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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怀念恩裕兄
  与我同代同辈份的红学同行,人数原极有限,后起的一辈人数就多起来了。友人曾比为“雨 后之笋,过江之鲫”,那有点儿开玩笑,可也确实多得惊人。人一多,品类不齐,舆论的微 词时有所闻。也有一友告诉我,一次他在西郊参加有关曹雪芹“故居”的会,亲耳听见旁边 一位文化部的女同志正对人说:“你看×××,哪儿还像个学者?”还有天津一名青年读者 给我来信,中有一句话:“你们红学界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读到此处,真 是悚然憬然。凤兮枭兮,乎鸱乎?难怪人家说话有点儿毒。

  我所以先提这些,是因为我敬重吴恩裕先生,数十年的切身经历品评,方信他是我所交的红 学学者中人品最高尚、人心最仁厚的好人益友。

  然而我们的交谊历程又不是很顺畅的,带着不少曲折和误会。提起这,我是感慨万分。

  最初的隔膜,略无机缘相会,对他一无所知。当我看到他最早发表的文章时,就见他对我有 “意见”,语气不太正常——不提贱名,只说成“《红楼梦新证》的作者”,提时也是为了 “指谬”(其实没错,他后来承认了)。这使我纳闷:我从未在文字中道及他,也不会有冒犯 之可能。

  第一次与他何时何地晤面,已不记得。记得清楚的是1954年10月“批俞运动”刚刚启幕那次 ,文化部长郑振铎先生主持大会,到会人很多,大抵文艺界知名之士,我亦所识甚少。最晚 一个赶到的就是吴恩裕先生。

  那时的印象留得清楚:穿一身十分朴素的灰布制服——简易中山装,当时人之常服也;右臂 夹持一个黑皮包——此则民国时代教授身份的一种标志,也是高层知识分子的惟一“炫耀品 ”(当时是真皮,无人造物,很贵,只能夹持,并非后来的手提包)。

  他入场时,颇有点儿“风尘仆仆”之致。看样子他认识的人也不多,找不到可谈者,就先和 我说话。

  只见他一脸的书生气,十分认真严肃,其第一句话就是:“思想批评必要,但是考证还是很 重要,不能取消……”

  书生气十足。他似乎一点儿也意识不到这并非纯学术的事情。我从此识得他为人真诚老实, 还保存着“天真”。

  在运动中,他的情况如何,我无所知。真正接触渐多、熟识而有了相互了解之后,他原先对 我的一点儿莫名其妙的隔阂与误解完全消除了,于是互访也就多起来——还是他屈驾枉顾小 舍的次数最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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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吴先生英国留学,从师于拉斯基(Laski),治英国政治史,一口纯正的不列颠英语发音(与今 流行的美国英语不同),也写一笔很出色的行书字,给我的很多信札,一律是毛笔竖写,绝 不带洋气味(也能写大字,非常见功夫);嗜京剧,唱余叔岩派须生,也颇有造诣。总之,是 个有才华的人。但于古代文学却不内行,他是苦研曹雪芹,对《石头记》却生疏——这是他 自己承认的。例如他著《曹雪芹的故事》时,要我为他每节题一首绝句,虽后来他未采用, 却 指着“文星之殒”这一首说深为感动。他不懂平仄,有一节题为《宗学夜话》,我告诉他“ 学”是入声属仄,四个字也要调声律,宜改为《宗黉夜话》。他接受了。

  更有一次夜晚跑来,却是为了问一个“壸”字——一条脂砚斋批说“深得‘金瓶壸奥’”, 他不识此字,以为是“壶奥”,不可通矣。又如永忠吊芹诗“欲呼才鬼一中之”,他不知是 饮酒者“中圣人(上品佳酿)”的典故,揣度是“一申之”的抄误等等。说明他的本行不在这 方面。

  我们交情深了,谁也没因为这些琐屑而看不起谁,一贯以诚相待。等到1964年拙著《曹雪芹 》问世,后来他下干校时,不断来信,说:“《曹雪芹》是好书!我到此什么也不带,只带 了这本书,不离身边。也不知反复看了多少遍。……”

  一入60年代,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活动步步升级,热闹起来了,他的精气神也十足地 振作起来了,时常来找我。最值得一记的是邀我同到健锐营去访张永海——他听到一个线索 ,说张知道曹雪芹的轶事。

  雪芹自离京城而到山村著书,此村究在何处?我与恩裕兄当然早就忘不下这个题目。到了196 2年纪念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的盛大活动日益开展时,踏寻此村的愿望变成了必付实践的重要 项目了。

  传说曹雪芹寓居香山健锐营的线索,就是恩裕兄首先探索收获的。当时不止一头绪(互不相 涉)不约而同地传述这一说法,于是引起了我们的重视,以为不会“空穴来风”,应有一定 的来由。

  他的热情与活动能力胜我十倍。一日,来邀我同访香山的张永海,据传他知道雪芹的若干遗 闻轶事。

  那天随恩裕伉俪(夫人名骆静蓝)奔到健锐营的正黄旗,找到了张家小院落。正黄旗是此营右 翼四旗的头旗,位居从北向南靠山坡一排的北端(左翼四旗是从西向东一排,靠北面坡)。小 院全似山村民户,早无一点营房痕迹。院中有树木,放一张长方矮饭桌,几个人围坐,听主 人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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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壸奥 --------  阃奥。壸谓宫巷,奥谓室隅。比喻事理的奥秘精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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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39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永海其时年已六十多岁,人很朴实,看样子是个嗜酒者。恩裕兄访知此老者旧时曾在城内 当 过警察,盖辛亥之后旗人生计无着,多沦于杂役、小贩等业。自云蒙古族,本姓是章嘉呼图 克图,“张”是后改汉姓(一如满族人多改为赵姓、金姓)。

  听他讲时,骆女士作了记录,恩裕兄则不断发问,要他回答。今尚忆其所传的要点如下——

  一、雪芹所居之处属镶黄旗的北营子。镶黄旗在他那儿的正北,遥望可见;北营子是那旗后 的一处分支。地方有点儿荒凉,有时还见过狼。

  二、雪芹来此的因由是“拨营归旗”——皆为一案的同犯者,从城里遣来的。

  三、雪芹的“同犯”者有一个名叫鄂 (ào) 比的,二人是要好的朋友,他 能画,也爱喝酒,二人常在一处。

  四、雪芹续弦,生有一子,疼爱无比。不幸子亡,雪芹悲痛异常,常到小坟上去徘徊,不忍 离开。

  五、孩子死于中秋日,雪芹卒于大年夜,人称“双绝日”。孩子的死是因患“白口糊”。

  六、雪芹在城内的一个学校里当过“舍夫”——他并将此名目解为“仆役”一类职务。

  七、雪芹穷得很,行止不与常人相同,有点儿怪僻。常到处游走,腰间围一布包,内装纸笔 ——墨汁在笔帽里,走到一处,文思一来,坐下就写。

  八、雪芹卒后,无力归葬祖坟,就埋在山后的一处名叫“地藏沟”的地方。

  以上皆据实以记,暂不加分析评判。顺便一提:此后西郊的“传说”越来越多,愈出愈奇, 聆之令人喷饭。我们要对历史负责,张老人的传说,未可全信,也未宜尽指为妄谈;在他原 话之外,再捕风捉影,任意编造,哗众欺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为了踏寻葬地,我们又访过张永海一次。

  那次是向文联洽借了一辆旧汽车(当时漫说个人,一般机关单位也极少有车的)。张永海坐在 司机旁指路,他老伴见他坐上了汽车(那有“高贵”之感了),面现惊喜之色。已记不清开往 哪个方向,反正这“山后”又不是上述的北营子,距离颇远,这是否意味着雪芹已经迁居? 张永海未有明言。

  在行至山深处,方知此地属部队驻处,不许通行。恩裕作代表下车去解释,部队电话问了文 联,属实,车内皆学者——这才放行。但仍不许进沟乱走。故此行遂无收获,至今不知张所 言何所依据。(后又传说葬地在“象鼻沟”。皆无法证实。)

  那时健锐营地方已破旧不堪,原先有全营围墙、营门,一无所存,惟山坡上还残存石堡垒遗 迹(此营“云梯兵”习练爬高攻堡之假想建筑)。脚下则遍布碎石,青黄不等,像是旧河床上 的卵石,俯拾可取。恩裕兄为了纪念此行,拣了一枚,回家后费了数日苦磨的功夫,制成一 个略呈椭圆的小砚,十分得意。

  他为人热心肠,没有某些红学人物的抑人利己的坏心计,是我数十年深交的难得的高尚 人士。他主动带我求眼科名医,关心备至。

  他的宿舍是政法学院的十分敝旧的土平房,那排房屋前后开门,草篱茅舍。我常造访,留饭 也是北方的朴实作风——大碗捞面条,只一味干炸酱,什么也没有,但食来很香。

  恩裕兄为了探研雪芹,一腔热诚,全力以赴,世无第二人。因心太切,意太痴,遂易为妄人 所乘,将伪造“资料”向他“炫示”,吊他的胃口。他太天真,识辨力又不足,一概深信不 疑,又不喜听友人的忠直之言,于是在学术上受到损伤。每念及此,不胜嗟惜。

  亡友至交,不忍多提他的失误,只说一件极有趣的事:他在《曹雪芹的故事》中,设想了一 位村妪老妇人,十分善良仁慈,时常帮助雪芹解忧济困。这确是极好的文学创作的艺术构思 。 但当后来伪造“资料”或编制“传说”的人,先看过他的《故事》,便受了“影响”,或有 意地“顺竿爬”,或讲出一个村居邻舍好心的“老太太”——甚至说她因不识字,将雪芹手 稿剪了“纸钱”、给雪芹送葬等等奇闻怪语。恩裕兄不但不知“反思”一下,却兴奋地跑来 告诉我:“原来真有一个老太太!我的书碰对了!……”

  这样好友也就不便太败他的兴,笑而听之。(就这样,他还是有一次忍不住了,对我说:“ 这回是真的,你就别再置疑了!”)

  更令我为难的是他后来提出了“质问”与建议,一是“我的材料你怎么书里都不收?”二是 希望两人合作,对这些“新材料”如有不同看法,可以分加“周按”、“吴按”,各抒己见 ,展示学术民主、百家争鸣……

  这足见他的一片诚心厚意,我不能作别解——那如何对得起良友?但实际上这是无法办到的 。他对此是否有了芥蒂?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我们的友情也从未“变样儿”。

  他不幸心脏病猝发而辞世。我极伤痛失此好友——“红学界”惟一的交谊最深的同辈好友, 作了七律、绝句(七首)悼挽他(交周雷于送葬时张贴过)。

  然而,他的病势,居然也成了某些人造谣挑拨是非的“资本”。

  恩裕兄为满族人,自号“负生”,我致函于他总称此号,古无称名之礼也。

  诗曰:

  好友犹存赤子诚,可怜时世妄言兴。

  七篇绝句今何在,往事斑斑感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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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忘杨霁云先生

  杨霁云先生,我很难忘记他。

  杨先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编辑室”的老辈人(与孙用、林辰等在一起,编《鲁迅全集 》),他早年与鲁迅先生的通信,就收在《鲁迅全集》里。

  1954年我奉特调到此社工作,一到位,除了见聂绀弩、巴人诸领导人之外,头一个 热情


找我谈话的就是杨先生。

  他一见我,满面春风,如逢故交一般地亲切,记忆中大约头一句话就是“你的《新证》写得 好!”

  稍久,知道他与聂绀老相与至契,他从“鲁迅室”到“古典部”来,总是先访聂老,而后连 带找我。

  他给我的印象是:文质彬彬,仪表不凡,戴金丝眼镜,喜著长衫,风度翩翩;在我目中,彼 时全社同仁,只有他最像个文化素养颇高的典型的中华学士。

  以后方知,鲁迅讲授、撰作《中国小说史略》,论到《红楼梦》这一部分,相关资料尤其是 胡适的《考证》,全系杨先生提示提供的。

  是则不知缘于何故,他自早对雪芹之书怀有特殊的兴趣与感情。

  我到社不太久,因《红楼梦》研究问题而“批俞”运动就开始了。我是“胡适派”,由“红 ”变“ 黑”。那时想不通,就不想再干这一行费力不讨好的事了。于是有些人也就对我“另眼看待 ”起来。

  在那种形势下,惟有他热情如故,见面的话题总 离不开一点: “你不要把研 究《红楼梦》的事业放弃。那太可惜!”

  我从他那里得到了精神鼓舞与支持,于是稍稍有“重振”的念头和勇气。

  60年代初,由于国家大规模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引发了不同寻常的学术复兴契机。我 在 1962年写了一组关于曹雪芹家世的文章,曾获不少学者赞扬。杨先生在4月4日的一封信中写 道:“……近读大著《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万马 ND627 中,振鬣长 嘶 ,钦佩无量,欣跃无量。芹圃有知,当亦窃喜于地下而深感足下之为发隐阐微也。惜姗姗来 迟,馋眼望穿,始获一读片段耳。深盼早日杀青,以饫愚昧,以启鄙塞。……” 这封信应是他读到开篇两节拙文后的响应,情见乎词,溢于言表,令我深为感动。不妨说, 杨先生是我平生的知音至契的年辈最老的几位中的最恳挚者。

  没过太久,“文化大革命”来了。初期我“表现”很好,大字报写得颇有“质量”,也许 就因 此受到“对立派”的重视了,或是由于更微妙的缘由,把我“揪”出来“批斗”了。一开始 ,给我的名目是“周扬文艺黑线上的活标 本”( 社中大院地上贴出大字标语, 每个字大至一 整张黄纸,在“周汝昌”三字上加以朱红的大叉,令人心惊胆战!)。说也奇怪,十年中总是 不提“红学反动权威”一个字,而是将名堂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天天逼供,拍桌瞪眼 ,声色动人。

  到了“文革”后期,“两派”成立了“大联合革命委员会”,简称“大联委”。“大联委” 的头头叫×××,是个汽车司机——那时本社最革命而且掌权的,号称“三大员”,即司机 、食堂员工、电工等一群“工人阶级”。×××生得方面大耳,高身阔步,极够个“ 大员”的官相。又不知缘何,他看上了我,盯着我——有一回排队“领饭”(照样花钱交 粮票,却给最次的东西吃),他见我排在前头,硬把我“提”出来放在队尾。

  又一次,我患了腹泻,那时不许病休,医生给开了证明,上三天“六小时班”。我按医证 提 前回家了,宿舍“门房”有革命家属,就电话到社,报告我的“行迹”,×××又硬把我“ 召”回到社,训我说:“你没病!”

  过后,记不清哪年了,反正是“文革”之后,有一次霁老来访,不知怎引起的,他说了这么 几句话:

  ×××说:“我不把周汝昌打成反革命,我这×字倒着写!”如今周汝昌 没成“反 革命”,你的×字怎么写了?周汝昌写出了一部《红楼梦新证》,毛主席称许过——你×× ×写得出来吗?

  霁老言下,义愤不平之气满座洋溢。

  他又曾说:《新证》出后,颇有人横加訾议批判。惟有毛主席是《新证》的知音。

  1969年之中秋,我们一同到了湖北咸宁干校。我与他体力相若,是“文弱书生型”,干不了 重活,便分配给菜园子挑粪。我们两个成了很别致的“搭档”。

  从厕坑掏了一个木桶大半满的屎浆,二人抬起来,扁担端头一前一后,只会迈“方步”,很 “潇洒可观”。从厕到园,路还不太近,走到一个大拐弯处,便在树阴下坐下来歇一会儿。 这路上倒无人监督,很自由,我们便吸烟漫谈,谈的就多半是《红楼梦》。那情景,值得入 红学史,可惜没人给拍照录音。

  等到他从干校返京了,他时常走来看我——1970年我忽奉周总理特电调回北京,消息立即轰 动了“向阳湖”畔,第一个来向我致意的便是他。他很高兴,几句话,作别而去,意甚珍重 。他还猜度说:“大约是要出一部《红楼》‘样板’本。”

  他常州口音浓重,我又耳背,南音听不清,他右手不能写字(因病),不惜以左手“写话”给 我,一笔一画,吃力而一丝不苟地写着。

  在一旁的我,实在感动。

  后来,已说不清因何,他不再来了,当系年迈步艰吧。我托一位旧同事捎一本拙著与信札给 他,而此君表示不耐烦,不愿受我此托。从此,断了往来。

  今岁向人探询,说杨先生春天已然逝去。

  我很悲悼,还存有他借给我的书册。

  谁写红学史,请将此情收入于一页之间,实为幸甚。

  诗曰:

  一生能得几知音,难忘先生意最深。

  鄂北湖田担粪侣,树阴犹切梦《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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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相见恨晚

  ——纪念冒舒湮先生

  以笔名“舒湮”为文林知重的老作家冒舒湮,与我晚岁结识,一见如故。同住 京城,而仅得一 面之缘,他即辞世。悼念之怀,不能自已,遂发为小文,以志翰墨因缘,兼存史文轶事。
  奇得很——平生拜识的知名学者文家,几乎全是比我年长而不弃下交的忘年之谊,而且又多 带有“传奇性”的因由经历,复限于一面而不可再会的人生契合之间。这也实在不能不说是 一种“奇致”——既感知音,又伤遽别。

  “舒湮”先生何如人也?我一无所知,只在报上见过他的文章,也并非很多。一日,上海东 方出版中心寄来新印出的拙著《岁华晴影》的10册赠书,打开看时,竟是舒湮的《饮食男女 》。明白是包装后将两包书的收件人书写互错了。

  于是设法联系,果然拙著寄到舒先生之手。两家约好,我将书送交他老,换回《晴影》—— 签题一册奉赠于他,他亦自签一册回赠于我。

  二人由此“相识”。

  因此意外之缘,我遂对他的文集发生了兴趣。展读之下,便觉与时下某些“洋式白话”文家 不同,是一位“旧学”根柢很厚的NFDAE轮老手——所谓“旧学”,其实就是中华文化 传统教养 涵咏之功夫,只要我们民族在,那永远不会真“旧”的。他的若干遣词造句,气格文风,已 然不是年轻一代学文弄笔者所知所能了。

  他还有一个长处,敢言,说实话,以真诚与读者相见。这更是我尊敬的品德。他的文笔老练 自如,而无时流的扭捏做作的气味。

  我写了一篇读后记,题之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发表于《中华读书报》。

  我之拙文的题目,实隐含了“直”与“圆”两个眼目字。王摩诘的名句,连曹雪芹都借香菱 之心之口而表示出了体会与赞赏,我借以为喻,而“大漠”又暗寓一层意思:舒老是蒙古族 望族之后裔。还有,能赏其文者人数多否?也许不那么“可观”吧?是以我那“孤”字,也非 无意而泛假之词。

  在此以前,他已多次电话要来访晤,我总劝止:年高暑热,不宜劳累,一俟天气稍凉,我当 趋车拜会。及他见到此文,当然更要来见。

  中国自古的老实话,也是经验之谈:女为悦己,士求知音。文字行的人,尤其重视别人的赏 誉,引为知己——既如倾盖相逢,平生素昧,于名利权位之吹捧毫不相干的知赏,那是更为 难遇的,岂能无动于衷?是以不管我怎么“挡驾”,他还是不听,终于叩扉而降止小舍了。

  他很朗爽,不拘俗常礼节,相见落落大方,如故交重逢一般,无有寒暄,落座就说起来,滔 滔不绝。他的谈锋甚健,聆之忘倦。

  他告诉我:他本名冒舒NFDAF(yīn),一次在报上发文,名字给排成了“舒湮”。 NFDAF为诚义 ,湮是泯没了,他幽默而言曰:反正我是已经“湮没”了,就顺水推舟,采了这个“湮”, 不再“更正”。

  他的上世望族名门,我略知一二。说起来也有新意——

  第一,冒姓不念汉字音的mào,念“墨”(本为入声字,北语归去声)。但一般人总是误读 ,也没办法。

  第二,相传始祖为元太祖忽必烈,经他考证,认为不确,应是宰臣伯颜之后。

  仅仅这两点,已经是“超出常识”了。

  至于他的上世冒辟疆与父亲冒广生(鹤亭),在他意中以为那是人人尽晓的事,不必多及;但 在今日一般“文家”来说,则又未必如此。只说冒辟疆,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家住江苏 如 皋,有名园题曰“水绘”,有美人董小宛,有“影梅庵”等等,董小宛后来硬给说成是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等等旧话前尘,我们见了面却绝不谈及这些。

  见面之前,我倒是曾以信札奉询于他:鹤亭先生辑录的《批本随园诗话》(有正书局旧版上 下二册),其原书底本可尚幸存否?——这是因为我曾疑心印本文字有所删节,而另据《说元 室述闻》所引一条文字对勘,其繁简异同相差甚大,故欲一究其详,盖其批语历史纪实价值 极高也。

  舒老为此复了信,说家世文物皆不存于他这一支人的 手中;《 批本》一书则 有某某新印本二种,详为举列。看来对家世文献十分熟悉。

  经我劝阻不可冒暑奔波,无效。忽于一日来了,上文已叙。出我意外,坐定之后讲的全与文 坛艺苑无关,而是讲说父、祖两世与国、共双方政要人员的密切关系。他的记忆如彼其清楚 ,说起来真够得上是“如数家珍”、“口若悬河”(悬河,谓瀑布也)。

  他讲的许许多多的国、共人物的名字,种种层层的历史经过实况,非常丰富复杂,我这个书 呆子本来对政治历史就缺少知识,聆听之下如浩瀚江河,一点儿也记忆不下来,自叹“不是 这里头的事”。只记得他讲家下与周总理家是世亲,交往尤密,说一回总理到他家看望长辈 的事。

  舒老说:正在努力写回忆自传,而写到这些关节上,有时犯考虑,下笔不容易,往往踌躇搁 置。

  这由事实证明不虚:比如他这本随笔集第一篇就是追写他陪父亲和毛泽东见面的情景。毛泽 东对他父亲既熟识又敬重。但他多次话及:此文却遭编者删削了,很是致憾。

  这次会面,带给我礼物,一件精美的建漆长方托盘,黑地上书朱文寿字。我很珍惜。

  此会丝毫未及其他,即告辞而去。以后又常来电话,总是说要来再叙衷肠。我也总是说我要 回拜,不敢常劳远驾。

  另有一次是寄来了邮件,都值得一记:
  一件是他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性情中人》的写人的文章,在几位旧新文人中,我荣 列第二位,题曰“相见恨晚”。这句话看似寻常,却令我深为感动(我听好几位长者对我说 过这句话)。

  第二件是一张照片——看时,乃是我为昆山顾亭林祠所题七律诗,已刻石墨拓,而他老竟为 此费了这番心意——诗早已不记得了,得此方唤起了旧日文思。

  第三件是一本英文杂志,上面有文介绍他的令嫂贺翘华女士丹青绘艺的专文,附印有题赠她 的拙句手迹。

  这件事我未及告知他老。贺夫人是名教授冒效鲁(叔子)先生的德配,今已望九之高龄。只因 昔年我与效鲁先生同为赋诗题咏齐白石老人《红楼梦断图》的旧谊者,此事今无知者了。我 正要出版《文采风流第一人——曹雪芹传》,就拜烦贺老为补绘这张已经佚失的名作《梦断 图》:当世无第二人有资格补画此图了。这是墨缘注定的佳话。

  承贺老欣然命笔,而且是两次重作。我另有文记此事(载《新民晚报》)。

  我很尊敬舒老这样的文史高明之士,可说是家学渊源,经纶满腹,后生不易与之相望于项背 之间了。

  我曾以一七律诗幅大书为赠,其句云:

  读冒舒湮先生《性情中人》(见《中华英才》),感叹万端,赋诗驰寄:

  非关宋玉擅微词,痛惜深针亦至悲。

  一世人心秦镜彻,百年史案楚骚滋。

  文章落落知谁鉴,风义铮铮益我师。

  月旦名流应有意,孤烟大漠总萦思。

  未料今岁某月间,忽闻舒老遽然化去的消息。此前他还电话问过拙诗中的某一个草字,似乎 有意就此诗写一篇文字。可惜已不复可能了。

  但我更想念的是他的为人之品格风采,他的未完成的回忆自传书稿。

  我不知他老身后可有人为他收拾残稿,以慰其平生之怀抱及志趣。哲人虽萎,其文笔却是要 设法保留与流传的。

  诗曰:

  倾盖相逢诗亦奇,茫茫文海望相知。

  平生一面缘何薄,恨晚心声最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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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黄裳·我·《红楼梦》·水西庄

  刚才接到黄裳兄寄来的一本新著,不免又想起我们两个的“关系”,似乎不妨一叙。我 比他 大一点儿,通信时是称他为“裳弟”的,但到“文章”里却不宜,那是我们的私交(也是深 交)的称呼法,一撰文,就得“权变”了,乃以兄称之——多年来“体例”如此。

  我们是名实相副的真同窗,因为是南开高中时期的同班兼同屋,真是日夕盘桓,不离形影。 我 们两个的体质、性格等等,都很不一样,可是“共同语言”却很多:爱书,爱文学 ,爱京戏 ……他个性很强,在一般的同学眼中他是并非“交游”甚广的,谈得来的也是有限数的。他 脾气执拗,好说真理,爱“抬杠”——因而绰号“小牛儿”。那时同“斋”(宿舍)住的,有 黄宗江,他因演话剧男扮女装,得绰号曰“小妹”。一位观众席上的家长老太太爱上了“她 ”,说这闺女真“俊”,意思想讨了做儿媳妇。我与宗江还又有燕京大学校友之谊,又同在 京城文艺界,但难得晤会,而黄裳兄远在沪上,却与他交往甚深。宗江在抗战时的著作《卖 艺人家》,还是黄裳题的封面——毛笔字也自有风格。宗江当了演员,黄裳做了“报人”。 如今他们都成名了,宗江不必再“介绍”,黄裳则是一流散文家,剧评家,全国作协理事, 还是高级的藏书家。

  我们是被九一八的炮火冲散的,他们到了“大后方”,我却在家乡受沦陷之苦。那时候 ,望祖国如在天上,如在梦间,渴盼一丝消息也无计可得。我父亲望之尤切,让我订了一份 《华北明星》报(天津英文版),是想从“外国人”那里获得一点儿真实信息。谁知那报早被 侵略者“劫收”了,登的都是“倒霉社”(“读卖”Domei)的报道。父亲埋怨我:“看了报 ,一句也不给人讲讲听听!”我甘受责怪,不忍说破——怕使他老人家更感伤心难过。后来 烦人偷偷安装了一副能收内地广播的“耳机子无线电”,冒着很大危险,每等到夜深了,秘 密收听。当我第一次听到那万里之遥的微弱但又清楚的声音——广播开始是岳飞的《满江红 》,我哭了。那低沉、严肃、悲痛而又雄壮的乐声与唱声,我至今如在耳边!——必须叙明 这一层,读者方能理会:当我在旧书摊上偶然买到了一本宗江作、黄裳题的《卖艺人家》, 见那故人的手迹,见那国难期中四川土纸印制的书册时,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激动?感 慨?向往?羡慕?怅惘?……真是无以名之,万言难表。

  就这样,我们彼此失散不相闻问,也不知过了多少年。1950年,我的红学论文在《燕京学报 》第十期上发表了(发学生的文章,是大学学报的创例),不知黄裳兄由何而读到了, 在《文汇报》摘载了论文的一部分,来信告知于我,并附有晚报所刊读者撰文表示赞同的资 料。我们这才又有了联系。

  我们失散以前,每日晚饭后,情意悠闲,风日晴淑,例至校外散步,直走到墙子河畔为度, 饱领落日归鸦之趣、霞天散绮之奇。我们不光是走,嘴里当然在说笑,不知怎的,话题往往 落到《红楼》上来。这毕竟所因何故?今天我已解说不清了,而且所谈的到底涉及哪些点或 面,也是不能追忆的了。只记得曾论及一义:像《红楼》这样的中华文学之菁英,必须译成 一部精确的英文本,使世界上的读者都能领略一二。于是黄裳兄遂发一问曰:我们有“红学 ”这个名目,可惜外国还不懂得,比如英文里也不会有这个字呀,这怎么办?我当即答言: 这有何难,咱们就能造(coin)一个新字,就是redology!他听了大笑。

  多年来, 他在资料和精神上给我以支持和关切,非专文是叙不尽的。60年代我考证大观园遗址,文章 是 经他手编发的头版头条。因此,惹怒了“四凶”之一的姚老爷。运动一兴起,黄裳兄和其他 同仁 吃了大苦头,甚至出了一条人命悲剧。“四凶”灭后,他写了一篇《夜访大观园》,非常精 彩, 也是红学历史文献。那是他来京时与宗江聚会,宗江住处离恭王府很近,便建议裳兄入府一 游。那文章实在好,我已收在拙著《恭王府与红楼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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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年,他又为《石头记会真》作了序,发表在《新民晚报》上。

  裳兄作为大藏书家的事情,就更难叙写了,因为题目太大,性质很专,非本文所能容纳,只 好留待日后另篇再叙。如今只说一点。开头我说的接到他的新著,就是他藏书的精品之一瞥 、一脔、一斑——已令人惊叹不止了。此书题名《清代版刻一隅》,专讲清朝木雕书板的工 艺之美。他自己序跋,作于1984年。如今摘引跋中的一段,以飨津门读者——

  宛平查为仁的《蔗塘未定稿》的开花纸印本,也是可以作为乾隆 中精写刻 本的代表的。真是纸洁如玉,墨凝如漆,笔法刀工,风神绝世。过去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 后来又见汪沆的《津门杂事诗》,风貌全同,知同出一人手写。最后得到陈皋(对鸥)的手稿 《沽上醉里谣》,才知道几部书都是他手书上板的。这稿本前半部简直就是上板前的底本, 后半才有随时录入的手稿,还有许多改定,变成了行草。陈皋与厉鹗、万光泰、汪沆、符曾 、吴陈琰等都是水西庄中的上客,是查为仁殷勤招接的好朋友。查氏的园亭一时聚集了众多 的杭州名士,成为文艺沙龙那样的地方,这是研究天津文化历史不能遗忘的。水西庄早已湮 灭了,只剩下几部精刻书还是当时活动的见证。

  他那时说的这一切,真是

  目光如炬,先获我心。如今水西庄学会成立了,我忙碌得还没写信 告诉他。他如得知此讯,一定也很高兴,也会支持。

  黄裳兄原是八旗家世,祖上隶镶蓝旗,可能是“驻防旗”而落户于京畿的。他本姓容,


黄裳 只是后来一个笔名,但如今知其真姓名的不多了。他在少年时个头儿就不高,体质壮实,方 面,大眼,长睫,闪闪有神,又有慧秀之气。自少时爱书如性命,同屋时他就买《四印斋所 刻词》那种精美无匹的刊本。但彼时没想到他竟会成为国内大藏书家,其入藏者皆系罕见难 逢的孤本、稿本、精本。“文革”中“抄”走了几大汽车书,后来听说发还了, 不 知是否完璧归赵,抑或也有失落?他于每部书必有小题记,笔致风雅。少年时健谈、风趣, 年老了再见面,变得不那么豪迈而显得深沉稳重了。当今高士也。

  诗曰:

  同岁同窗同意气,津沽名校说南开。

  谈红说梦风华在,晚步霞天照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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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勿忘斯人

  ——亡兄祜昌之思

  我们弟兄,排行五人,我居幼,“挨肩儿”的是四哥,即祜昌。

  四哥与我的关系最为亲密深切。他寿至七旬晋九,因家庭条件太差,患病(本是可医或缓解 而非致命的慢性病)失医,不幸辞世。

  他忽然走了。我总像不大相信这个人就没了,分明还和我形影相共,心意不分;还会来京小 住,秉烛研《红》……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情景了。

  他走了之后,我像失去了自己的“一半”,踽踽凉凉,独来独往,彷徨于“空间”。

  我的红学道路是他引导的,而且数十年来是“同行共命”的为《红》辛苦者。我这个“ 著名红学家”的头衔,其实是他给我准备和赋予的。

  他对曹雪芹与《石头记》的痴情挚意,远胜于我。我受了他的感染和感动。这是一种巨大的 精神力量,是这力量成为排除万难、自强奋进的“能源”。祜昌是个苦命人。

  他的苦,不惟世人难晓,他的家里人也未必尽谅尽解。“有命无运”这个命题是雪芹首创的 。祜昌的命苦其实该说是厄运。他平生的两大致命关卡是学程的意外不幸和自己失算。

  他是天津名校南开中学的高材生,成绩甚优,文学才能已露头角。毕业后投考北大,原不成 什么难题;谁知天降倾盆大雨,一名“大孩子”初入京城,值此“天变”不知所措(无人相 伴,又无外出雇车的经验),遂白白地误了场。据他的记忆,此场以前的考试,答得十分满 意自信。

  据我推断,如不误场,他是张中行先生的同班。因为那年的国文试题是由陈寅恪先生拟定的 ,其中有一项是“对对子”,出的“上联”是“孙行者”。相传最佳者对的是“胡适之”— —“适”与“行”对仗极工,别的古人名字带“之”的不乏,但上一字都对不上“行”(适 有“往”义)。

  这可扼杀了他的文学之命运的康庄大道。如若不是这般意外,也许他早已成了文界名流或文 史学者、教授。

  第二个“致命”点是他考北大失意后,无可奈何地考入了天津南开大学的国文系。由于复杂 的因素,他在彼处无精打采,难有进境。已读了三年,只一年足可对付毕业,取得学历资格 了——他忽然要尽弃前功,坚决退学,考取了一个浙江银行的练习生!一着走错,全盘棋输。

  他为人讷讷不能巧言,落落不交俗友,看不上那时的世态人情……这样能得“上司”的青目 与欢心吗?自己越走路越窄,终于辞职不干了。

  以后经历铁路局、新港的小职员职业,大都类此。解放后,勉勉强强充当了故里的一个商业 局的业余中学的教师。

  他最不善于讲话,没有一点儿“口才”与讲授艺术。他能讲得让学员“喝彩”吗?其况可想 而知。为人性直,一句假话不说,对一切人以诚相“料”相待,结果到处受嗤,四处碰壁, 自己不会处世,也不能尽怪人家看不入眼。

  此人之苦,苦在这里。

  自1948年夏秋之际,我从北京借来了稀世之珍籍《甲戌本石头记》,他就一心立志要为雪芹 的真本原笔恢复光辉,湔洗污垢(伪续篡改)。动手录副本,尽两月之功完成。

  我于抗战胜利后重返燕园,仍读西语系;是祜昌的提示,竟然发现了胡适先生遍觅不得的《 懋斋诗钞·东皋集》内有大量题咏雪芹的篇什——从此“曹学”遂有崭新的迈步重兴。

  我在燕大不断研芹续有进境,每一新获,必先函告于他。他大喜过望。我们当时的鱼雁传书 ,是一项珍贵红学史料——可惜“文革”时散亡已尽。

  祜昌矢志为雪芹校出一部真本《红楼》。他为此巨业一直辛苦到临终的前夕。此书恐有千 万字的浩瀚工程,一手写录,心力俱瘁——他乐而无悔。

  这项巨业,独力苦支,未曾得到任何人的重视与扶持。反而因为“与胡适的关系 ”,三次抄家,片纸无存,立锥无地,衣食濒绝……

  此书题曰《石头记会真》,是他毕生精神的“化石”。

  我拿什么文词来纪念这样一位胞兄和同行共命之苦人?自愧无力不文,粗记数行,以志吾痛 ,本不足为世人道也。

  诗曰:

  手足情深结几生,同怀哀乐事光明。

  六十年间辛苦尽,为兄为弟是殊荣。

  2000年10月26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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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爱玲眼中的《红楼梦 》
  张爱玲在文坛享有盛名,自愧未曾读过她的小说、剧本,偶然见到一两随笔性文章,竟然 都谈到了《红楼》,而且见解不凡。这才引起我这孤陋者的注意,真是于心戚戚焉,不能 轻易放下这个题目。

  人的文艺天赋差异之大,源自造物弄人——有美有丑,有善有恶,有仁有智,有才有德…… 造物的“配方”十分奇特。别的素质才能不难见,惟有文艺审美眼光的高明(水平和能力), 最是难得多遇。我平生所逢,张爱玲是一位。尤其她是符合雪芹标准的“脂粉英豪”,又与 “须眉浊物”不同,弥觉可贵之至。

  她在回忆胡适之先生的文中,本来是以《海上花》为主题的(话题开头是从她的《秧歌》叙 起)。我看到《海上花》,想起在燕京大学时已注意这部“奇书”。对白是吴语,我凭“参 悟”能懂个七八分,剩下的就请教同窗许君政扬。他是浙江海宁硖石许氏,却在上海长大, 正好以“吴侬软语”的声调“学”给我听,顺带讲解个别词汇和特殊习俗等,十分有趣而得 味。那时我已体会到:自《红楼》出后,一直无人能学到雪芹的笔法语调,惟此书却有“ 三 分神似”,实为仅见(此意曾写入拙著)。如今一见张女士话及这部杰作,立刻想道:下面谅 必也要牵连谈到《红楼》吧?果然不出所料,紧跟就是一大段——我已读过她另一处谈《 红 》的卓识高见,因此总盼还能见到一些类似的文章。这正可谓“夙愿以酬”——尽管还有点 儿“抱怨”太短了。

  她说:第一点,从十二三岁时读《红楼》。第二点,只这年龄而头一回读,读到第八十一 回 ,什么“四美钓游鱼”等等,忽觉“天日无光,百样无味”而感到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读到此,真是又悲又喜,又喝彩、又感叹——莫知何以表述我的心情。

  这是一位绝代的天才,她的文艺审美水平特高——用我的话说:她不俗,有灵性,有艺术眼 ,有上智上慧,非同小可。

  她有一部考论《红楼》的专著《红楼梦魇》,其自序写得比这个更好。她有极精彩的话, 如 云:版本中一个异文,“字比笆斗大”,“往我眼里跳”!(笆斗,农村盛粮谷的柳条编成的 大斗。)这可见她对《红楼》是如何地 精熟至极。从这一点说,只有她能够称为真正的、头号的“红迷”。

  她极感高鹗的伪续后四十回的毒害性,名之为“附骨之疽”——其影响之深且久,已难医治 。

  在回忆胡先生的这篇文中,她又提到:在美国,告诉洋人中国诗、画的“发展”(独特造诣 之义也),他们因为不懂,只有承认;但若说中国小说的“发展”,就人人“露出不相信的 神气”了。因为,小说代表是《红楼》,在他们读来,只看到一个“故事轮廓”——而且 “是高鹗的”!那就是“钗黛争婚”的一场“三角恋爱”熟套闹剧,没有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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