工作的指 示。所以为难的正是:愿贡微力,尚无机会;而若不去贡力,又怕落一个“知识私有”,不 肯把心得经验拿出来的批评。所以我正不知如何为是,也不知如何“表态”才好。

  刘女士听了,毫不犹豫地说:“这事好办——你勿过谦,由我去找老冯,我一力推荐!”她 兴冲冲地作辞而去。

  隔了不久,她写来了信函,内言:我去对冯先生说了此事,他答云,小组成员名单已定,是 由×××批准了的,没法再更动了,云云。

  此后的事,我能得而知的就太有限了,只记得当时校勘成员骨干有胡文彬、周雷二位,他们 来问过几个定字待决的难题。其后,周雷一次专来诉说,他与冯组长为校勘取舍争论激烈, 且表示要我秉公向有关方面反映此一事态。我未敢如彼其冒昧,因第一我并不了解争论细情 实况,第二我已是“局外人”,讲话要特别慎重的,不然必会发生误会或纠纷,背上嫌疑。

  后来听说校勘成员之外,为了作注释,又特邀来了杭州的蔡义江、安徽的朱彤、黑龙江的张 锦池三位。住于“恭王府”,专职工作。他们之中,后来朱、张两位来访过,谈到作注中的 个别问题及研考的收获。

  1982年,这部新校本印成即将问世了,我接到通知去开祝贺会。

  这真是红学上一件大事,应当载入史册,因为首次推翻了胡适的“程乙本” 说“程 乙本”,其实也不真对,只是个“杂校本”而已。 ,使广大读者得见接近雪芹原笔 的较为可信的本子 此新校本亦非尽善,有待改进之处不少,故近年又出了蔡 义江与梁归智的新校本(带注,附评)。 。

  至于我们的大汇校,五十年苦功,至今尚难梓行,只因部头太大,上千万字,排校难度极其 巨大,尚不知其命运如何。

  我为出一部近真的佳本而奔走呼吁,向当时的中央写信上书,及至1976年“四人帮”倒台, 我还因此受了一回“审查”——宣传我与“四人帮”有来往,单位贴了大字报(内蒙古大学 林方直教授正赶上看见),军宣队的政委要大做文章。在此事件上,同事们却不乏人出来讲 话,如袁榴庄女士就曾出面仗义直陈:周汝昌的信,就是查出一百封,也与政治无关,他不 过是书生,为了他所关心的文学事业……(大意如此)。因此我的“案情”解除了。当时也有 人来慰问,有真心关切安危的,也有为人作“探”的。总之,一场风波不小,我为了


让我们 的文化建设能斥伪存真,对此毫无怨尤之心怀,即使无功有过,成就了他人的名位功绩,也 无竞争之意。

  “四人帮”倒台后,文化部对该小组派专人审查其来由、性质、实况,有两位同志前来专访 ,我依嘱写了报告,并将女儿周丽苓当场作的那份记录一并声明提供部里审查参考。

  这段曲曲折折的经过,只极少数人是清楚的,因此也出现讹传、欠确以至歪曲的传言。例如 有人在公开场合宣称:周某人对于《红楼梦》校印新本一事,毫无关系——成立“小组”也 与他无涉,云云。我觉得历史真实还是重要的,不应扭曲与抹杀。故粗述过程如上。

  为了说话负责,以昭信实(恐年老记忆或有小误之处),特为请询了当日开会在座、后任此新 校本的责任编辑的王思宇老同仁,他热情地提供了所忆细节,与我记忆完全符合。他连我女 儿在场一事都记得,而且顺便说了两点:(一)冯先生任此组长之前,主笔过署名“洪广思” 的《红楼梦——一部阶级斗争的形象历史》一书,也由该社出版。我方明白他出任组长是有 来由的。(二)此“小组”立功后,即升格永存——亦即现今之红楼梦研究所的“前身”。所 言历历不爽,且可补我追忆不备之点。

  诗曰:

  芹书白璧陷青蝇,斥伪存真百计营。

  何必言功非为己,却防谗忌到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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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 红楼梦新证 》 的前后左右
  1982年新本《红楼梦》的来由,《倡导校印新本〈红楼梦〉纪实》一文粗有叙记。那主要是 想说明:从1947年起,与家兄祜昌立下誓愿,一为努力恢复雪芹真本,二为考清雪芹家世生 平的真相,以破除坊间流行的伪本与学界不甚精确的考证结论。

  上文只叙了一个问题,如今再追述在以前的经历——复杂,曲折,鲜为人知。

  《红楼梦新证》本体完成于1948年。《燕京学报》第五十期登出拙文《石头记三真本之脂砚 斋评》,文末提到撰作那部书稿的事——初名《证石头记》。

  此文出后,引起不少人注意,包括朱南铣、文怀沙、张慧剑、黄裳……诸位(以下行文为避 繁赘而省篇幅,俱不具称某某先生。但绝无失礼欠恭之意)。张氏在沪上《新民报》发文赞 赏,朱氏洽借“甲戌(录副)本”……而黄裳(南开中学同窗挚友)则主动写信,推荐此书稿 交开明书店出版。黄裳信函是写给叶圣陶的,遂将此信并书稿寄与叶老。久之,原件退回( 内中连一纸退稿便笺亦无)。而此际文氏亦已注意到《证石头记》,他拜访孙楷第教授(因拙 文中提到他),询问我在何处,要谋一面。孙老设晚餐,派夫人来邀我去一会——但孙太太 只言“文化部来人要见你,孙先生请吃晚饭……”而那天恰值我在忙着收拾衣物,满室凌乱 不堪,火车票都已订好,急于赶车回津(已放寒假),心绪如麻,实难应命赴宴款谈,只好恳 辞。孙太太连来两次,终于无法解决。此事定会让孙老很不体谅。

  及假满回校,清华大学友人周祖NFDB5来晤时,忽谈及他与文怀沙因某场合见面,也提 起我“拒 不接见”的事,说我这个人如此“狂傲”,架子何其大也!周即答言,与我交久,深知其人 最为儒雅谦和,断无此理——当时必有缘故……我到此方知文先生欲晤的本意在于为《证 石头记》出版的要事——而孙太太恳邀时并无一言及此也。

  话要简断:由此我这才与文怀沙取得联系。约好将书稿交他。家兄祜昌比我还重视,在极困 难的条件下,将近四十万言的巨帙一手楷字清缮出来,交付完妥。

  我1951年秋,受成都华西大学电聘,去做外文系讲师(因闻在宥教授于Studia Serica学报上 见到我一篇研究陆机《文赋》的英文论文。其时我尚在燕京大学中文系研究院),于次年5月 1日到达华大。当年秋高校大调整,我调入四川大学,冬季开始分批接到书稿的校样(沪排, 寄北京文怀沙转我,我校毕寄还文处。如此往复多次方全部校完)。到1953年9月5日,我收 到了样书。书是棠棣出版社所印,由长风书店发行。文怀沙不喜《证石头记》这个名字,建 议改成了《红楼梦新证》——是针对胡适的《考证》而取义的。他还请沈尹默题了封签,蒋 兆和夫人萧重华绘了清代旗装少女的图像。见者皆感到耳目一新。

  此书问世后,其反响可谓名副其实的盛极一时——但也很快招来了莫大的“后果”。

  “盛况”一言难尽。今只举几项罕逢的现象,或亦可为出版史、学术史上的一页轶闻掌故。

  先说上海,长风书店门前排队了,书出脱销,连三个月内赶出三版。大学者张元济(菊生)、 顾廷龙等皆在阅读——此闻在宥到沪后特函相告。不久张菊老令儿媳代笔来函询问一二问题 ,随后又亲笔复我去函(他病瘫已久,原不能书写,因高兴破例亲书,然手颤,书字几不能 辨识)。

  在京、津,高校老同窗来信,说:“文代会”上几乎“人手一编”,某单位已要调你……

  在成都,川大图书馆馆长告诉我:“馆里一次买了十部!”(说时以手指比画为十叉状,因蜀 音“四”、“十”难分)。校中师生多人在购读,一位不熟识的外文系教师忽打招呼:“老 周 ,你害苦了我了!”闻之愕然,忙问何事相累。他说:“我日来患了重感冒,正在难挨,谁 想 你的大作忽然买来了,我这一开读不打紧,整整一夜放不下了——次日病重了一倍还多!这 两日才刚好些……”诸如此等,佳话趣谈甚多。

  在海外,很快盗版了。美国赵冈教授首次晤面即言:“您可知大著在美国卖多少美元?连看 旧了的一部,也要惊人的高价呢!……”

  在英国,有一部著作,引及《新证》多处(据云七十余处)并注云:篇幅如此“重”(heavy) 的学术论著,三月连出三版,印数高达一万七千,实印刷史上罕见之例。

  如此叙来,不必再举,已足证明我在彼时已成了“红人”——谁想,这部书也就招来了嫉嫌 ,以致把我卷入了一种“险境”之中——此险境真可谓多方受敌、四面楚歌,而当时我这三 十三岁的“大孩子”尚在“春风得意”之中,一点儿也无法想象前景是一片风波之航与荆榛 之旅——

  先是友人传来“内讯”:社科院文研所已准备调我。其后受阻而告“内消”。再后则原燕京 大学林庚老教授忽然惠函,具言人民文学出版社聂绀弩(古典部负责人)有意邀请,特烦函商 。我虽也喜欢成都,到底更愿回京,于是答应了。该社总社长是冯雪峰,副领导是巴人(王 任叔),主管“古典”之事(另有楼适夷则主管鲁迅、翻译等编室)。故调我是由当时中宣部 特 电川大,而川大不放行,传出风声:“外文系即使不办了(当时学生不愿学英语了),中文系 也请留。并且即可晋升副教授……”

  后闻特调电已至再至三,川大校长彭迪先方说:“再不放他,就是不服从中央命令了!”并 召见我,嘱我回京后仍然关心川大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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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于1954年春末,穿三峡而北返,放弃了高校的副教授,当了一名可怜的编辑。

  入社之后,聂绀老交付的第一件工作是“恢复”已出之《三国演义》中的题咏诗(聂云:
毛 主席见该社所校印的《三国》尽删其中“后人有诗叹曰”等大量诗句,说这不行,要恢复! 对此我另有专文叙及了,今不重复)。此事完成,即命组成一个专组,专门整校一部新版佳 本《红楼梦》。因这件工作甚合我的平生大愿,故很高兴,即订出计划,交上去了,聂老等 也点了头,立待执行。

  当时我被安排在一楼,与舒芜同室办公。一日,舒芜忽从二楼聂处(聂独一屋,生活与办公 皆在其间,不另坐班)回室,推门进来,向我传达指示:领导有话,新版《红楼》仍用“ 程 乙本”,一字不许改——实在必须变动的(如显误、难通等原有的讹误字)也要有校勘记,交 代清楚。

  舒芜话很简洁,面无表情,此外无一字闲言。我虽书生气十足,却也直观意识到事情大不简 单;而且,聂公对此,从头到尾,绝无片言向我直接传示与解释(这与他给我的任务恰恰相 反!)。我初到不久之人,一切不明真相实际,与聂老交又不深,故此总未敢向他请问一句—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于我,至今还是一个大谜。我只好服从命令,做我最不愿做的“校程乙”工作。

  很久以后,渐渐得闻,原来“人文社”调我也有原因:该社所出的头版《红楼梦》,是采了 亚东图书馆的(胡适考证、陈独秀序)程乙本,本已是一个不甚好的“杂校本”,又经当时负 责的编辑汪静之“整”了一番,不知怎么弄的,反正是问题不少;俞平伯看了,很有意见, 就向胡乔木提出批评。胡据俞说,又批了“人文社”。这下子,社之有关领导、负责人等吃 不住了,据云在内部和公开的会上,做了检讨。这样,当然心里窝着气,又无善策——才想 要调我来“重整旗鼓”。未料此策失灵,也不知怎么反复决策:硬命令坚持那个“程乙本” 。

  再说说我这“红人”的事——

  大约我刚返京华,《文学遗产》创刊版在报上问世了,其第一篇是俞平伯的大文, 对《新证》提出批评,记得其要点之一是说曹雪芹还是“汉军”,而拙考谓为“内务府包 衣人”,皇家奴籍是“周君标新立异”,是“错”的,云云。 约在1948年, 俞平伯已 为《图书》撰文发表,大意表示两点:一、自己无有新意;二、如照周文所考生年,则“自 传说”即不复能成立了,云云。我也发了一文,指出胡氏反响虽只同意“一半”,但对此题 之讨论表现了很大热情。 随后,又有署名“粟丰”的批评文章,大意是说我 的 观点不正确,对“写实”的概念有不同见解(鲁迅早就提出的“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一义 ,加上雪芹原文“实录其事”等等,我很强调芹书与西方虚构小说不同,而这是它“自传性 ”的基本因素,似乎粟文意在必须“集中概括”、“典型化”才对)。

  以后,《文学遗产》及其《增刊》还有其他鸿文续予批贬。我这部“走红”为时甚暂的“大 著”由此逐步褪色——走向了“灰黑”。 聂老函邀时,由该社重印《新证》 (给高酬)是一个许诺条件。但事势发展后,再也不提这一协议了。

  我刚回京,首次见聂老,就对我说:《新证》出后,毛主席看了……此事我不敢深问,但相 信这不会是讹传。如今证实,见徐中远著《毛泽东读评五部古典小说》(华文出版社,1997 年1月版),有 两处提到《新证》。我之所知,限于此一句传闻,这对我此后的“命运”影响如何?也不深 知,无从探究。但当年下半年,批俞批胡运动就逐步展开而升级了,我很快变成了“资产阶 级胡适派唯心主义”的“繁琐考证”的典型代表,批判文章越来越凶,有一篇说我“比胡适 还反动”!

  我由“红”变“黑”了。尔时我年方三十四岁,哪里经过(理解)这么复杂而严峻的“形势” ,吓得惊魂不定,而另一方面,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纯学术著述到底具有何种大逆不道的 “极端反动性”。

  虽然我已被“批倒批臭”,可是后来方知:美国有一位红学家叫米乐山(Miller),在其 专著中把我叫做“红色红学家”。这真有趣之至。

  诗曰:

  一证《红楼》百事丛,当年辛苦倍贫穷。

  青衫学子曾何计,异日吹求出巨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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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 新证 》的功过与誉毁
  我写自叙,追忆旧事前尘,原不想多谈红学的事,可是朋俦友好与天下读者诸君子却持不同 意见,说不提红学,你的回忆录还有什么看头?这下子我真为难了——不是“写”之难,而 是一写就牵涉到许许多多的人事,从上到下,自昔及今,关系、内幕,太复杂了,我如何落 笔而能不受更厉害的攻击与辱骂?实不得已,乃出“新招”:我不提攻击辱骂,专提“褒扬 赞述”(《圣教序》中语也),字字句句有据,这大约就“无懈可击”,让那些想吹求诡辩者 “无隙可乘”了吧?




  事实上,《红楼梦新证》出版后,收到的题词和信札数量那是太多了,大家的盛意高情,不 应不让人略知大概。信札因历劫难已不全存,存者也检录维艰——天幸那些题词,我却于旧 年辑录成一册子,这就方便多了。如今选抄若干首,以飨同好,或许有些意味,则何幸也。

  《新证》所获诗词,数量之多,奖掖之盛,首推顾师羡季先生(随)。他赐诗有绝句,有律诗 ,有词曲(信札在外)。有一首《木兰花慢》,最是难得。那是长调,其下半阕写道是: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平声)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 。分明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平声)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家兄祜昌读词至此,击节倾倒,比我还高兴。

  这首词音节特美,如“京”“明”二字,这是句中的“暗韵”,是本调的定格。“燕京”二 句以下,“等”字领起的三排句,是全篇的重心,亦即褒奖的要点,先生是说:这部拙著是 综合了三大“体性”:好比刘彦和的作《文心雕龙》、司马子长的著《史记》、郑康成的笺 注经书——把三者融为一体,即文评、史证和笺诗那样的内涵与功夫。

  这种评价,实在是太高了。我如何克当得起?但心里却又是激动的——因为顾先生手眼俱高 ,也从不虚奖过誉——何况是师生之间,不同于世俗酬应。

  我想,先生下此三喻,定有其因由,绝非偶然之事。(附注:慧地,刘勰的法名。龙门,太 史公的尊称。高密,郑康成的籍地。三者各用代词而取义个别,是由于填词要依声律,故需 变通。)虽然诗词韵语常常是抒情寄意,借喻 修辞,不可全拘于字面 ,一切“扣”死,但毕竟先生已经指出了一个事实:《新证》兼有三长,而不是像有些人只 看到它的“考证”。盖学术词章,训诂义理,是中华大文化中的综合性精神命脉,缺一不可 ,而兼擅至难。先生的溢美,一则是对学生的鼓励,二则必亦从中有所感受,方能如此下笔 ,岂有无端无故之理。因此,窃以为举先生此词,也就足以冠冕群伦,标示品位,不须多事 罗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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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依次,若举词家兼大学者的赐题,则有缪彦威(钺)先生,他是历史系老教授,又治诗词学, 著述甚富。《新证》之初出与增订,均蒙他热情题赞,今录三章,亦难备及:

  其一

  平生喜读石头记,廿载常深索隐思。

  几见解人逢阮裕?还从自传证微之。

  雍乾朝局何翻覆,曹李交亲耐盛衰。

  史事钩稽多创获,把君新著可忘(平)饥。

  其二

  公子才华早绝伦,更从桑海历艰辛。

  能知贵势原污浊,善写胸怀见本真。

  脂砚闲评多痛语,寒毡情话怅前尘。

  扫除翳障归真赏,应发光辉万古新。

  这两首七律是初见沪版时所题。缪先生这种律句为他家不易比肩之处,在于不是泛辞抒感致 奖,而是句句有内容,紧扣所题对象的重心特色——亦即诗人感受最深的旨义。诗句自然而 又考究,不事雕琢而有学者气质。如第一首,即是史学家的特殊手笔与见解:重点在抉出《 新证》在考史方面的创获(这一点,国内谢国桢、香港中文大学牟润孙、华西大学梁仲华… …诸位老教授,皆史学专家,他们以不同方式表示了同一意见),而又指出:考史是为了证 明雪芹此书是自叙的性质。(诗内“索隐”一词,与蔡元培等红学流派之名目无涉,是指阐 发芹书的本旨真情,不可误混。)

  第二首内容转到由考史而得知雪芹的为人、家世、经历、思想(这方是正确领会《红楼梦》 的惟一必要之途径和前提),然后归到脂砚斋评语的意义与由此引出的“探佚”(八十回后原 本情节的探索)的理解。这都是《新证》一书的精神命脉,缪先生却以格律对仗的韵语功力 表现得如此有情有味。所以我说这种题赞,绝非世俗一般的虚文夸耀之可比。

  等到1976年(距1953年已二十多年了)增订版出后,缪先生又重题一篇,仍为七律体:

  廿载交亲未易忘(平声),燕山锦水接遥方。

  索居病目伤孤陋,新证红楼发耿光。

  伪续窃貂真妄作,脂评吐凤足参详。

  三朝 史事重稽考,(原注:清康雍乾史事,与曹雪芹家世及《红楼梦》内容有关涉者 ,君书中搜考益见精博。)

  赏析 何时共一觞。

  (附注:接、发、足、析……这些字皆为入声,属仄。不可以当今“普通话”之语音读之。 )

  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然亦足珍贵——此是他老已入晚境时期的手笔,气味愈厚。前幅先写 阔别二十年、远隔数千里之情怀交契,这正是重题增订本的历史背景,实为诗家的本色与心 绪正笔。只有这样,才是文史学术交期的作法,而不同于泛泛的酬酢。其间说到老年人的处 境,读书治学之人而目病的苦恼,无人共语的孤独之感——这是多数学人深衷自领的寂寞心 境,读之令人怅然兴叹,怃然自思。

  后幅即转入本题:此次重为咏赞,重点集中于两端:一是后四十回伪续的歪曲,一是脂批可 贵的价值。“吐凤”二字极妙,而且暗示了脂砚乃女性知音的内情。而这两大端,却正是红 学研究中的两大关键问题。(君不见:今日有两派新潮流,一是捧高贬曹,二是谤脂反芹。 何等对立而且尖锐,比于水火冰炭,犹觉不够痛切也!)

  缪先生以尾韵二句为结穴,一个“重”字,点醒了增订之版考史加详。一条小注,特为


标举 明白:这些史考,均非题外生枝,乃是与雪芹和《红楼》处处有连,息息相关。许以“精” 字,仍为史学名师的眼光识力。(而常人总看不懂,以为那都“离”题,要“回归本文和文 学创作”,云云。他们是主张须把“本文”“创作”放到真空里去“研究”,写些理论面貌 的陈词滥调,才是“正路”——与缪诗之见识全然异致了。)

  题咏甚富,佳作琳琅,可是觉得不必在此多列了,容异日谋为全刊。这儿所举虽只两家,也 略见凤羽豹斑。这些,非我“自造”,有根有蒂,有据有凭。《新证》出后,贬者不 少,非由学术,另有缘由。功罪得失,识者公论;也并非说引几首题词即可代表一切,无非 以备参考而已。至于后来以迄于今,对《新证》的稗贩与偷袭,几乎无日无之。这可以不必 置论。惟有那些本是从此书获得提示、启发、引绪、指途而续加研讨而有成的著述,却也往 往装做是他的原创,并且捎带倒打一耙。这就难怪海外学界对“倒打一耙”者时有讥议之言 了。

  唐代的李义山,诗句出名,到宋初出现了一派“西昆体”,模仿义山诗,仿不好而又生弊端 ,致贻讥诮,甚至以“化装相声”表演:一个扮为书生文士的,自称为李义山,身上所穿衣 衫破烂不堪,败絮飘零……旁一人问之曰:义山学士,“你怎么一寒至此,穷得这么破衣 拉撒?”那扮义山的答道:“我叵奈那伙西昆体,把我拉扯得到此地步!”台下闻者 大笑。

  义山诗,也有褒有贬,评价不一。无奈他的句法句式却被人“NFDC5扯”得衣不遮体, 不亦可乐乎?

  诗曰:

  顾词缪句抑何崇,

  人谓褒扬要至公。

  功罪自非由一口,

  西昆鼎盛义山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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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挑战之来
  红学研究所包诚富,它一开始就以作者与版本的研究作为两大分流——其后发展建立了 “曹学”与“脂学”,也是由此而生而成。

  以作者与版本为两大主题,似乎是研究小说(其实也适用于一切文学创作)的一个普遍规律, 人们当“常识”看了,又有甚稀奇值得再来提起?殊不知,那在《西游》、《封神》等小说 尚属一般性课题——不知作者为谁,并不影响对全书的理解;甚至一人作、几人作,有


无原 本与改动本,也似乎关系不至于“动摇根本”。但在《红楼》,情形性质却不能与之等量 齐 观、混合而论。因为:这里包涵着一个“自传性”的核心命脉的大问题,故尔必须深研作者 的家世生平,一切背景、思潮、写书动机……种种缘由实际。所以有些人不明此理,总在“ 呼唤”脱离“曹学”、“脂学”的“老一套”,只作所谓“本体诠释”——其实就是主张架 空 一切产生《红楼》的因素关系,只要“就小说论小说”,美其名曰“回归到文本”上来, “回到文学创作”上来,云云。

  他们完全忘了(或根本不明白):曹雪芹生前定型的《红楼》版式是只有八十回,正文与脂 批同为“合法并存”的整体“文本”,不可分割断裂。

  “脂学”的建立晚至40年代末,1950年《燕京学报》刊出拙文《石头记三真本之脂砚斋评》 是其正式标志,而1953年《红楼梦新证》问世后方才是海内外一齐瞩目的重要一题。

  因为大家重视起来了,当然引出不同看法,例如拙见认为脂砚是一女子,“脂砚”与“畸笏 ”二署名实为一人,此女批书人即书中的史湘云之“原型”三大要点。对此,表示不同看法 的时有其人,以为脂砚是男,脂、畸非一,当然更谈不到“湘云”了。

  这都是研者观点不同,属于正常。

  可是另有一种事态,与此大异了——我今日方名之曰“挑战”。挑战的方式形态,既新奇又 巧妙。

  60年代初,我忽然接到南京浦镇毛国瑶的一封信,大意是说我对脂砚的考论不能成立,因他 发现友人靖氏所藏一抄本《石头记》,上有朱批,证明脂、畸为二人,畸在而脂亡;并云据 彼本可证雪芹卒于壬午,而非癸未,云云。

  我十分重视这些“新证据”,即复信求阅所云之朱批(他说已过录为150条之多)。他又来信 说已录寄俞平伯先生,让我到俞处去看……简捷叙之,终于承他惠示了那所称的“靖本朱批 ”。

  我相信了,并且撰文向香港《大公报》的《艺林》版介绍这一“重大发现”。

  但治学之事,终究异于“随风倒”,需要实事求是,我反复思绎,又觉他所录“朱批”,不 无可疑之点(本文是论事,不是重述考证的内容,读者鉴之)。

  等到1976年增订《新证》,内中增入了一篇《靖本传闻录》,说明我毕竟未见毛君所言之原 件,若干问题有待深研,不敢遽断如何。我是很谨慎的客气的态度和言词,给继续研索留下 了明朗的余地。

  谁知,毛氏见了此文,大为震怒,在南京红学会上,他以恶语对我大肆攻击——意谓因“证 据”推翻了我的考证,因而反诬“证据”之靠不住……

  不止一桩事例表明了一个“规律”:在学术上听到不同意见,心平气和地与之切磋的,是真 学者真论证;而一闻人家略有商量问询献疑请教,即便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恶语伤人的, 就暴露了他是装学扮士,作案心虚、货色有假——惟恐捅破他的一层窗户纸。

  毛氏的表现,引起了更多人的疑思。

  到后来,大家要求他拿出所谓“靖藏本”来以昭信实时,却声称此书丢失了,说是家里人不 知其价值,让一个收旧物的担贩给买去了,下落无法追寻,云云。

  还有一回特殊的经过,值得一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同仁陈建根,因公赴南京,特来打 招呼:有什么要办吗?我就拜托他费点儿事,到浦镇去找毛国瑶,持我介函,请他惠赐一张 照片,将所云之“朱批”拍一条也好,带给我以便研究。

  这原是易为之事,因“原本”虽失,毛氏已将150条“朱批”过录到他自己的一部“有正本 ”上了,选一页照个小片子,就行了。

  陈先生返京后向我报告访毛的实况,要点是:南京的照相馆不给拍这种照片。

  这确实是从未听说的新闻。

  陈先生还说:“我向他讨求,请出示一下你自藏的那部‘有正本’,也不必再麻烦拍照的事 了。”

  可是,毛氏又有托词。那部带有“过录靖本朱批”的宝书,迄今并无任何人从他那儿看到过 影子。

  我们不好说什么“定案”的话,但我们可以表示:你拿不出一页“证据”物件来,是你自己 把事情弄成“死无对证”的“无头奇案”的,别人无罪——不该反而受你之恶语中伤。

  我们也有权利要求:你的“过录靖本朱批”已在学术上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与混乱,关系到红 学几个最关键的问题,对此,要负责任,要出示证据,以防人言可畏。

  这都过去了几十年了。时至今日,大陆与台湾的学者都有评议发表了。江苏的石昕生先生, 与毛氏为好友,而石先生已发表论文数篇,揭示了“靖本朱批”是作伪之迹。还有李同生先 生,也对揭伪举出了力证(毛据俞辑的脂评的某条而“改造”时,不知俞辑本有漏误,他照 抄袭俞之误。这使得伪迹无可诡辩)。

  台湾学者进而指出:毛是迎合俞先生的论点而伪造朱批,寄与俞氏,俞不能识,反以为己说 获得了力证,落入了毛的设计。

  前几年,忽承毛先生又惠一札,内言拟将我旧年给他的信件(还有其他红学研者如吴恩裕等 人的)编印一集,征我同意,并对他曾在南京会上攻击我的往事谢过,说他原不懂什么、我 不必与他计较等意。我回了信,表明我不同意他的编印计划,因那都是当时不明真相的


言辞 ,如不经我同意而擅自发表,要负法律责任(此复函有复印本,并分寄与学友存证)。

  近来忽又有上海的魏绍昌在贵州《红楼》期刊上发表了一批俞平伯致毛国瑶的信札的排印 文 字。魏君是公开支持毛国瑶、相信“靖本”的人,也许这和毛的来信所打算的编印诸家信件 一事有所关联。对于魏君发表所辑俞函的说明介绍,又有石昕生先生的评议。这都很有关系 。

  我叙此案的粗略经过,用意是在说明:研治红学的事是多么复杂而艰辛、离奇而怪异——这 在“学术”范围之“内”还是之“外”?一个人有多大精神智慧能力,来应付、“处理”这 些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相?

  我经的却又不止这一件奇情异事,当相继而来的几个关键问题都与己所考证针锋相对,“证 据凿凿”——这情势之下,考验自己应持何态度,可真非小事一段。例如当有贵州学人葛真 先 生,见了我的《靖本传闻录》,就赐函说我“已经到了‘真理’的门前,却又后退了!”是 责我应当相信毛辑“靖本”之批也。这可能代表相当一些人的看法。

  动摇吗?许多疑点未清。“固执”己见吗?要有充分的反论证破之,方能岿然无怯,去承受作 伪者的反击和舆论“微词”。

  诗曰:

  谁道研《红》乐不疲,骇情怪状日方滋。

  道高一寸魔千丈,感叹愚人小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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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桩奇案几层怪事
  世间异事多,奇诡忒微妙。

  智者发深省,愚人付一笑。

  看官,你道此诗为何而发?说来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

  1963年的一天,我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古典部”主任室中开一个小会,忽有王士菁同志 (社级领导,专研唐诗、鲁迅,当时继前人来主管古典部)进来,递给我一封信。看时,是上 海文化局局长方行先生给他的信,附来照片二张,说是在郑州发现的雪芹小照,嘱转交与我 ,并将研考意见回报与他。

  照片技术不高,但要点具呈于目前:一张是人物坐像,左上角五行题记,表明“雪芹先生洪 才河泻,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时督两江,以通家之谊,罗致幕府,案牍之暇,诗酒赓和, 铿锵隽永,余私忱钦慕,爰作小照,绘其风流儒雅之致,以志雪鸿之迹云尔。”

  我一见喜甚。同座的周绍良接过去忙着看,也喜现于色,对我说:“他(雪芹)还是到南方去 过了!”——意谓他对“南游”之说曾有存疑之议。他还立即跑出去告知他的至友朱南铣(在 同楼另一端人民出版社)。

  我即将初步意见写与方先生,并询问发现的经过详情。蒙他见复,追述一切:那是他到郑州 开会,值省博物馆展出藏品,约他去看。看后,因无重要收获,遂问未展出的有可看者否。 遂出示一部册页,册甚厚,多达“数十 开”( 每相连的对折叶子,叫一“开” ),每开皆绘人 物肖像,各有题诗。因发现雪芹此幅,十分注意,乃于此开夹一纸条为记,嘱馆方拍了照片 寄给他——当时匆匆赶时间返沪,其他人物详情,俱不及细阅,故无从记忆。

  我对他说:此件不似伪造劣品,理由有三:第一,雪芹一度南游,只敦敏诗中透露,向来无 人论及,敦诗“秦淮旧梦人犹在”等句,加上敦诚的“废馆颓楼梦旧家”“秦淮风月忆繁华 ”,明示“一载有余”的离别是他到南京去了。第二,从无人能言尹继善在南京准备“南巡 ”罗致人才“接驾”与曹家旧事密切相关之要义。第三,如“洪才”二句,词义渊雅,乃运 用六朝人之旧语。如梁代萧琛的“丽藻若龙腾,洪才类河泻”,如潘尼的“雅论弘博,逸藻 波腾”等句(参看《红楼梦新证》增订本第8章第1节,第735页)。

  ——所有这些,那个假想的“造伪者”,能有如许的学识与才华吗?我甚至以为就连“风流 儒雅”四字是用杜少陵赞叹宋玉的原语,恐怕一般人也未必尽明吧?我们有何理由先存一个 “有鬼”之成见呢?

  谁知后来的怪事可就多起来了:

  第一怪事是册页的“开”数逐次减少,从数十开变成了一开。

  数十开,是方行先生的原话(函件幸存)。第一次调查鉴定时,仍为册页,但开数已大减。我 走访东城方家园15号外院,亲向目击者黄苗子取证。他确言三点, 我记忆最清: (一)册页为 8开。(二)每开绘有乾隆时人肖像,皆为陆绘尹题——并表示可推知为尹继善幕僚府中诸位 才士。(三)画师陆厚信之名曾在书中见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哪部书了。他的语气没有任何 迟疑、模糊的迹象。

  以后我们在全国政协开会,是同界同组,我又再问此事,所称无异;我问当时为何不拍照存 影,他立刻答:拍了!文化部的曹孟浪(老年同志)专管拍照片,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大展 中的文物都拍了。

  但第二次调京研究时,送来的是一张对开页。问馆方,答称从一收购就止此一开。我说方行 局长确言初见是多开册页,如何解释?答称“此开原夹在一本字帖里,方局长可能没看清楚 ,误以为是册页了”。

  我又将此言告知方行,请他对证;他回信说,若如馆方所云,那么我又何必还要夹一个纸条 作记号呢?!

  显然,方先生对此有些生气,虽不肯明言,也表示倘若事情如此这般就很难“对话”,以 后不想再干预此事了……

  我以为,如认为上海市的文化局局长,竟连一册字帖和一本画像册页都辨不清,那能让方先 生和聆者心悦诚服吗?岂不有诬蔑之嫌?

  第二怪事:像主成了“俞雪芹”。

  第一次由河南调京,是郭沫若要看。因像左有尹继善题诗,遂查《尹文端诗集》,果有此诗 ,却题为《题俞楚江照》。故郭遂谓像乃“俞雪芹”,而不姓曹云。

  但一查俞的有关记载,并无号“雪芹”之说。且沈大成《学福斋集》记俞,状貌是“锐头” “曲躬”(罗锅儿),与画像绝无共同点。

  而且,尹题诗并无上款如“楚江先生”之类。古无此礼——倘如此,乃极不礼貌之表现也。

  后有学者指出:尹集乃其殁后门人代编,题“俞”照的标题,是因故弄错了(比如尹之原草 稿书写未清……)。

  在此“案”中,近年又出现了一位张中行先生,忽又撰文,称言题画为雪芹者是作伪,像实 为俞楚江(名瀚),云云。但张先生似乎未验原件,亦未知种种怪异经过;我推想只是因他是 藏砚家,收有一方俞氏遗砚,故愿画像是俞——这大约包括一种“感情作用”吧?

  第三怪事:当年人们皆闻,馆方初收,付价5元。或云其后觉有屈于文物价值,又补付了5 元。不管怎样,正如已有评者指出:“作伪”者费了如许的手脚,却只为“骗”取了5元之 数,实为天下罕闻之异事。其可信乎?抑可疑乎?

  第四怪事:馆方自己看上的一件文物,出钱收了,入藏于馆,而同一馆方之后来说法,千方 百计力言此件为“伪”。收者、藏者、珍重者、辟“谎”辨“伪”者皆出于该馆诸公。此一 现象,亦收藏史罕闻的绝大异事。

  第五怪事:该馆先后派出专人到商丘调查,写出了三份“调查报告”。观其内容,矛盾百出 ,不可究诘。例如,他们“访”得了俞氏后人(女),称言一见画像即认得清楚:“这是


我们 楚江公!”此人说她家“楚江公”做过徐州知府。经查徐州方志,那年代根本没有过姓俞的 “知府”!

  如此等等,等等。

  不知这样的“调查报告”,有无法律价值与学术价值?

  第六怪事:对于此像,学界也有少数人士不以为有什么可疑的真正问题,为之声辩:该馆 收藏的此件文物不伪,乃是珍品——照理说,该馆听了此种意见,应该引为喜事,至少也应 表示:既有不同见解,此件自当加意珍重,以俟专家识者最后论定。这就正常了。谁知,他 们有人出面到处发文,对主张不伪者不遗余力进行攻击,乃至口出恶言!

  学界有人质疑:同志,你为何如此一闻异议即那等地气急败坏,全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人 ,该说什么话?请问:你们这么“着急”、“发怒”地给自藏文物判“伪”而不容别人讲话 的缘由何在?

  我们局外人衷心希望除了学术鉴定的正常文化活动之外,不会有其他因素的干扰。

  第七怪事:据我个人所知并写入拙著《文采风流第一人》书中的,对此像的鉴定、评论者们 就有六七种之多的纷纭“解说”:如史树青初言此对开本为一张白纸,书画皆伪;后又改云 诗真画像伪,自言“看对了一半”云云。如某人,硬说头面是改过的(其实是铅粉年久化黑 ,曾用双氧水试洗,致有渍痕)。又有一位红学界友人认为左上角五行题记的纸是后接上去 的,映光可以照见痕迹。至于权威书画鉴定家,如启功,谓所见肖像画无绘者作题记的。 此言能否概包一切,保无例外?尚难断言。如徐邦达,以为五行题记是揭裱趁未干燥时题写 的,即有与古无异的效果——但绝无一人同意曾经“揭裱”过的说法,原件原裱,毫无二言 。又如张中行,不论其他,只言仍是俞像……

  请看,这么多的“鉴定”,相互“打架”,然则我们外行人又听哪位的话为是呢?这样的鉴 定“结果”,非“奇观”而何哉?

  最近,商丘出现王长生撰文,为原藏主与画像辩诬,谓另有内情,画像不假。

  究竟如何?我等待新一代专家给以关怀,深细研考,以期早日获一合理而服人的共识,则中 华文化史、文学史上一大幸事,非同细事小节可比也。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即在纷纭聚讼的声音中,上海鉴定名家谢稚柳先生,对此画像及题记 完全肯定,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作伪”问题。另一经验宏富装裱工老师傅也说,没有任何 伪造迹象可言,纯属旧物。此外,文化界艺术界人士也有同样看法。这种眼光识力,恐怕也 要享有一个发言权的席位。

  那些一听人家说此像不假就发火的人,不知为何如此地害怕这些认真求实的意见?日后也必 然能找到答案。

  诗曰:

  小照分明数十开,春申馆长寄书来。

  郑州忽变一零页,莫讶权威也乱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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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律异闻  
       “两律”是什么话?是两首七律的“缩词”。

  先录一首——

  戴面提刀稚子欢,万人如海聚城。

  王稀方觉得羊易,尾劣翻怜续狗难。

  君恶能为石头记?我曾何意米家山。

  高风数笔无由见,残雪晴泥载扇还。

  *指想望中的雪芹绘画

  此诗的摘句见于拙著《新证》增订版(下册,810页),老同窗见了,来信说极喜头端两句首 一联十四字。

  为什么?因为他懂得老北京新正月初三开厂甸庙会的盛况,那儿百货骈集,万宝咸陈;只头 一句就写出了小孩子买了鬼脸儿(假面,多为京戏大花脸,或孙悟空等)和玩具刀枪,又兴奋 又神气的情态,故而十分“得味”。

  他当时就纳闷,说如此好诗,为何不录全篇,却只“露”了六句?

  这有原因。须待叙明此诗是因何而作的,便可尽知“缺”了颈联的用意了。

  原来,那是1970年,正月初三,春雪初晴,我踏着软泥(路面上间或有残雪融化未尽)到厂甸 去游观觅“宝”。将到琉璃厂时,先过“新华门”,诗中的城指此而言。当然, “万人如海”乃借东坡之名句也。

  我那时心里想着,若能万幸遇一与雪芹相关之旧物或遗迹,则平生大愿可酬矣。

  心里如此琢磨着,信步来到一处书画摊。我一眼“捉”着一大摞旧件,厚几盈二尺左右。再 一看时,吃惊不小——扫数是清初大名家书画扇面,托裱为“斗方”平整之件!问价,每张 伍角,随意挑。

  我那年正非常穷,本应全部收下——因为“没法挑”,都十分名贵,而一算总价,约需百元 之数。那时钱比现今贵得多,不止十倍于今之购买力,我哪儿有这财力?再四翻阅,取舍大 难!万般无奈,却在最底层发现了程伟元的一张,所画者乃水墨山水,大墨点,似仿米元章 的风格。我掏出五毛钱,买了它——可心里并不高兴,觉得不是曹公子而是他(伪续《红楼 》,与高鹗合谋,谎称原作“全本”)!惆怅得很。

  将程绘折扇带回家后,就写了那首七律。但颈联(即第三、四两句)为何却掩而未发呢?这只 因用了一个“狗”字。

  此联上句是用“买王(羲之)得羊(欣)”的书法史上的典故,羊欣的字写得也很有名气了,乍 看学王右军很有点儿像,细审则小巫见大巫了,也有以羊欣书假冒右军真迹的。借此为喻, 可以去得。下句直用“貂不足,狗尾续”的故事,更是恰切。

  我自觉,“羊”“狗”的对仗,相当巧,也饶有风趣。

  但不敢“公开”者,只因这句话原是骂人,有伤忠厚,加上我“挨批”的焦点就是“自传说 ”和崇曹反程高,力斥伪续的歪曲雪芹的大悲剧,变成二女一男的庸俗小悲剧——批判者却 不讲真正的思想性,把程高说成了立有“反封建”的大功云云。我若公然以“狗尾”斥程高 ,定然惹怒了人家,我就“吃不消”了……

  所以,原诗只发表了六句。

  谁知,这又惹了另外的祸端,有人对我讥嘲笑骂,切齿有声。说:周汝昌连律诗定格是八句 都不知道!

  这麻烦又是由何而生的呢?因为我戏补了雪芹的一首残句,有位专家“鉴定”说是“雪芹原 作”,而周汝昌竟敢将雪芹的诗攘为己有!——周某人连格律都不通,能补雪芹诗吗?不但谎 言欺世,而且盗名无耻。

  这罪可就大了,真是难容不赦。

  除了“律诗六句”一“证”之外,还有第五句“君恶能为石头记”,他说七个字竟有五字平 声,只二字仄声,也可“证明”周某根本不懂格律——所以他绝对不会补出雪芹诗来!

  如今解释一下:“恶”字有三音,本义善恶之恶是入声(仄),厌恶之恶(wù)也是仄声,另 有一音读平声如“乌”,其义譬如今之“哪里”、“怎么”等之反诘语气。我却用的是仄声 而 暗兼三义——这在传统诗的用字上,时常有之,但一般人不知察悟而已。至于“石头记”声 ,是“仄平仄”,是乃本律“平仄仄”的小拗体,七绝的第三句、七律的仄起联之上句,最 多此例,念起来别有峭健之趣,习诗人无不知者(如“正是江南 好风景”、“疏影横 斜 水清浅”……可谓俯拾即是)。

  可是那位红学专家连这也不明白,硬把我声律无差的句子说成是“不通”。我到写这一节小 文时,这才略讲几句,以前向未置辩。

  那么,专家认定的“雪芹原诗”是怎么一个“不可及”处呢?——

  唾壶崩剥慨当慷,荻月枫江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渌尊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样的诗,能冒充雪芹吗?(传出时首句误为“慨而慷”,“渌尊”误为“绿尊”)

  首联二句,尚可充数,亦不见佳。颈联则是十足的败笔——因为太俗气,雪芹绝不会写出这 样的话来,尤其是“传栩栩”、“感茫茫”,凑字趁韵之迹最为显明了。我自己常向友人作 “自我批评”,而且后来改了,记得是:

  红粉有家船廓落,青衫无路酒淋浪。

  这总比那庸俗的初稿要好一些,多少摹拟出一丝雪芹的不平的“奇气”(敦诚赠语)。船即琵 琶妓之“家”,而她的船也空空荡荡,像她的心一样。白居易的酒,即他的“出路”——也 是雪芹自况之语意。这种句法略有逋峭回环之致。

  此戏为之“倒补”芹诗,作于1970年之9月,我自湖北干校返京之后不久,本是渴望能见芹 诗 而不可得的“异想”与“假慰”之计,写与吴恩裕先生,嘱他勿传——我想考验一下他的识 力,假称是雪芹之原句忽然发现。他抄在笔记本上。后来他告诉我:“我笔记本放在桌上, 陈毓罴来时,在本子上看见了,就抄了去,还在某处发表了。”

  这样才引起某专家一口咬定是“真诗”,又因我自承此乃拙作而恼怒,掀起一阵轩然之波。

  有一点是我该补充的:作“伪诗”时我故意使用双声字,如“崩剥”、“慨慷”、“西轩” (西按xī音读之,本音是sī); “北浦”、“琵琶”则b、p在古音中也 属纯音双声。但“崩 剥”是生造,“北浦”更是杜撰之词,皆无所据之“独出心裁”也(只“西轩”是曹寅在扬 州时的旧事)。

  因有人骂我不会作七律,我倒受了“激将法”,从此一下笔就是七律,而且补芹此诗竟有八 试之多——记得《中华诗词》上刊发过第八次所补(以前的恐怕找不全了)。美国周策纵先生 也寄来他和友辈试补诗,也竟集有九首。这也堪称大观与佳话。

  我也曾两次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秦可卿托梦所诵)补为七律,今不多叙 了。

  诗曰:

  文情狡狯岂难知,讵敢欺人人自诒。

  也有盲人夸眼亮,认他真句不容疑。

  [附记]

  我作此戏补诗,未欲示人。时吴恩裕先生在干校,常常惠札相念,亦不忘研芹之事。他说见 了雪芹的著作,有自序与董邦达序,但不肯录示。我疑其不真,乃戏言:我有雪芹诗,咱们 交换吧。他果然抄来二“序”,我一看是伪作,便将戏补诗抄与了他。他是干校结束返京后 才让人见到此诗的。

  其他细事,可参看本书中怀念恩裕兄的专文。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9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通州之缘

  通州现名通县,大约是因后来行政区划只有市、县,而将州、府废掉。但老习惯还喜欢称州 ,比如赵州早亦改名“赵县”,可是没一个人说什么“赵县石桥”,只说“赵州石桥鲁班修 ”。再者,“州”字也难尽付禁条,“杭州”、“苏州”、“泉州”、“广州”……叫得蛮 响。此岂字的幸运乎?亦历史的韧性也。

  我与通州缘分不深。京津往返之路经此地,那不能算数。真“到”那儿,迄今实只两次




  一次是“文革”中一大群“黑分子”到通州永乐店去劳动。

  记得好像是秋天,高爽宜人,做的当然都是庄稼活儿。因那是“集训”,每日两次“整队 ”听训。一次“工头”喊了“立正”口令,而总编级的原领导楼公适夷,还“八字步”撇脚 而立,被那头头着实地怒斥了一顿。

  说实话“书生故习”极不易改造——就在那日月里我还是忘不了“考证”的功夫。

  这回倒与 《红楼》不相干。我是对“永乐店”发生了“兴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是明成祖永乐年间在这儿住过一次“小店儿”不成?

  我想,这怕是汉字语音在民间的音讹。

  记得古代最大的几个沼泽之地,在南如云梦,在北即有雍奴。雍——永之变,不待多讲;“ 奴”是n u音,n与l的互转音讹,例不胜举(如蜀语xx说成lai lai,天津话“ 嫩 ”说作len……)。此理即明,则古名“雍奴淀”第二字初变为lu,lu的轻读就是l e(乐)了。故“永乐店”者,古名雍奴淀之遗音也。

  这在“劳动改造”中过过“考证”瘾,自然没法找书本写论文。至今是否难以自信自“定” 。

  但“淀”之变“店”,自信不错。北方的许多“店”,实皆“淀”也。淀乃浅水,世代一久 ,即为枯涸,淤为平川,民不复知,乃写作“店”耳。如大师顾亭林,作《京东考古录》, 谓昌平之“夏店”,即古之夏谦泽,此说极是。但他竟不悟那个“店”是“淀”的“记音” 。此亦鸿儒硕学的一个小小的遗漏。

  在另文中,我叙及1962年通州发掘曹家大坟之事,惜未赶上车,故无“考证”可写,至今抱 憾。如今只好单讲1992——整整三十年后的事了。

  1992年的7月31日晚间,忽接市文物局的电话,邀我次日上午到通州张家湾去看一件新发现 的有关曹雪芹的石头,开会鉴定一下,将派车到门同往。我听了心中欣喜,对此佳讯感到兴 奋,期望一个巨大的发现,打破多年来的沉寂局面。

  次晨,果然车临舍门,我非常感谢他们的盛情与提供的方便。到达后,进一平房大间屋子, 很简朴的,靠山墙一面摆一列桌作主席台,列坐的是区镇领导和红楼梦研究所所长等人。正 中一大排拼桌,两侧列坐到会专家及石头发现者。靠墙坐的还有不少人,包括新闻界记者等 位。抬头看时,山墙上贴有黄纸大字,写着“曹雪芹墓碑鉴定会”的字样。

  主持者到会后,先让大家观看这块宝物——名为“墓碑”者。

  人们围上来。只见地上横卧一条通常叫做“条石”的粗石头。正面刻的是“曹公讳NFDA2 墓”五个字,左下角二字看上去像“王干”,解释者说是“壬午 ”,纪年干支也。那字极板硬僵死,活像火柴棍儿摆的。没有笔路锋芒转折,一般粗细。

  看了实物,归座讨论。

  我记得,我左侧是于杰,对面为赵迅,略偏对的是秦公。秦公旁是位赵先生,已忘其名(其 实以上所纪姓名也是会后询问明确的)。最远角上是发现人李氏兄弟。

  发现者做了长篇大论的报告——发现详情细节,还有打印的书面。还有分发的地图,两份“ 证明书”。

  发言开始了。

  第一炮是秦公。我与他只见过一面,并不熟识。他说:这件东西很可疑,理由有三:一是品 质不合,这不是刻墓碑的石头;二是型制不合,墓碑无此种形状。从物体本身来考察,只 是 京郊民居常见的做盖房的墙基石或台阶石。再从石刻看,字的“笔画”槽内明显看出是胡乱 凿成的,像“NFDB6 (cuò) 磨”(盘石)那样“NFDB6”的字,根本 不是刻碑的技术者所为。

  秦公先生也指出了这石面也并无二百多年埋于土中的痕迹,是一件新物(对此,发现人解释 说他曾将石面“磨过一次”)。秦先生讲后,发言的是我。我说,我们应当重视石刻专家的 意见,深入探究,以定真伪;此外也要审断所刻文字的款式合不合乾隆时代的习俗规格。

  秦先生身旁的赵先生,听我此言后便接着发言,他说:文字款式不合,从未有如此书碑之 例。比如墓碑一概是某某人“之墓”,无省“之”字的(那实际欠通)。再如左侧一行书写年 月,一律是顶格大书“皇清乾隆××年(或加岁次甲子、乙丑……干支)”,这是定例,哪会 只写干支“壬午”二字而且写在最低的下角处?这根本不可能。

  会场一阵寂然。主席台上似乎感到情况出乎意外,言词有些不像开场那么兴致勃勃了。会上 没有出现反驳秦、赵两位意见的发言。

  我注意到两份“证明”文件中,一份是退休的本镇的老支书,他主要表示:一,我不知“曹 园”这个地名;二,我当时不在那块地上,未见那块石头;三,我也不知道石头上写的什么 字。

  这令我十分诧异:这哪儿是“证明”?老支书是位老实同志,不肯说假话——这其实是“反 证明”。

  发现者还讲了很多“细节”,例如说那碑初现时是在土中“斜着的”,既非平卧,也非直立 。 他用心良苦,是想表明石本正立,年久倾斜了。但这儿破绽分明:若系直立,或需有石槽嵌 立,或下端字外有较长的空白石端深插入土,方能直立——而那块条石的“墓”字


紧挨石 边,无一寸留埋之空石端,何也?

  其实,既曰“墓碑”,是立于墓前,让后人知此为何人之坟茔,从无将碑埋入坟内之事—— 墓内的石刻,那叫“墓志”,字很多,有文有铭,有撰文人,有篆盖人,皆落款……

  这个破绽弄得相信者不太好办了,于是不再称“墓碑”了——心裁独出,改称“墓石”了。

  “墓石”之名,绝不见于文献典籍,是个杜撰的尴尬之名色。

  离张家湾返京之路上,与秦公先生同车,这才“重新认识”。他表示了若干疑点,确言是一 块拙劣的伪造物。并云:“我只能举疑点,供研究;若是明言伪造,害怕有人拿刀子捅我! ”

  事后,北京报端颇有文章讨论、争议。秦先生十分重视此事,陆续发表了多篇论文。未见有 专家能逐一驳难他的论证。

  市文物局不表态,内部个别接触,得知局方根本不以为真文物,只因碍着某少数几位专家的 面子,不愿公开表态,但不开会,不通报,不宣传——作为不表之表。

  再事后,方有《北京日报》宗春启先生发表了重要文章(载《视角》杂志),引录了知情人的 投函揭露,证明年月、地点、当时“平地”的工作方式、分队分地,一切情况,无一能与“ 发现者”的言词有相符之点,全系捏谎编造。

  一场闹剧,到此谢幕——也“谢墓”了。

  意外一件事:会议结束招待午饭,从会场走向饭厅的路上,于杰先生与我(陪我的有女儿周 伦苓)说:患眼神经萎缩症,视力坏极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叹)——而然后接云:正白旗的那 块墙皮上的字是我发现的——今知是假的,可是已不好再说明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雪芹的预言,英明极了。

  诗曰:

  墓碑墓石费称名,一块新镌动北京。

  独有秦公存正义,临风怀旧悼先生。

  *秦公先生不久前因病辞世,不胜痛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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