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抗战中漫漫长夜,此“线”既断,我的精神转入了其他领域,不在此叙。

  抗战胜利,我已年华老大,挣扎返还燕园,在外籍教授中最能投分的则是包贵思女士(Ms.Gr ace Boynt on,贵思是Grace的谐音汉名)。她开的课是欧美近代小说研究,从她的讲授看,她还可算 得是位懂文学的、感情丰富的良师,对同学十分关心,人也平易亲切——但并非不严格。

  那回是她指定读三本书:一为某美国小说名著,二为两家评论此小说的专著,读后要交一份 报告,对所读之书提出自己的看法。

  大约隔了两三个月,临交卷限期近了,我才想起该赶交卷了——那时我精神全注于考证雪芹 的生平家世,每日在线装书堆中陶醉,无心于那种洋故事。于是赶紧硬着头皮读这三大本洋 书;然后在一个下午空时,坐在宿舍里振笔疾书——笔不停挥,一口气写完60页!

  写到后半时,清华大学友人乔君来访,他不忍打扰,悄悄坐于我旁,看着我那么流畅地写洋 文,实比写中文还显得自如轻快,对我说了一句诧异的话(已记不清了),表示“服气”(他 也是学外文的)。然后才邀我到了成府村小吃店去吃炸酱面。

  第二天交了卷。相隔数日,包贵思女士

  忽对我说:星期四下午你 到我家晚餐(燕大的风气,教师高兴时邀同学去,也不是为吃,是一种师生交流、增加了解 的好形式)。

  我如约到燕南园她的住所去拜访。见面之后,先无杂言,即取出一叠纸给我。我接过看时, 就 是我那份paper(卷子);上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译成中文,意思是:“这份卷子所凭值的 ,不是一个分数(grade),而是教师的一鞠躬!”我看了十分惶恐,就说:“您给我这样的 评价,我如何当得起!”(I can hardly deserve it!)她说:你当得起的。

  当我拿回来再翻看各页时,发现这卷子已由赵萝蕤女士看过。后来听说,她是早先因此一主 题甚受包女士赏识的高材生,已做教授,乃神学院院长赵紫宸之令嫒。有人还说她学生时曾 选 为燕园的“校花”,不知确否。她在页边有一处批语云:这部小说的意义和研究的问题并不 如此简单。但我并不想对此细问。观有一处她用绿色笔添了一个介词“to”。照英文正规用 法,这种句法中此一“to”是省略不写的,写上反觉累赘“外行”了。我就问包女士,在这 儿这个“to”有必要加吗?她笑云:不必。

  ——这份卷子,一口气60页,她一字未改;那被添上去的“to”,反倒是添错了。

  这件事,故友乔君知悉。如今我说这些,也许有人“半信半疑”了吧?

  诗曰:

  卷纸疾书六十篇,洋文口手似流泉。

  包师青眼惊人语,今日应疑是妄传。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苦学洋文为哪般
  学洋文,到底为了什么?

  自顾平生经历,下功夫最多的不出四大方面:一、诗词;二、书法;三、英文;四、红学。 其中诗词一门包括写作、笺注、鉴赏、理论研究——后来发展到由诗词、书法、红学、语文 ……探索中华文化的总体精神。那么,剩下的那个学洋文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已叙过了:在高中时已经是想译中华文学的精义,向外传播介绍。入大学后译《文赋》、 《二十四诗品》、《摩罗诗力说》……都是那一意念的引申实践。虽然开头时也曾想“呼 吸欧风美雨”,但很快转变了,不是要变成“半个洋人”,还是愿当个学者,沟通中西文化 的差异距离。

  洋文在说、写诸方面有了一些成绩,但实在又不是真正的完全的“精通”,能写论文,但不 能写“文学作品”;有些细致微妙的“讲究”之处,也没学到,乡语叫做“有点儿潮”,未 能无懈可击,一点不错。

  那么,学了小半生的洋文,收获何在呢?

  也许你对我的回答会觉得新鲜——我的最大收获是“比较”,有了比较汉语文与英语文之异 同的机缘条件。

  比较之后的深切体会归结为一点:洋文是“死”的,汉文是“活”的。

  一般人有个不小的错觉,总以为西洋语文精密、清晰、准确……大约就是两点:概念清楚 ,逻辑周密。而汉语文“不行”,“模糊”、“浮动”、“游离”、“玄虚”、“不讲完整 ”、“不够精密”等等,等等。

  我总想:我们能这样认识问题吗?如何说洋文“死”?我的感受很深:一是词性死,二是语 法死,三是语式死,四是标点死。

  怎见得?下面分说大略——

  什么叫“词性”?即某字为名词,某字为动词,某字为形容词、介词、联词……之“性质” 是也。除很少数个别例外“一字可兼二性”外,都是“死”不可变的,用错了就是大笑话— —也没人懂。

  例如,man是名词(noun),没法当动词用。speak是“讲话”的动词(verb);你要用为名词, 那得 另找一个speech才行——这儿没有通融的余地。pain是个noun,你要说它的形容词(adj ective),那得去觅求一个painful……如此等等,等等。

  在汉语文中,绝非如此。

  以上不过随手拈举小例。必有专家指责说:名、动二词不分形式,在英文里何尝没有,如ra in既是“雨”的名词,也可说It rains,就是动词了,与中文无异。我说:不然。rain虽可 作为动词用,但它不能“及物”(transitive)。汉语却能说“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我们 的“动词”不必分别拘定什么“及物”、“不及物”(intransitive)。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巴山 于 2013-2-17 22:13 编辑

       你或奇之而难信,果真是如此的吗?

  佳例也多得很。比如,我们说“蜀犬吠日”、“吴牛喘月”,皆为名言俊句,脍炙人口,这 是 地地道道的中文,人人都懂。但是请问:在英文里,bark(狗叫)的后面能接一个“宾词(也 叫‘受事’)”吗?“喘”理亦同。

  说到这里,我不禁要列出一大串来:“虚堂坐雨,空庭步月”,“人睡腿,狗睡嘴”(俗谚 ,谓人须腿暖方眠熟,狗则睡时先将嘴藏入体中暖处)。这些“动词”,哪个能在洋文里这 么用法?用了谁能懂得?可在中文,它们都能接一个“宾词”(object)。这在欧洲人听来恐怕 会惊奇或“茫然不知所云”吧?

  其实,就是“及物动词”,在中文里所能接的宾词也不同于西文,例如我们常说“担风袖月 ”、“栉风沐雨”、“戴月披星”……

  这些,洋人听了,都不仅仅是“不可想象”,简直是“不堪设想”!

  因此,连有些中国人自己也认为汉文“不科学”。他们不能领会这就是中华民族的“诗的语 言”,一大特色,可赏可爱之至!你拿“洋语法”来“套”我们的民族精神创造和审美境界 ,那行吗?!

  至于洋语法中必须有“主语”、“谓语”等一串死规矩,也与中国诗的语言格格不入。我最 爱举的一二小例就是:

  乱山雪烛夜,孤独异乡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前例写孤身他乡自度除夕,后例写游子未晓启程赶路,其情其景,打动了历代的读者,为之 击节,为之心折……我要请问一句:你看看这里头哪个是主语,何者是“动词”,什么都没 有!在洋文,这根本“不成话”;在我们,这是绝妙好词!

  何也?何也?分别在哪儿?

  思之思之,悟之悟之。

  然后,再换一种,所谓“形容词”者,且看看又是如何。

  也是我喜欢举的常例——

  一种是“形容不清楚”。尽我所知,大约可有“微茫”、“迷茫”、“苍茫”、“渺茫”、 “依稀”、“恍惚”、“仿佛”、“迷离”、“凄迷”、“空濛 ” 、“要眇”、“朦胧”、“氤氲”……

  这些,可否在西文里都有“精确”的对应词?如无,原因安在?讲道理,求学问,你总得找出 一个“说法”来,才算一回事。愿闻高论。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同理,春寒是“料峭”,北风是“凛冽”,秋气是“凄紧”,大夏是“滔滔”,落木是“萧 萧”,桃为“夭夭”,柳则“依依”……如此等例,万千难罄。请问在外文里也都有“精确 ”的对应词吗?

  王右丞说:“漠漠水田飞白鹭”;秦少游说:“漠漠轻寒上小楼”;“漠漠”到底是什么? 请“科学”的专家给下个“精确”的定义!我们中华形容女性美,可以有很多品格和“分类 ”,比如妖娆、妩媚、娉婷、婵娟……还有韶秀、俏丽、端庄、窈窕;还有艳、靓、娇、倩 ……你去查查外文词典,都有“共识”吗?

  我们民族的领受与表现,都不是“死”的,比洋文丰富美好不知多少倍。

  批评家说汉语文“不科学”、“不准确”,太“模糊”——所以比不上人家的好。我说,这 种 “评比”是既不晓西方,又昧于汉语,全是盲论。中华民族有自己的仰观俯察、感受体会, 有自己的价值观、美学观,更有自己的表现才华与方式——它有浓郁的“诗质”在,不单是 1+1=2之类。

  奉劝崇拜洋文的好心人们:多学多思自己的独特优异的中华语文,认识她的特点优点,切忌 搬弄外来的一套语文 观念模式来“改造”中华的好东西。任何损害我们自己语文及汉字的做法,都将是一种文化 犯罪。

  以上就是我学了“小半辈子”洋文的最主要的收获与感想。

  相当一部分中国人不懂自己的语文之可珍可贵,一味“慕化”别人,陶醉于洋八股语式,任 意伤害、扭曲汉字汉文之大美至美。我每一念及此事,总是心伤意痛。

  诗曰:

  学得洋文好镀金,百年时尚到如今。

  中西文化真交会,须待双方苦用心。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7: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巴山 于 2013-1-16 21:20 编辑

         蜀道知难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已早成历史陈言了,但我还是赶上了一点“难之尾声”,略知滋味。

  我是1951年之秋,忽接成都华西大学之电聘,邀我去当外文系的讲师——其时我尚在燕京大 学的中文系研究院读研究生,差一学期方能毕业。何去何从?殊费斟酌。

  话要稍稍回转,“倒插一笔”:

  我1935年秋初中毕业,本应1937年秋高中毕业,即升大学。孰料1937年卢沟桥事变即起,母 校南开中学被炸南迁。几经周折,到1939年方得考取燕大西语系,1940年秋方得入学。又孰 料,1941年冬即遭日寇封校。又经六年沦陷之苦难生活,于1947年之秋再次考入燕大——仍 算40学号老同学,并承认已读的三学期的“学分”(燕大是“学分制”,读满规定的学分限 数,方能毕业)。所以我这个“老”学生却成了解放最初一届的燕园毕业生。闻者(聆我追叙 自幼龄的学程百般坎坷)称异,几乎难以相信!

  毕业分配工作,新中国的新闻总署到燕大去要应届生,条件是中英文须兼长,于是系里推荐 了我。

  新闻总署专人到校找我,适值我外出,未能洽谈。正巧中文系来通知我,即将成立第一届研 究院招生。我又在就业与求学二者之间必须做出明智的决断。

  这儿有一小趣事:1947年重考入学(复学)时,我想转系,报了新闻系。及一到选课填表经系 主任批准时,他见我选的课都是文学艺术之类,于新闻必修课毫无兴趣,当即驳回,说这不 行,要大改选课表。

  我无法“接受”,于是就去找西语系主任柯安喜,说“我要回家”(back “home”)。

  她见系里来了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十分高兴,喜笑颜开地说:“你要回来——太好了 !”一下子就在我选课表上签了字,“收留”了我。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2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既有此番小曲折,我再就任新闻总署的职位,心里终觉欠安;加上我是个酷爱中华文学文艺 之书呆子,对中文系研究院的“魅力”简直无法“抗拒”,就入了院当研究生,婉谢了新闻 署。

  华大来电聘,事带有“传奇性”,也不易得,遂又决计应聘。我为此去向高名凯先生请教, 多蒙高先生十分慷慨照顾,说:你就先去就聘吧,所差的一学期可以不计,你到华大后在半 年内将论文寄来,研究院就承认你的毕业资格。

  我还请问:到成都教学,您有什么指教之言,也当敬聆。他沉吟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多 注意政治。

  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办理离开燕园的手续——这是依依难舍的地方,去就难以两全的滋味很 不好过,然而也只好拜别师友了。

  1951年受聘,离母校,次年春末方得启程上路远赴锦城。当时并无铁路,要“爬”秦岭,循 古栈道入蜀。

  上文已交待明白,我重返燕园,非复少年,人伤老大,曾于本科时作诗,今只记此七律中一 联 云:“半生书剑经三化,一介儒冠上二毛。”(三化,用《观我生赋》之语;“二毛”即潘 岳的典故,不烦多注。)那时入蜀,事非简易,已做了永离家乡的打算。老家是连一条“青 毡”也无有了;浑似迅翁之诗所云“挈妇将雏鬓有丝”。

  成都华大知我实况,并非单人独骑(jì)的一个少年学生,而是要“携家”前往,慷慨地 两次汇给了旅费。那时要从故里天津先到北京,方能登上火车,经河南,入陕西,直到宝鸡 下车。从宝鸡为始,就要爬秦岭了。

  那一切的经历,都是新鲜的,此刻也难尽表。单说怎么“爬”法呢?——

  一辆很敝旧的破汽车,由它直开到成都。这可不是小事一段。但看那司机“貌不出众,语不 惊人”,可是他显得“若无其事”的一般,我想他是经验太丰富太老练之故。

  我们这一车十几个人,都是千里之旅,有从沪上入蜀办事的,有游子回乡的,还有军嫂远赴 新疆探亲而路走此半途的……我属“特殊身份”。我们天南海北,结了一个缘:许多日夜, 相聚相助,休戚相关,都熟识了而且都是很好的人。

  从宝鸡旅馆告别秦川平原,一入山口,一峰突起,衬着云霞,我的男孩喜得立即拍手叫出声 来。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诗境”中人了,十分欣快。

  千盘万转,一辆破旧车像个不识世务的牛犊,在无穷无际的山岭上左旋右转地爬起来。望车 外,一步一景,难描难画,连山的颜色都在多变,竟有赤红色的一座峭壁孤崖,绝似娲炼之 余!

  但在“观山景”的快意和惊奇中,车临险境,奇不可言,心里也会想:我们这一小群人的命 运,就全“寄托”在这头破“铁牛”身上了——那车和司机,倒有点儿“牛劲”,从未见他 们略有迟疑或疲态。

  可是,有一回在一处山顶上“抛锚”了。

  久坐车内的人,走出来活动腿脚,我下来见是一片不陡而倾斜的坡面,石头很光滑,不敢放 步走,小心翼翼地试“行”几步,发现坡上有镌刻的大字,可是没法 “远览”(鸟瞰) 而辨认 是何字句。正在怅然无计,说车是小毛病,没事了,上车吧。于是“老牛”又依然鼓劲 地往前挪动起来。

  这一次实在算不了什么真“事故”,略为麻烦些的则是在凤翔县——全程也只这一次,可谓 幸也。我因此更佩服这辆破车和那看似等闲的司机。

  那是在凤翔歇下,“打尖”休整,以备往西的更艰难的行进。看见地方上有人召集村姑农妇 们,列队扭秧歌,是当时表现妇女得到解放的活动。我则只想起历史上如苏东坡者在此做官 留下喜雨亭等石刻,惜难寻踪问影……

  夜晚男女老幼挤在一个大土炕上,记得在炕上并未真的睡着了,忽听见唤大家起来要赶一程 路。旅客都是最想快到,不计睡不睡,于是纷纷收拾,离店又行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2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已记不清走了多远,到一深山中一个“坳”处略有一点平地,那儿孤零零一所陋房——车 在这儿出了毛病。此时已是黑夜,将那户人家唤起,要求投宿。进去只见中年妇道人家两个 ,惊奇地忙乱着,接待这伙不速之客。她们最忙的是将仅存的白面倾入一个大盆,赶着给客 人和面烙饼。

  饼还未烙成,忽又传来,车修好了,不住下了!讲好的饭钱照付。两位妇道,感谢意外的收 入——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们的那些面怎么处置。

  这说明:破车不破,司机技能真是可佩之至!

  万没想到,千山万岭,好容易车到广元,又一次下车检查。据说那时正值三反五反期,沿路 检查甚严,怕有贪污等逃犯以及其他不法之人。但广元这儿却比他处几倍严格——男的要脱 衣,儿童要查鞋袜底儿……行李彻查,更无待言。

  轮到打开我的行李卷儿,从中发现了我从天津买的美国进口助听器(因怕摔坏,置于棉被褥 最软之处)。这可让四川的检查人员大为震惊——以为是个“小电台”秘密联络器,疑我是 个“特务”。

  这下子,麻烦可大了。

  他们先找了“无线电专家”来审验这个助听器,大约费去一小时研究,结果明白它只能“收 ”一般声响,也不能“发消息”。于是这才把我叫到办公处,口头盘问。我有华大聘书与当 时军方部门开具的旅行证件和地方发的迁移证。不想证件上有一个字是圈改的,我倒未察觉 ,他们抓住此点不放,诘问此字如何是改的。我说:原来就如此,与我的笔迹无涉。仍不相 信。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21: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见我侃侃而谈,面无惧色,也抓不到任何可疑之迹,这才让我当场写一份自述书面, 然后放行——但对助听器仍不放心,对我说明,弄清之后再还你到华西大学那里。

  这时间可就久了。汽车有行程,不能为一个人的“事故”而久误时间站头,有些旅客当然催 行。幸而那位司机同志真是好人,他说:他(指我)有家眷小孩子,抛下他在这儿,他怎么办 ?还是等等吧……

  到处有仁人。我至今感念——倘若他照规矩开车走了,我将会被困在广元,那困难不堪设想 。

  等我从被拘问处出来,只见远远地站着三个人——同伴者,见我出来了,面现喜容,陪我走 回(我还真不记得路呀!)登车之处。

  我至今想:这三位旅伴,也是大仁至厚之人——不知我是什么人,遭了什么嫌疑甚至真有什 么“问题”,谁不躲远点儿?可这三位却关怀地到那地方去探我,这是何等善心至意!然而旅 途人生“一面之缘”,再无相会之期,连姓名也不能尽知。每念及此,无限的怅惘和感激之 情,难以悯默。

  快五十年了,久怀在心,无由纪念他们,今日方以小文志之。
    同车者有上海徐志森先生,见我是个知识分子,谈得来 ,后来成 了通信朋友。他曾叹道:四川地方太闭塞了,助听器上海商店橱窗摆着,人人皆见的,在此 却出了大麻烦。

  诗曰:
秦岭盘纡落照昏,   深山曾叩野人门。
助听‘新物’原难识,感激仁心格最尊。”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教翻译课

  人们多年来把我归入“红学家”科目中,我只好“呼牛呼马”皆应之,心里并不喜欢,有时 还很“反感”。实际我的“出身”是翻译课教师。

  这段历史是从1949到1954年这段时间的事,分为两阶段:前段是在燕京大学西语系,做赵萝 蕤 教授(Prof. Lucy Chao)的课堂及改卷的助教;后段是在华西、四川两大学的外文系任翻译 课(三、四年级专修课)的讲师(放弃了升副教授的条件,回京当古典文学的编辑,那

    时还没 产生“编审”的职称等级)。加上从高中时自己练习中英互译,因此,也积有一些经验。

  在翻译界,似乎最常听说的问题就是“直译”与“意译”的仁智之歧论,似乎迄无一个较为 合理而大家认同的结果,仍然是各行其“是”(事)。

  再一个似已“陈旧”了的话题,也难尽行忘掉,即“信、达、雅”三大准则。

  我不揣谫陋,在此发一点儿拙论,以供研者思议参采。

  翻译是个大难题。它的任务是解决语文“矛盾”,而这种矛盾貌似语文“互换”,实则处处 涉及不同民族历史文化的最深层的差异,精神活动的不同感受与表达。乐观者以为有了翻译 万事大吉;悲观者则十分“痛苦”——甚至怀有根本否定可译的主张,有点儿“泼冷水”的 味道。

  我总提醒同学说:莫忘鸠摩罗什的几句名言,好好思索一下。

  鸠氏(Kumārajīva)是位伟大的佛经译家,释典中的基本一经《金刚经》,即他 所译。他虽贡 献巨大,可是他实在是一个极端悲观论者,笔下不能不译,心里却彻底消极:翻译本是不可 能的事!

  证据就是他说的:将梵文译为秦言(即华语,因他是后秦时来东土的高僧),“如嚼饭哺人 ,不惟失味,且令人呕哕!”

  这话可谓太不“客气”——也“厉害”极了!

  他的深刻感受是:梵文之美,本无法传译,一经变为华文,就如将嚼过的饭吐出来再喂人, 不但尽失饭肴之美味,反而让人反胃呕吐——那“滋味”太难受了!

  我虽不懂梵文,却深信此理,服膺他的名言——把翻译根本取消,人类将无法交流,所以还 是十分必要的手段,但我总以为日常生活、一般文字、简单事实,可靠翻译传达交通了解。 至于文采、智慧、高层哲理、微词妙绪……那靠翻译是无能为力的,这是事实,并非什 么乐 观悲观的看法问题。(这很像庄子所喻的庖丁、轮扁,其精微处非言辞所能传达,道理相似 。)

  然后再说说直译、意译的分歧之见。

  若依拙愚见而言,世上本无所谓“直译”的事情,不过是个设想名目罢了。

  你若不信,我可举例为证: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me. 只能译作“那与我不相干”,而不能是“它没有事可与我 做”——因为这“不像话”,没人懂,可这正是所谓“直译”。

  我在燕大时,必修一门自然科学课,我就选了地质学 geology。教师是位美国老者,他每次 讲完下课时,必说一句 That'll do for today! 我常学他的美国英语,逗 得同班两三个俄 国学生大笑。此语若“直译”,应该是“那将会做为了今天”,你可知这是什么怪话?当然 要译为“今儿就这么着行了”。

  最简单地讲,我们的“大”风“大”雨,在英国人只能译为 strong wind 与 heavy rain, 那个“大”是不能采用 big 或 great之类的。可见哪儿会有一个真的“直译”存在?

  说到根儿上,真够个翻译者,必须先做到精通 所译双方语文, “知己知彼” 才行,不然靠查 词典找“对应字”,生造一些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文句”,便胆敢译“世界名著”,结 果不但糟蹋了名著,也污染了纯正美好的中华语文。

  我教了三年翻译课,颇受欢迎,凭的是什么呢?一是有自己的体会——提升为“理论”;二 是广览他人实践的得失利病;三是自己独创的教授方法——也许可以称之为“教学艺术”。

  上文举鸠摩罗什的名言,其实若再追根究柢,还得问一问:鸠氏高赞梵文,以为译后之华言 尽失原味,那么鸠氏的梵文造诣可以不疑了,但他的华文,水平又如何呢?能尽得其真“味 ”吗?窃以 为怕不敢估量过高——从今天来说公道话,那他了不起,但他能与马、班、韩、柳、欧、苏 ……相比无愧吗?他所译释典,并无文采可言,也不过粗达大意而已。

  所以,我劝学译之人,务必先精双方语文,不可以“换字技术”来对待这门文化工作。

  其实,昔贤提出的“信、达、雅”三条准则,也还是精深体会(包括实践)了双方语文以后的 “结论”性主张,否则他又从何而谈起什么是信是达是雅呢?

  提起信、达、雅,我看大可与“真、善、美”三条相为对应。

  何以言之?

  信,信实,不走样,不扭曲,不变味,非他,即“真”是矣。难道不对吗?

  达,传译表出了原文原义,而不浮光掠影,不隔靴搔痒,不似是实非,还不就是“善” 于译事的功力成就吗?不然何以为“善”?

  雅,不必“过敏”,以为这就是指之乎者也,经书典册;雅,就是文辞功夫,有修养造诣 ,不仅“可读”,而且令人有审美享受,不粗陋,不庸俗,不鄙野,不市井味,不流氓味, 这就是雅,岂有他哉?

  看来,人家这三条,提得大有道理,用不着蓄疑问难。

  “信”,老子的主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那“美”指粉饰造作的假象。)

  达,孔子的主张:“辞:达而已矣。”

  这都是翻译的核心要害。

  此即我教课的“理论”、“指导思想”。

  但我最受欢迎的,还是独创授课方法。这个方法始于在燕大西语系做“助教”(不是正式编 制上的名称,是当时赵教授了解我的能力,特邀我做她的“助手”,却专门代课、改卷、讲 授)。

  我独创的方法是什么样子?简叙可资思索讨论——

  说“独创”,并不虚诳;但也得自先例之滥觞给我启发,不能说成“天下之美尽在于己”; 然又毕竟由我才发展了它,正式使用了它,而且获得很大成功。

  这个方法是:

  第一步,精选一篇(或几段)原文,其中含有几处具有代表性的难点需要解决。此即针对性、 目的性。

  第二步,此原文最好是名著,且有两家以上的译文,足供比较评议。一并连原文打印发给学 生。

  第三步,预计困难点,指出来,提醒在何处须特别用心。所发参考译文之得失尽量细究,自 立主张,不许照抄,另译自己的文字。

  就只这样。

  但收齐卷子,要仔细批注,而且要将良例与劣例分类搜辑,每类又分上中下等级——这方是 教材!

  我带着这种教材——“不成文法”、“非教条”、“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最扎实、 最鲜活的教材而走上讲台时,总是精神奕奕,谈笑融融。散发批注后的译卷之后,等同学们 争看自己的“成败”抬眼望我发话时,我就先作说明:此次预料的要点有几,而出乎预料的 、同学们自己“发现”的要害点又有几,后者尤有意义。然后就逐一举示诸卷中的优胜劣败 的不同实例;而且我的讲授有两大特别受到欢迎的做法:一是一定讲清楚我为何评某例为最 优、次优、平常(过得去)、有毛病、弄错了、失败了……种种“等级”例句的具体理由 ,包 括语文以至所涉及到的历史、百科常识诸般文化问题,并指出胜者的用心用功的缘由实诣。 二 是好例句都揭示姓名,以为表彰鼓励,水平差的、败者则不提是谁的卷子,避免损害“面子 ”与情绪。

  这么一来,同学们可乐极了,高兴得纷纷来找我谈话诉说心情。他们一致的热烈反响是:

  一、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课;

  二、不但讲授生动活跃,而且这种方法是太新鲜了——过去是老师把他的译文写在黑板上, 让照抄,说那“最好”;也不讲理由何以好,何以不好;

  三、您评的等级和理由,我们都心悦诚服,许多是洞开茅塞,启发性极大;

  四、这种活法,与死教条正对立,我们衷心拥护。

  总结几句是什么呢?

  我的方法是科学的。我反对“填鸭”“灌输”式及一切死法;我的目的是调动学生自己的积 极性,包括兴趣、理解、独立思考、用心钻研,而不是教师拿出一个“定本”,自以为佳 (教师一己的智能,未必句句胜过学生)。

  学生们全体个个都真的“动”起来了。译卷一次比一次提高。

  我的教学独创法是成功的,在全校引起巨大影响,但也出了“麻烦”——另班学生不愿听课 ,要求到我班来,这也“得罪”了人。

  诗曰:

  嚼饭奇言最可惊,达真昭信会文情。

  登堂授业当年事,死法先生享万龄。
鲜花(177) 鸡蛋(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巴山 于 2013-2-11 23:19 编辑

  关起来的滋味


  家里人常说:“你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十年,没得一天的好!”(津语,谓“享受”了若干时 的好日子、好景况,叫做“得了若干时的好”。)

  确实的,斯言不虚。从大学教书调到这个社(特指那时候的,今日社中人士切勿介意),就一 直走背运,遭白眼,受冷遇。但最“严重”的还是关进牛棚的那一年。

  听说“牛棚文学”一度不少问世,我眼坏了,也不想多看这种回忆——当然更不想“凑热闹 ”。可是今日想想,还是该写点儿“史事”,因为各有经历不同,写出文章当然也“各有 千秋”。

  只因此社是个“文学”的社,所以当“文化大革命”发起,那儿的“大字报文学”是很有“ 可读性”的。两方(不同的“派”)笔战,各展大手笔,彼此互“揭”互“烧”。须知在此 “ 革命”运动中,孟夫子的“性善说”是一文不值的,其专长是挑逗两“派”的“斗性”,使 原来的很要好的同仁同志,变成了冤家对头,真是“势不两立”。

  这种“斗性”很快由萌生到滋长到恶性“发育”。加上尔时人人都得提防陷于“政治被动” ,一律得学会“极左”,攻击诬陷别人,显示自己的“最革命”、最“红”得出色——这其 实就是伤人以利己,伪装而巧扮。

  我也无愧于“文学”的一员,大字报写得颇受“好评”。

  不想“在数的难逃”,我终于被“揪”出来了!

  那一天,我还洋洋然自在地忙着“革命”,忽见遇到的几个同事看见我时面上露出与往常不 太一样的神情,也未注意。过了一会儿,到院里去干什么,低头一看,只见满地上铺有大黄 色 方块纸,每一方上一个斗大的“×字”,连起来一读,其文曰:“打倒周扬文艺黑线上的活 标本周汝昌!”而鄙人的大名三个字,每个字都荣膺一个大朱红色的“×”,光彩照人。

  我一看,心里明白了,厄运降临头上,有好戏瞧了。

  回到办公桌前,厨师的革命人物张××同志来了,吩咐:今儿午饭不用回家,给你预备好了 ,一会儿送来。不许离开!

  下班了,果然张同志送来了:一个窝头,一碗菜。我一边吃午餐,一边心里琢磨:怎么打倒 我的革命标语口号不是叫我做“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胡适派徒子徒孙”,却成周扬什么线 上的活标本?我和周扬素昧平生,我不懂他的革命左翼的文艺理论,他也没指导过我如何研 究古代诗文小说……怎么够个“活标本”?稀奇,不解,耐人寻味。

  下午一上班,就把我“提”到斗争大会的会场“台”上去了。

  台下坐满了同仁同事,每人手里挥舞着“小红书”,口里喊着“打倒……”如火如荼,热 烈激昂,十分精彩。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GMT+8, 2024-12-23 03:20 , Processed in 0.052738 second(s), 15 queries , Gzip On, Redis On.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